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此时。
一队锦衣卫护送着一辆马车,到了海瑞的小院外。
停稳之后,马车车门打开,一个身形挺拔,面容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不太真切,正是大明朝的天子朱翊钧。
朱翊钧下车后,并未立刻上前,只是负手而立,目光沉静地打量着眼前这座与其主人身份极不相称的简陋小院。
“朕啊,也好些年没来了。”
一旁的锦衣卫指挥使张国之答道:“是啊,陛下。”
就在这时,院门“吱呀”一声被从里面打开,正是听到声响,外出查看的孙承宗。
看到朱翊钧,孙承宗赶忙行礼:“恭迎陛下圣驾。”
“不必多礼。是朕不告而来,搅扰了海师傅清静,他睡了没……”
“启奏陛下,岳丈刚刚看完宫里面送来的条陈,还未入睡。”
朱翊钧点了点头,而后抬起脚步朝里面走去。
在孙承宗的在前引路下,直接到了海瑞的书房中……
第914章 大拇指 11
孙承宗恭敬地引着朱翊钧步入书房。
昏黄的烛光下,海瑞依旧坐在书案后的椅子上,方才的激动似乎耗去了他不少力气,此刻显得有些疲惫。
他眯着眼睛,努力望向门口模糊的身影,显然尚未看清来人是谁……
“岳丈,”孙承宗连忙上前一步:“陛下来了!”
“陛下?”海瑞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愕,随即挣扎着便要起身行礼,动作带着老年人特有的迟缓与艰难。
“海师傅免礼!”朱翊钧见状,连忙紧走两步,未等海瑞完全站起,便已伸出手,稳稳地、却又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轻轻按在了海瑞手臂上:“坐着说话,不必拘礼。是朕来得突兀,扰了师傅清静。”
他的动作自然流畅,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关切。
可能是因为海瑞没有起身的力量,顺着朱翊钧的手一推,又坐下身去。
孙承宗早已机灵地搬来一张椅子,放在海瑞书案对面。
朱翊钧顺势坐下,与这位名震天下的老臣相对。
借着跳跃的烛光,朱翊钧的目光细细地落在海瑞脸上。
那张曾经棱角分明、令贪官污吏闻风丧胆,令自己皇爷爷恼羞成怒的面庞,如今已经刻满了岁月的沧桑。
原本锐利如鹰隼的双眼,此刻被浑浊的翳障所覆盖,努力聚焦时带着吃力的迷茫。
花白的头发稀疏地贴在头皮上,曾经挺直的脊背如今也佝偻着,整个人缩在宽大的椅子里,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唯有那紧抿的嘴角,依稀残留着几分昔日的倔强与刚硬。
看着这位曾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官场潜规则、清廉刚正得近乎苛刻的老臣,如今被时光侵蚀得如此形销骨立,朱翊钧心头不禁涌起一股复杂的感伤。
短暂的沉默后,朱翊钧的目光扫过书案上那份摊开的宗藩新例誊本,声音沉稳地打破了沉寂:“海师傅,朕送来的这份‘药方’,您老……看过了?不知师傅以为,此药,可治我大明沉疴否?药性……如何?”
海瑞闻言,猛地挺直了佝偻的腰背,枯瘦的手指紧紧抓住椅子的扶手:“陛下此药,猛!”
“然,对症!当用!非此不足以病根。”
“宗藩之弊,乃我朝二百余年之痼疾!”
“寻常汤药,不过是隔靴搔痒,徒耗元气!”
说到这里,海瑞猛地喘了一口气,而后接着说道:“陛下此策,如开膛破腹,直取病灶!爵位递减,釜底抽薪,禄米削减,王府收归,夺其坐食山空奢靡之本!开禁除籍,玉牒勾销,使其归于民籍,此乃正本清源,复太祖‘相生相养’之真意!更是还天下百姓一个公道!”
“陛下此举,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社稷之幸!苍生之福!”
朱翊钧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太多表情,但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却清晰地映照着跳动的烛火,也映照着眼前这位老臣燃烧生命发出的最后光芒……
实际上,朱翊钧清楚,这个条例颁布之后,他对宗族刻薄寡恩的罪名,自己是背定了,甩都甩不掉。
可,这种事情,必须做到,他没有办法选择,已经享福两百多年了,该慢慢的回归正常百姓的生活了。
“海师傅如此说,朕心甚慰。”朱翊钧的声音温和了些许,“此策推行,必如惊涛骇浪,非有雷霆手段与万民归心不可为。”
“朕,已有万民归心,亦有雷霆手段……”
“只是,只是忧虑身后之名了。”
也只有在海瑞面前,朱翊钧才会将自己的真实想法给说出口…
朱翊钧顿了顿,看着海瑞因激动而显得更加苍白的脸,语气转为诚挚的关切:“只是……海师傅定要保重身体。朕还希望您能看到它发挥效用,涤荡乾坤呢。”
海瑞听了,布满皱纹的脸上,竟缓缓地、艰难地扯动嘴角,露出了一个极其罕见的、带着豁达与释然的微笑。
他没有说话,而是缓缓地,用一种近乎庄重的姿态,抬起了自己那只枯瘦如柴、布满老年斑的右手。
在朱翊钧、孙承宗、以及门口侍立、悄然窥视的张国之等人惊愕的目光中,
海瑞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对着坐在他对面的大明天子——
竖起了大拇指!
这个动作,对于一生刚正不阿、不苟言笑的海瑞来说,是如此的突兀,却又如此的震撼人心!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倒流!
看到这一幕,朱翊钧的瞳孔猛地一缩!
眼前瞬间闪过二十多年前自己第一次见到海瑞的场景。
那时正是海瑞上治安疏,世宗皇帝勃然大怒,下令百官审海瑞之时。
自己作为皇太孙,得了准许,前去凑了热闹。
那是海瑞的高光时刻,珠帘晃动,百官语塞,窘迫难当。
那个倔强不屈的身影,在满堂朱紫的围攻下,如同孤峰傲立。
当时的皇太孙被那不屈的风骨所震撼,离开之前,正对着海瑞,当着百官的面,朝着他竖起了大拇指。
而此刻,在这昏黄的烛光下,在这简陋的书房中,在生命之火即将燃尽的时刻,垂垂老矣的海瑞,用尽全身力气,对着当年那个孩童、如今已御极天下的皇帝朱翊钧,回敬了同样一个手势……
这不是简单的赞扬,这是一个轮回的完成!
是两代人,在共同对抗帝国积弊的征途上,一次跨越时空的、无声的击掌!
是海瑞用自己生命最后的力气,对朱翊钧这份刮骨疗毒、破除特权的勇气与决断的由衷赞同。
朱翊钧看着那根微微颤抖、却倔强挺立的枯瘦拇指,看着海瑞浑浊眼中那抹几乎要燃烧殆尽的、却无比澄澈与欣慰的光芒,心头如同被重锤击中,一股难以言喻的激荡与酸涩瞬间涌上!
他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着海瑞的眼睛。
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是一个回旋镖,超过二十年的回旋镖……
那根倔强竖起的大拇指,仿佛耗尽了海瑞残存的所有气力。
他嘴角那抹释然的笑意尚未完全褪去,与当今天子对视眼中的灼灼金光却如同风中残烛,迅速地黯淡、摇曳,最终被一层更深的浑浊所覆盖……
他枯瘦的手,缓缓地、无力地从半空中滑落,垂落在身侧……
第915章 海瑞之死 1
海瑞枯瘦的手,缓缓地、无力地从半空中滑落,垂落在身侧……
朱翊钧的心,随着那只手的滑落,猛地一沉。
书案上,烛火跳跃了一下,光影在海瑞清癯却依然刚毅的侧脸上晃动。
他整个人仿佛瞬间被抽去了支撑的骨架,那刚刚因激动而挺直的腰背,以一种极其缓慢却不可挽回的姿态,松弛、佝偻下去,最终,头颅低垂,下颌轻轻抵在胸前,凝固成一个永恒的、沉默的剪影……
“海师傅?”朱翊钧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仿佛怕惊扰了老人最后的安眠。
没有回应。
只有烛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海师傅?”他提高了些音量,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紧紧锁住那张低垂的脸,试图在那片阴影下捕捉到一丝生命的气息。
依旧是一片沉寂。
书房里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沉重得令人窒息。
“海师傅!”朱翊钧第三次呼唤,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急促,甚至是不容置疑的威严,仿佛要用这声音将老人从沉眠中唤醒。
回应他的,只有无边的寂静。
海瑞的头颅低垂着,纹丝不动,像一座历经百年风霜、终于归于沉寂的石像。
一股强烈的酸涩猛地冲上朱翊钧的鼻腔,眼眶瞬间发热发胀。
他放在膝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但他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下颌的线条绷紧,将那股几乎要冲破堤坝的潮涌硬生生压了下去。
他是天子,是即将掀起惊涛骇浪的舵手,此刻,他不能软弱。
他目光转向侍立在一旁、同样脸色煞白、屏息凝神的孙承宗,微微颔首。
孙承宗立刻会意,强忍着巨大的悲恸,快步上前。
他先是在海瑞身旁低低唤了两声:“岳丈?岳丈?”声音带着颤抖
。见毫无反应,他伸出微微发颤的手指,极其小心地探向海瑞的鼻息之下。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
孙承宗的手指在海瑞鼻端停留了数个呼吸,指尖感受不到一丝温热的气息拂过。
他身体一僵,随即缓缓收回手,而后转身,面向朱翊钧,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冰冷的地砖上,额头深深触地,声音哽咽而沉痛:“陛下……岳丈他……薨了!”
“……”
朱翊钧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沉默了片刻。
他看着跪伏在地的孙承宗,又缓缓将目光移回海瑞那低垂、安详却再无生气的面容上。
“朕……知道了。”朱翊钧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听不出太大的波澜,但那平稳之下,是揪心的疼痛。
他顿了顿,对着那已然逝去的忠魂,用只有自己能听清、却字字千钧的语调低语道:“海师傅……一路走好。”
不多时,海瑞的妻女及比朱翊钧年龄相仿的儿子踉跄着奔入书房,悲恸的哭声瞬间撕裂了夜的宁静。
她们扑到海瑞身边,抚摸着那冰凉的手,哭喊着“老爷”、“爹爹”,哀恸欲绝。
朱翊钧默默地站起身,退到书房门口。
他的存在,在巨大的悲痛面前,似乎被遗忘了。
没有人向他行礼,没有人注意到这位身着常服、神情肃穆的“贵人”。
他像一个沉默的旁观者,站在门扉的阴影里,目光越过哭泣的人群,久久地、深深地凝望着端坐在椅子上,仿佛只是疲惫睡去的海瑞。
烛光在海瑞身上投下柔和的光晕,却无法驱散那已然降临的、属于死亡的冰冷阴影。
朱翊钧的心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敬重、痛惜、孤寂,以及对前路未卜的沉重。
他看着海瑞那清瘦却顶天立地的身影,一声极轻极沉的叹息,仿佛来自灵魂深处,逸出唇边:“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浮游一日,亦撼乾坤。”
庄子·逍遥游,生命短暂如朝生暮死的菌类、不知春秋的寒蝉、朝生暮死的蜉蝣,即使只有一日之命,亦可撼动天地。
在此时朱翊钧以此来形容海瑞。
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凝固的身影,毅然转身,不再回头,低沉的命令穿透了身后的哭声:“回宫。”
“是,陛下。”一直垂手侍立在门侧、同样眼眶发红的张国之,立刻躬身领命。
夜色浓重如墨,寒风料峭。
朱翊钧登上那辆不起眼的马车,车轮碾过京城寂静的街道,发出单调而沉重的辚辚声。
车厢内一片昏暗,只有偶尔透入的街灯微光,映照着朱翊钧紧闭的双眼和异常沉静的面容。
黑暗中,海瑞的一生,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海中清晰回放:那不顾生死、抬棺死谏的决绝,那在应天巡抚任上,铁腕整顿吏治、抑制豪强,哪怕得罪天下权贵也在所不惜的刚直,那家徒四壁、俸禄微薄却周济贫苦的清贫……
二十年光阴,弹指一瞬。
那个在珠帘后倔强不屈的身影,与烛光下含笑竖起拇指、旋即溘然长逝的老人,最终重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