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案之后,大明万历皇帝朱翊钧身着明黄色的常服龙袍,袍上用金线绣着精致的团龙纹样,在透过窗棂的晨光下隐隐流动。
他未戴翼善冠,只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发,几缕发丝垂落额前,更衬得那张年轻而棱角分明的脸庞上,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
案头,有着堆积如山的奏疏。
这些,全是各地亲王、郡王在得知“削藩”风声和被翊藩卫“保护”起来后,如同雪片般飞来的“陈情”、“问安”与“忠悃”之表。
朱翊钧面无表情地翻阅着。
这些奏疏,字里行间无不透着天潢贵胄的惶恐与试探。
如年轻的秦王朱谊漶,奏疏中字字谦卑:“臣谊漶昧死百拜……陛下天威,雷霆雨露莫非天恩。臣及阖府上下,唯陛下圣意是从,绝无二心。无论陛下如何圣裁,臣等皆感念圣恩浩荡,安分守己,以全太祖高皇帝亲亲之谊……”
言辞间不失藩王对天子的礼数。
可笔锋一转,便直言“太祖高皇帝定鼎天下,封藩屏国,亲藩俸禄、爵秩皆有定制,载于皇明祖训,乃国本所系。今若骤变,恐违祖制,寒亲藩之心”,句句紧扣祖训,却也以“臣虽愚钝,深知陛下忧国之心,然宗藩拱卫之责,亦不敢忘”作结,显露出几分克制。
秦王还是屈服了,但屈服的也不够彻底,他的奏表中,先是表达忠顺,而后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这个时候的各地宗藩,还不知道朝廷削藩策的内容。
如辈分较高的太祖系老郡王,引经据典,再奏疏中试图以“祖制”抗衡:“……臣伏读《皇明祖训》,太祖高皇帝明训:‘凡郡王子孙,有文武材能堪用者,宗人府具以名闻,朝廷考验,换授官职,其升转如常选法。’又云:‘亲亲为大,藩屏帝室,共享富贵’。今陛下天纵英明,威加海内,然骤行削藩之举,恐伤亲亲之仁,有违太祖定制,伏乞陛下三思……”
试图用祖训的只言片语来证明宗室存在的“合法性”和“特权”的不可侵犯。
当然,还有一些强硬派,他们从一开始的奏表中,就将自己的观点,毫无掩饰的说了出来。
“……臣年老昏聩,骤闻圣谕,惊惧失仪,死罪死罪……然臣世守代藩,恪守祖训,未尝有丝毫逾越。太祖分封,意在屏藩,血脉相连,骨肉情深。若骤削禄米,夺其根本,恐天下宗亲寒心,非社稷之福也……”
朱翊钧看着这些奏疏,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恭顺的,未必真心……
讲理的,不过是抱残守缺……
强硬的,更是色厉内荏……
这些奏疏中或明或暗的诉求,在他眼中,都不值得一提……
朱翊钧将全部的奏疏,全部看完。
不多时,得召前来的申时行张学颜等几位核心重臣鱼贯而入,脸上带着连续六日高强度议政后的疲惫,但眼神深处却闪烁着完成重任的凝重光芒。
入了乾清宫中,申时行率领官员们躬身行礼。
起身之后,申时行双手捧着一份装帧严谨、厚达寸许的奏本,趋步上前:“臣申时行等,奉旨拟订《宗藩新例》条陈草案,六日之期已满,恭呈陛下御览!”
朱翊钧示意陈矩接过奏本,置于御案之上。
他没有立刻打开,而是扫视了众臣一眼,然后,他才缓缓翻开这份将决定大明宗室命运的文件。
奏本首页,赫然便是经过反复推敲、字斟句酌的宗藩新例核心条款。朱翊钧的目光一行行扫过:
一、爵位世袭递减:
亲王薨,嫡长子承袭,降一等为郡王。
郡王薨,嫡长子承袭,降一等为辅国将军。
三代王爵消。
辅国将军薨,嫡长子承袭,降一等为奉国中尉……
奉国中尉薨,嫡长子承袭,降一等为无爵……但仍有宗室身份。
所有非嫡长子(亲王其余子、郡王其余子等),无论嫡庶,按例封授镇国将军、辅国中尉等,但其爵位承袭亦依此例逐代递减,最终归无爵。
二、禄米阶梯削减
亲王:现禄万石即刻削为七千石,五年内分四期(每期一千石)递减至三千石定例。
郡王: 原二千石,即刻削为一千石。
镇国将军及以下,宗室禄薄,削幅稍缓,几乎没有变动。
亲王嫡长子袭郡王后,岁禄直接定为一千石,等同旧郡王削减后标准。
三府邸随爵,凡主脉爵位因递减降至镇国将军及以下者,其所居王府即视为逾制。
限期腾退:工部评估后,给予三年期限(至多五年)令其迁出。朝廷可于他处指配小宅或允其自购。
四、开禁自养
第一条就是买断宗籍: 凡降至奉国中尉及其余子、以及所有最终无爵宗室子弟,皆须“除籍归民”!
一次性给付“安家银”:每人 五十两白银。
其现有私宅、田产仍与之保留,但需重丈登记,换发民契,转为民宅。
买断之后脱离玉牒,归于所在地民籍,永为庶民!停发一切禄米,赋税徭役,与民一体均当,绝无优免!
即日起,所有宗室子弟(含未除籍者),皆可入官学、社学读书,经提学考较,一体参加童生试至殿试!考中者依律授官……
可自由务农、务工经商、受雇,可自愿投军(卫所/营兵),依军功升迁!亦可依律申请转为民户、军户、匠户、灶户等各类户籍,朝廷不设障碍!
在册宗室子弟,无论爵位高低,若甘愿放弃身份禄米,可随时向朝廷申请“自愿除籍归民”,同样领取五十两安家银,享受上述出路。
五,宗室禁法。
所有的宗室已不享有司法豁免权,在民间犯罪,由当地官府审训,处罚,但必须报备朝廷。
宗室在籍人员,严禁土地兼并……
朱翊钧一页页翻看,手指在“降等承袭”、“禄米递减至四千石/一千石”、“镇国将军三年迁离”、“除籍归民”、“五十两安家银”、“科举从军皆可”等核心条款上略作停留。
申时行等人屏息凝神,等待着天子的裁决。
殿内落针可闻,只有皇帝翻阅奏本的沙沙声……
良久,朱翊钧合上奏本,抬起头,目光深邃如渊。
他没有去看那些堆积如山的藩王奏疏,而是望向殿外秋高气爽的天空,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意志:“太祖高皇帝分封诸子,意在‘藩屏帝室,共享太平’。然时移世易,后世子孙坐享富贵,不耕不织,不工不商,空耗民脂民膏,已成国之大蠹!此非太祖本意,实乃忘本悖祖!”
他收回目光,锐利的眼神扫过众臣,最终落在《宗藩新例》的奏本上:
“申卿所拟此例,条理分明,深合朕意。爵位递减,正本清源,以绝无穷之害,禄米削减,纾解国困,合乎量入为出,王府收归,杜绝僭越,还利于国,开禁除籍,予其生路,复归于民;严法立威,震慑不轨,确保推行!此五者,环环相扣,实乃剜除积弊、复太祖‘相生相养’古意之良策!”
朱翊钧拿起朱笔,在奏本封面上,郑重地写下两个力透纸背的朱红大字:“照准。”
第913章 大拇指 10
笔锋落下,仿佛带着千钧之力,重重砸在殿内每一个人的心头。
这两个字,不再是简单的御批,而是宣告了一道足以撕裂大明两百年宗室格局的雷霆律令,正式获得了至高无上的合法性!
它所承载的残酷与决绝,远超申时行等人当初拟定时的设想。
亲王三代而绝爵……
这不是削藩,而是革命。
当然,这个时候的申时行还不知道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朱翊钧要的就是彻底一些,从上到下的改革,虽然冷酷了些,但流血事件不会太多。
大明朝背着宗室的包袱,是不可能走的太远的。
亲王三代而绝爵,看似冷酷,但若是不变,大明朝也要三代而亡了,到时候,他们依然什么都没有,还要面临百姓的审判,叛军的追杀。
朱翊钧非常清楚的知道一件事情。
虽然此时的大明朝国势上升,但,还是那句话,玄宗的开元,到天宝,整个大唐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也就是十年左右的时间。
大明现在有了强盛的资本,在有能力的时候,就应该快速的解决掉自身的问题。
不然,崇祯年间的事情,还是会在这片土地上发生。
只不过是在万历年间,有了些积蓄家底的大明朝,在灭亡之前,会对这片土地上的百姓,造成更大的破坏,临死之前的爆炸,波及更多更多的人。
所以,改革。
自上而下的改变,非常有必要,甚至是不得不走的那一步。
殿内死寂。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
申时行、张学颜、王用汲……这些亲手参与制定了这部宗藩新例的帝国重臣们,此刻脸色齐刷刷地变了。
饶是申时行老成持重,城府深沉,也是倒吸一口冷气。
按照陛下平日的作风,肯定会发回重新修订,但他万万没想到,皇帝竟如此干脆利落,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质疑或要求修改!
这份凝聚了他们六日心血、包含了无数妥协与算计、堪称对宗室敲骨吸髓的条陈,陛下竟连一个字都未改,直接“照准”了!
这代表着什么?
代表着皇帝对此策的残酷程度完全认同!
代表着皇帝对于“亲亲之谊”的抛弃,比他们这些拟定者还要彻底、还要冷酷!
亲王郡王,皆是太祖血脉,陛下同宗叔伯兄弟……说削便削,说夺便夺,毫不容情……那对百官岂不更狠一些。
天子登基十六年以来,朝中从未出现大规模清算官员,审查官员的事情,即便天子独治,大权独揽,可朝野百官,还是认为陛下是秉承着于士大夫共天下的政治理念的。
可现在天子对待宗藩的毫不迟疑,让申时行清楚,万历朝必有大案……
朱翊钧仿佛没有看到众臣脸上的惊惶与复杂,他将朱笔搁下,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诸卿辛苦,九月九日重阳节前,内阁领衔,六部、都察院、五军都督府,务必将所有实施细则、配套章程、应变预案议定完备,呈朕御览。届时,明发天下,一体遵行!”
“传旨翊藩卫及各地方有司,严加看管各藩府,无朕特旨,任何人不得擅离。让诸王……安安静静地,待上这一个月吧。”
这“安安静静”四个字,落在众臣耳中,却带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压迫感。
“臣……臣等遵旨!” 申时行等人强压下心中的波澜,躬身领命,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众臣怀着复杂而沉重的心情退出了乾清宫。
殿内只剩下朱翊钧和侍立一旁的司礼监掌印太监陈矩。
朱翊钧的目光再次落在那份朱批“照准”的宗藩新例奏本上,沉默片刻。他拿起奏本,对陈矩道:“将此条陈,誊抄一份。”
“是,陛下,送何处?” 陈矩躬身问道。
“送去海师傅那里。”
“是,陛下。”
………………
傍晚时候,西边满是晚霞……
屋内,灯烛已早早点燃。
昏黄的烛光下,海瑞几乎将整个身子都伏在了书案上,他戴着一副眼镜,刻满皱纹的脸庞凑得极近,鼻尖几乎要碰到桌面上摊开的那份《宗藩新例》誊抄本。
浑浊的眼球吃力地追随着字迹,枯瘦的手指颤抖着,一个字一个字地划过纸面。
女婿孙承宗侍立一旁,看着岳丈如此吃力却又全神贯注的模样,本想着替他念上一番,那他不却不能,因为这个东西到现在为止,还是大明朝的机密,他这个级别,无权查看。
“……爵位世袭递减……亲王薨,嫡长子承袭,降一等为郡王……郡王薨……降辅国将军……三代王爵消……”
“……禄米……亲王削至三千石……郡王削至一千石……”
“……王府……降至镇国将军限期腾退…………”
“……科举、从军、务工、经商……皆可……转籍……不设障碍……”
海瑞的呼吸随着阅读变得越来越粗重,胸膛起伏不定。
“好!”
一声沙哑却带着金石之音的喝彩,打破了书房的沉静。
“好!!”
“好!!!”
“岳丈……” 孙承宗连忙上前一步,想扶住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老者。
“陛下,竟真的有此魄力,明君,明君啊……”
孙承宗闻此,有些好奇,上前走了两步,想要偷瞄一下这个所谓的宗藩条例,但,理智告诉自己,不能看,而后,又往后挪了两步。
若是说大明朝谁最看宗藩们不顺眼,海瑞要说第二,便没人敢认第一。
早在年轻的时候,国家一有困难,他就想起宗藩来,这帮人那么有钱,怎么不捐出来点解社稷之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