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朱翊钧猛地睁开了眼睛!
黑暗中,他的眼眸亮得惊人,仿佛有火焰在燃烧。
他挺直了背脊,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犹豫的决断力,在封闭的车厢内响起,既是对逝者的告慰,也是对未来的宣示:“海刚峰,汝心所系,朕心知之、汝道孤直,朕行继之……这刮骨疗毒之策,这撼动乾坤之举,朕——必行到底……纵使身后骂名滚滚,朕亦无惧!师傅在九泉之下,且看朕……如何涤荡这万里河山!”
不多时,朱翊钧回到了乾清宫,这个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朱翊钧坐到了御案之后:“陈矩。”
“奴婢在。”
“取出来吧。”
陈矩立刻会意,小心翼翼地从从一个特制的紫檀木匣中,取出一份早已备好的、用明黄云纹锦缎包裹的旨意。
他双手捧着,恭敬地放在朱翊钧面前的御案上。
朱翊钧解开锦缎,露出里面那份他亲笔书写、墨迹早已干透的追谥诏书。
他展开诏书,在明亮的宫灯下,目光缓缓扫过上面的每一个字:皇帝制曰……”
“呜呼!国之砥柱,遽折栋梁;朝之圭璋,忽陨星芒!咨尔故都察院右都御史海瑞,禀性刚峰,持节冰霜。起自寒微,而志在澄清;位登显要,而守愈清刚。抬棺犯阙,批鳞直谏,置生死于度外;巡抚南畿,激浊扬清,令贪墨尽胆寒。家无余帛,棺无厚殓,清贫砥节,冠绝朝班。其心皎如日月,其行凛若秋霜。实乃社稷之干城,士林之仪范!
“今遽尔长逝,朕心震悼,曷其有极!念尔忠贞贯日,风骨嶙峋,特追赠尔为大明太师,谥曰“忠介”。忠以事国,介然守正,彰尔生平,允符公论”
“於戏!刚峰虽倒,遗范长存。清风劲节,永励来人。灵其有知,尚克歆享!”
每一个字,都凝聚着他对这位刚直老臣的深刻理解与最高敬意。
追赠“太师”的荣衔,是对其品阶的极致拔擢;“忠介”之谥,“忠”字当先,“介”取耿介不屈、特立独行之意,精准概括了海瑞一生风骨……
朱翊钧的目光在“忠介”二字上停留良久,仿佛透过墨迹,再次看到了那双燃烧着信念火焰的眼睛。
他缓缓合上诏书,将其推至御案中央,声音清晰而稳定,带着一种完成神圣仪式的庄重:“用印吧。”
“遵旨,陛下。”
陈矩神色肃穆,立刻取过御案上的“皇帝之宝”玉玺,蘸满鲜红的朱砂印泥。
他双手稳稳地捧起玉玺,对准诏书末端,郑重地、稳稳地钤盖下去。
“砰——”
一声轻响,在寂静的乾清宫中响起来……
第916章 海瑞之死 2
乾清宫的龙床上,朱翊钧辗转反侧。
海瑞最后竖起拇指的身影、无声滑落的手臂、妻女悲恸的哭声、那句“浮游一日,亦撼乾坤”的叹息……
反复碾过他疲惫的神经。
案头那方鲜红的“皇帝之宝”印痕,在黑暗中仿佛灼灼燃烧,映照着他肩头沉甸甸的江山与身后莫测的毁誉……
熬到窗外透出第一丝灰白,他才在极度的身心俱疲中,勉强坠入混沌的浅眠。
梦境,光怪陆离。
烟雾缭绕中,一个身着宽大道袍的身影背对着他,身形瘦削,气质孤高冷峻。
朱翊钧心头猛地一紧——那是他十几年未曾梦见的皇爷爷,世宗皇帝朱厚熜!
朱厚熜并未转身,只有缥缈的声音在虚无中回荡,带着一种洞察世情的漠然与玄奥:“痴儿……何为名?何为实?……”
“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终是镜花水月……”
“……道法自然……损有余而补不足……天之道也……”
“刚极易折……然……不折,何以见其刚?……”
声音断断续续,如同呓语,充满了道家的玄机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沧桑。
朱翊钧想靠近,想追问,却感觉身体沉重如铅,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烟雾中的身影越来越淡,最终与缭绕的青烟融为一体,消散无踪。
“皇爷爷,您是来接海瑞的吧。”朱翊钧低吟一句。
原本已经慢慢消散的青烟,又猛地出现,那个背影再次在青烟中显现出来:“朕来接他作甚?朕是来看望孙儿的……”
声音中带着一丝怒意。
而朱翊钧轻笑一声,对着背影轻笑一声:“皇爷爷还是跟生前一般,言不由衷啊。”
窗外天色已然微明。
朱翊钧从梦中醒来,努力回想梦中皇爷爷的话语,却只捕捉到一些零星的碎片:“名实”、“刚极易折”、“损有余补不足”……那玄而又玄的意境,如同指间流沙,越想抓住,流失得越快……
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正欲唤人,骤然——
“咚——咚——咚——”
低沉、肃穆、穿透力极强的钟声传来,一声接着一声,回荡在刚刚苏醒的紫禁城上空,也敲击在朱翊钧的心坎上。
这是召集百官上朝的景阳钟……也是昨日他安排好的,也是为了告知百官。
钟声如同无形的鞭子,驱散了残存的梦境与恍惚。
宫门外,文武百官早已闻钟而动,身着各色官袍,按品级肃立等候。
此时,这些官员还都不知道海瑞去世的消息,只是在他们来之前,隐隐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那就是百姓们手提箩筐,去了西城。
原本上朝的时候,道路上是没有多少人的,可今日,街道上行色匆匆的百姓,竟然如此之多。
直到司礼监秉笔太监陈矩手捧明黄圣旨,在丹陛之上站定,宣读了旨意,随后,又宣读祭文。
海卿遽逝,国之失砥柱,朕失肱骨!痛何如哉!着即辍朝六日,举国同哀!一应丧葬事宜,由礼部会同有司,务必从优从厚,以彰朝廷旌表忠良之至意!钦此……
偌大的宫门前广场,竟陷入一片死寂。
旋即,巨大的悲恸如同无声的浪潮席卷开来。
有白发苍苍的老臣以袖掩面,肩膀微微耸动,有中年官员紧抿嘴唇,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更有海瑞的门生故吏,再也抑制不住,发出低低的呜咽。
海瑞在士林心中,是道德的丰碑,是士大夫风骨的极致象征……
在万千黎民心中,他就是那不畏强权、为民请命的“海青天”!
现在这些官员,虽然有不少人讨厌海瑞,但厌烦之余,还是有着诸多的敬重。
他的死是天下人心的一角崩塌!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在景阳钟的余音还未散尽时,海瑞去世已如惊涛骇浪般席卷了整个北京城。
实际上,这些官员们是从圣旨,祭文中得知海瑞去世的消息,而北京城的百姓们,却是在昨夜口口相传,早都知道了。
因为海瑞在西城区的家外,挂起了白幡……周边百姓看到之后,心猛地一紧,上前查问,才得知海青天已经去世。
而后,消息便迅速传播开来。
“海青天……殁了!”
最初是难以置信的寂静,随即,巨大的悲声如同决堤的洪水,从千家万户中爆发出来……
东市的布庄掌柜,一大早,正欲开门迎客,看到行色匆匆的老汉,不由问道:“今天早上怎么那么多人。”
“你还不知道呢,昨夜,海青天在家亡故了,我们都赶着去烧纸呢。”
掌柜闻讯手一抖,钥匙“当啷”落地,随即对着西面扑通跪下:“青天老爷啊!您怎么就走了啊!”
西城胡同里,一位曾蒙海瑞在应天巡抚任上主持公道、讨回祖产的商人,听闻噩耗,呆立半晌,猛地冲回屋内,翻出珍藏多年的一幅海瑞画像,恭恭敬敬挂在堂屋正中,点燃三炷清香,老泪纵横,长跪不起。
………………
………………
几乎是自发地,无数百姓在自家门前挂起了白幡。
寻常百姓家没有官制白幡,便用白布、素纸代替。
更有甚者,将过年贴的红纸对联撕下,换上临时用墨汁书写的挽联:“铁骨铮铮照汗青”、“青天一去万民哀”。
白色的布条、纸张如同悲伤的雪花,一夜之间覆盖了京城的街巷门户。
家家户户点燃了香烛,青烟袅袅,寄托着对那位“青天公”的无尽哀思与崇敬。
当然,更多的百姓还是去了海瑞的小院外吊唁。
顺天府不得不派出士兵维持秩序,将百姓们拦在街口。
人们虽被官差拦在街口,却久久不愿离去。
哭声震天,香烛的烟雾弥漫了整条街道,纸钱如雪片般纷飞。
“青天公!您一路走好!”
“求青天公保佑我大明!”
“给青天公立庙!我们要世代供奉青天公!”
人群中,不知是谁泣血般喊出了“立庙”的心声,瞬间得到了山呼海啸般的响应!
在百姓心中,海瑞早已超越了凡俗的官员,他清如水、明如镜、刚如铁、爱民如子、不畏强权的形象,已然升华成了护佑一方、惩恶扬善的神祇——“青天公”!
这是民心最朴素、最真挚、也最浩大的封神!
大明万历十五年,八月,二十三日。
北京城市面上,喧嚣的叫卖声消失了。
酒楼茶肆,无人有心宴饮。
戏园勾栏,悉数歇业闭门。
史载:“小民罢市,满城皆悲……百里不绝……”
第917章 海瑞之死 3
朱翊钧原本想着下旨将海瑞安葬在京畿。
但申时行进言,落叶归根,应遵照常例,归葬琼山故里,而后朱翊钧也觉得有道理,只能最终下旨,允准海瑞灵柩南归安葬。
灵柩在小院子停了七日。
每日来往的百姓,官员络绎不绝。
但百姓们的青天,却身处在官员的祭拜之中,来的百姓,只能走到巷口,便被士兵拦住,不得近前。
而到了启灵出发那日,天刚蒙蒙亮,海瑞住处所在的狭窄街巷,已被自发涌来的百姓围得水泄不通。
素衣如雪,哀声如潮。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香烛气息和悲恸的呜咽。
吉时已到,沉重的灵柩被十六名精壮杠夫稳稳抬起。
当灵柩缓缓移出那承载了海瑞最后岁月的小院大门时——
“青天公——!”
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骤然响起,如同点燃了引线。
“青天公走好啊——!”
“青天公保佑——!”
“青天公!我们给您磕头了——!”
万民齐喑,哭声震天动地!
顺天府出动了数千衙役,禁军三营,京师三大营也出动了超过两万多兵士维持秩序。
无数百姓如同风吹麦浪般齐刷刷跪倒,对着那缓缓移动的灵柩,用最原始的磕头方方式,来表达着他们对青天大老爷的敬意。
白色的纸钱如同暴雪,瞬间弥漫了整个天空,遮蔽了初升的朝阳。
而此时的大明天子朱翊钧带着一众随从,就在送行的百姓之中,默默地跟在灵柩后方,步行相送。
天子与万民,在同一时刻,为同一个人,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
早已有百姓自发搭建起巨大的松柏素坊,上书“万民泣送海青天南归”。
坊下,数十位白发苍苍的老者,身着麻衣,手持清香,长跪不起。
商铺悉数关门,门前皆设香案,案上摆放着并非山珍海味,而是最朴素的清水、馒头、果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