作者:歪歪小虫
编的那一个个刹那,就是参悟媒介的方式。
箩筐编好,参悟就已经结束了。
段融过来,是来看参悟媒介的,不是真的来看箩筐的。
褚无伤注意到段融,压根没看那放在他跟前不远处的那编好的箩筐,还是在专注地看着他手指的拨弄,他的目色深处闪过一抹不易觉察的赞赏。
他故意将那编好的竹篾箩筐放在段融跟前,就是在看他会不会分神。
褚无伤平静而不厌其烦的编制着,段融也如石化般地坐在不远处一直盯着他的手看。
一只只编好的竹篾箩筐,摞在了段融的不远处,日头也一点点地西移,直到暮色笼罩山林,褚无伤和段融依旧坐在茅屋前。
昏暗的暮色里,两人都是脸色冷硬,毫无表情,但他们的目光却都是极度专注,没有一丝杂念波动。
在夜幕降临后,褚无伤摸黑将最后一根竹蔑围着箩筐转了一圈,而后将那未编完的箩筐放在了一边。
他长吁了一口气,在黑魆魆的夜色中,看向不远处的段融,陡然道:“看了一个下午,可看出什么了吗?”
夜色中,段融的双目闪亮,他兀自摇了摇头,道:“什么也没看出来。只看到一个手艺娴熟的匠人在编制竹篾箩筐。”
褚无伤桀桀桀地怪笑了几声,说道:“那就对了。编了一个下午,我连一次也未进入状态。”
段融目色一闪,立马问道:“进入状态?!什么叫进入状态?”
褚无伤此时对段融已经颇有些好感,见他问了,便答道:“参悟媒介只有进入那个状态,才叫参悟。我这么一直编,一个月能进入个十来次就算不错的了。而且每次都如同蜻蜓点水一般。”
“若是有两次能连着出现,就是一次进入状态刚结束,忽然又再次进入状态,间隔时间很短,不过数息而已,这就叫功夫成片。功夫成片也叫破参向,也就是说快要破参了。”
“功夫成片?!破参向?!”段融听得目色闪动,心头微微有些惊讶,便问道:“这些老祖今日并未讲到?”
褚无伤道:“老祖只讲有用的。这些功夫成片、破参向,你参悟媒介的时候,自己就会体会,该功夫成片的时候,自会功夫成片。没到时候,你就是瞎捉摸也没用,这叫所知障。这些东西,我平时也不与人说的,今日和你小子在这儿,没搂住话头儿。”
段融道:“多谢先生开示。”
褚无伤在夜色中,摆了下手,道:“山中入夜,我都会睡觉。只是这茅屋里只有一张床。至于你睡哪里,自己找地方吧。”
段融瞄了一眼身后黑魆魆的茅屋,他可知道那茅屋很脏,便说道:“我看这屋顶不错,铺满了干茅草。我就睡屋顶吧。”
“随意。”褚无伤丢下一句,便缓步走入了黑魆魆的茅屋里,他进了里间,沿着堆满了竹篾箩筐的逼仄走道,来到了床前,兀自躺了下去。
编制竹篾箩筐的修行,其实很耗心神,褚无伤虽然整整一天都未进入状态,但他心神一直在熬着,此时他已经很是疲累了,一挨床板,便瞬间睡死,响起了鼾声。
那鼾声响起的瞬间,茅屋里,便同时响起了吱吱吱的老鼠叫声。这些家伙,一听到那熟悉的鼾声,就知道已经安全了,立即出来开始活动了。
段融站在门口处,听到那些猖獗的吱吱吱的老鼠叫声,眉头微微一蹙,他终于知道那墙角的那堆瓷瓶上为何满是蜘蛛网和老鼠屎,这茅屋里的老鼠竟然如此之多,而且颇为肆无忌惮。
他虽然心中厌恶,但也没有越俎代庖,替褚无伤灭鼠的意思。褚无伤显然并不在意这些老鼠,要不然,他有的是办法弄掉这些家伙。
段融一个翻身,便上了屋顶,他的身形轻盈如落叶,躺在铺满了干茅草的屋顶上,头枕着手肘,仰望着黑沉沉的夜空。
其实,此时他也颇有些疲累了。无论是吕荫麟的讲述,还是褚无伤这里的观摩,他都全神贯注,倾注神魂。
而且即便此时,他对于四位修证,依然还是有不少疑惑,但他也清楚,这些光靠想是不可能明白的,他必须自己去在明悟中求证。
段融这般想着,不知何时,东天升起了半轮明月,云气浮过,那明月如在云海穿行一般。
段融兀自打了个哈欠,看着那在流云中穿梭的明月,喃喃道:“是云动,还是月动?这是不是也是物不迁之理呢……”
他如是说着,一侧身,竟就睡着了过去,少顷,流云消散,半轮明月,无遮无碍地映照着夜空,月华撒向屋顶,也照亮了段融的半边侧脸……
第658章 姬天哭
山中半夜,露水降下。
段融被冷露浸醒,他心念一动,周身法则之力一转,身体周围就氤氲出雾气。
衣衫上、脸上的湿露,瞬间干透,甚至他侧躺附近的茅草上的冷露也都干透了。
段融随即翻过身来,仰卧在那里。
只见半轮明月,高悬夜空。
黑丝绒一般的夜空,没有一丝云彩,冷月的光辉尽情泼洒,照在了山谷、树林和屋顶上。
段融的眼眸微微一动,入睡之前,他就在想这月的动与不动的玄思。
此时,月华如水,洒在他的脸上,仿佛是冷月的低诉。
他看着那高悬夜空的美丽的月,忽然就想起了《物不迁论》中四句偈里的最后一句:日月历天而不周。
月,到底动了吗?
月若未动,何来东升西落呢?
月若动了,那亘古以来,明月不是夜夜升空吗?它几曾离开过呢?
月初则朔,十五则圆,月末则晦,它又何曾变化过?
江河竞注而不流,日月历天而不周,因为江河日月都被困在各自固定的窠臼里,它们其实从来不曾变迁过。
“也许这就是创派祖师,所说的物不迁之论吧?”段融躺在茅草屋顶上,目色清明地说道:“万物看似流变,实则从未变化过……”
当段融升起这个心念时,一股清凉意缓缓涌上他的后脑,然后徐徐散开……
他的丹田洞冥深处,那法则之眼的空间里,七十九颗法则之眼点缀在一片空无里。
就在那清凉意涌上了来的同时,其中的一颗法则之眼,陡然闪出了辉耀的冷芒。
段融蓦然坐起,目色惊愕看到头顶上那轮月亮。
因为那七十九颗法则之眼里都有他的一缕神念,法则之眼的任何异动,他都能觉知到,方才那瞬间,其中一颗法则之眼分明有了感应。
可惜,那感应只一瞬间就湮灭了。
那颗法则之眼,刚刚闪出了辉耀的冷芒,下一刻,那冷芒就收缩消散,归于沉寂。
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瞬间,但段融分明感应到了,那绝不是他的错觉。
此刻,他坐在屋顶上,仰头看向那轮月亮,目色清明而虔诚,喃喃道:“刚才那是……?难道月亮就是我的媒介?”
“可是,找到媒介这么容易吗?”段融的目色随即涌现浓重的疑惑。
找到媒介,不是要游历天下,红尘历心吗?
而且楚秋山用了近百年的光阴,都尚且无法确定自己的媒介,我不过刚出山谷,在褚无伤这里,第一夜就找到自己的媒介了?
不该是这样,可是方才那法则之力的感应,却又是如此的真实。
段融坐在屋顶上,茫然若失,后半夜再也无法入眠,他只是怔怔地看着那轮月亮,直到明月西沉,山林归于黑暗。
他在松涛声中,躺在黑魆魆的屋顶上,还在想那轮月亮,还有那法则之力的刹那涌动,直到东边的天际,浮现出一抹鱼肚白。
又过了半炷香的时间,柔和的晨曦,便充盈着山林。
也就在这时,褚无伤缓步从屋里走了出来,他站在那里,抬头看向屋顶的段融,说道:“小子,我要去竹林里砍些竹篾来,你要去吗?”
段融闻言,随即身轻如燕地从屋顶上跳下来,说道:“自是去的。”
褚无伤笑了一下,从墙角那里,抓起了一把镰刀和一把斧头,扔给了段融。“接着。”
段融抄手接了。
褚无伤也拿起镰刀、斧头,转身向茅屋后面走去,段融立马趋步跟上。
两人刚绕到茅屋侧面,段融便开口问道:“褚先生,昨日在山谷内,老祖说过,媒介需要多次和法则之力发生感应,才能确定是媒介,是这样吗?”
褚无伤道:“是这样。”
段融道:“那要是一次呢?”
“一次不算。”褚无伤道:“偶尔的一次不一定是媒介触发的。需要多次验证,才能确定下来。而且一个月至少能有几次,才算是合格的媒介。若是一年一次,而且如蜻蜓点水一般,那你怎么参悟?那样的媒介,都是废的。”
“哦,这样啊。”段融目色低垂地应了一声,但脑海里还在想昨夜望月沉思时的那刹那感应。
就在这时,原本走在前面的褚无伤,陡然转身,目色凝重地看着段融,问道:“你已经有一次法则之力的感应了?”
段融目色一怔,说道:“是。昨夜有一次。”
褚无伤眼神极为惊愕,问道:“什么媒介?”
段融道:“月亮。”
“月亮!?”褚无伤抬头看了一眼天空,虽然现在还是晨曦清明的天色,他似是想起了昨夜那清凉的月光,扭头冷道:“一次不算!”
他说完,便转身走去。
褚无伤虽说言语冰冷,但心头却如同掀起了惊涛骇浪一般。
他并不认为段融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媒介,一次感应的确不能算的。
但是段融才刚凝结洞冥,听过了老祖讲解修行方法后,不过是出谷的第一晚,就已经有了感应,这已经足以说明此子的敏锐了。
还记得他当年,从凝结洞冥,到有了第一次感应,他足足用了十多年啊!
而且第一次的感应极为重要,有了那次感应,就算抓住了魂一样,心念总是在万事万物上,想找寻同样的感觉,便容易洞悉真正的媒介。
两人绕过茅屋,便沿着一条山间崎岖的小路,向前走去。
褚无伤走在这条路上,走着走着,心境就沉静了下来,方才的那些杂思,全都抛在了脑后。
因为对他而言,走路也是媒介,也是参悟修行。
更何况,这条路,他已经不知走了多少遍了。
每次编制箩筐的竹篾用完了,他都要沿着这条小路,往竹林里,去砍些新的竹篾回来。
其实,他原本的媒介就是编制竹篾箩筐,也就是常常去竹林砍竹篾的这个过程,经常走这条路,走着走着,他的心境便有了变化,后来就触动了法则之力的感应。
他曾经就此事问过老祖吕荫麟。
因为他确定了编制竹篾箩筐的这个媒介,并且参悟多年,就在这个媒介的参悟中,忽然又涌现出了另一个媒介,他其实是有些惊慌的。
吕荫麟便告诉他,同时参悟两个媒介的人,虽然寥若晨星,但也还是有的。但参悟两个媒介,而凝结元婴的,九州数万年的记载流传,仅有一人。
此人就是青阳门的创派祖师,姬天哭。
“但至于参悟两个媒介,到底好不好,需要你自己去感悟取舍。”吕荫麟彼时是这样告诉他。
九州八宗,诸宗皆占据一州之地,只有青阳门,雄踞两州,堪称天下第一宗门。而这个底子就是姬天哭打下的。
此人自然是一代雄杰。
但其实,褚无伤并不是因为有姬天哭背书,才决定参悟两个媒介的。他是害怕参悟两个媒介有莫大的害处,才去问老祖吕荫麟的。
既然吕荫麟并未告诉他有害处,而且让他自己感受取舍。
褚无伤其实有很深的感受,那就是两种媒介他都要深参下去,他能感觉到这两种媒介间的那种关连感。
只要他能破参一个,就是一破双破。两个媒介都能破参。
就在褚无伤收敛心神,沉心走路时,走在他身后不远处的段融,也已经停了杂思,目色专注地观察着他。
段融很清楚,走路也是褚无伤的媒介。
他看得很仔细,不错过褚无伤身体的每一个细节,腿脚的动、膝盖的动、还有上身的微微摇动……
但他看了一会儿,越看越觉得,褚无伤走路也不过就是一般的老农走路罢了,毫无新奇。
段融知道,这是没有进入状态。褚无伤昨日就说过,他编制一个月的竹篾箩筐,也就是能进入状态十来次罢了。
想来,走路也是一样。
段融想看到的是,进入状态的样子,也就是深参时,和法则之力相应的那种状态……
虽说段融从褚无伤走路的身姿时,看不出任何特别,但他还是注视着他走路的每一个细节,因为虽然褚无伤走路看起来跟一般老农没什么不同,但他走得很专心,就像他编制竹篾一样,完全沉入了那件事中。
两人走着走着,褚无伤忽然走到了一座小山坡的顶处。
就在他踏上山坡顶处的瞬间,一阵微风吹拂而过,褚无伤的鬓发微微扬起,在那个瞬间,他分明感觉自己的心神发生了某种微妙的转变。
在那个转变的当下,他右脚踏下的刹那间,他的眼睛忽然闭上了。
他沿着小路向山坡下走去,走得很缓,但他的眼睛一直是闭着的。
褚无伤的脚仍然缓慢稳健地迈动着,但他其实并不是在走脚下的这条路,而是在走他心灵里的那条路。
那是他走了千百次的这条路,而汇合成了的“路”。
它是另一种形式的存在。是一种灵性和理念交融的心境之路。
褚无伤沉浸在“这条路”上,此时他感觉他不是在走向竹林,而是在走向白茫茫的一片……
段融走向山坡顶处的瞬间,目色便是一凝,随即就站在那里不动。
他看得出来,此时的褚无伤显然是进入了状态,因为他的脚步、呼吸,以及手肘的微微摆动,都暗合着某种极为和谐的韵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