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遵旨。”
冯安退下传旨去了。
朱翊钧重新卷起那幅《三龙图》,动作很慢,很仔细。
绢面在指尖沙沙作响,五十三年的时光仿佛都被卷了进去。
“澍儿,栋儿。”他卷好画,放入匣中,抬头看向儿子和孙子:“你们先回吧。作画的事,太子去安排……。”
“是,父皇。”
第1301章 宁国公入京 3
“更衣。换常服。”
“是,皇爷……”
冯安朝殿外打了个手势。早已候在殿外的四名太监鱼贯而入,手中捧着朱漆托盘。
托盘上整齐叠放着衣物:一件赭黄色圆领常服袍,面料是上好的江宁织造云锦,织着暗龙纹,一条青玉带;还有一顶简单的乌纱翼善冠。
更以完成后,镜中的皇帝褪去了朝堂上的凌厉,多了几分儒雅与深沉。
赭黄色的常服衬得他气色尚好,只是眼角的皱纹和鬓边的霜白,终究掩不住岁月痕迹。
“摆驾吧。”朱翊钧整了整袖口,声音平静。
“皇爷起驾,西苑万寿宫——”冯安扬声唱道。
銮驾早已在乾清门外等候。
不是上朝时那套庞大的仪仗,只是简化的步辇,十六名太监抬着一顶明黄轿舆,前后各有八名锦衣卫护卫。
偶尔有洒扫的太监宫女见到銮驾,远远便跪伏在地,不敢抬头……
西苑东门外。
李如松勒住马,抬头望向那道朱红宫门。
门额上“西苑”二字是嘉靖皇帝御笔,笔力雄健。
门前肃立着八名大汉将军,盔甲鲜明,持戟而立。
他今日换上了国公常服,石青色蟒袍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庄重肃穆。
从驿馆一路骑马而来,虽是慢行,但五月的北京已有些炎热,额上渗出细密汗珠。
他翻身下马,动作依然利落。
“国公爷,您请在此稍候,容奴婢进去通禀。”引路的小太监躬身道。
李如松点点头,将马缰交给身后的亲兵。
“哟,宁国公到了!”
一个尖细却透着热情的声音从门内传来。
李如松抬眼看去,只见一个太监快步走出宫门。
这太监面皮白净,眉眼细长,穿着一身崭新的葵花胸背团领衫,头戴三山帽,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容。
他走路时脚步轻快,腰却微微躬着,显出恭敬又不失体面的姿态。
“奴婢魏忠贤,见过宁国公。”太监走到近前,躬身行礼,动作干净利落。
到了跟前,李如松看清了样貌,才知道,这算是自己半个熟人,魏忠贤也曾经在归化城待过,跟李如松打过交道,虽然李如松知道魏忠贤是太子东宫的人,但并没有刻意交好,故才算的上是半个熟人。
他可没有自己老爹的习惯,去结交,资助宫内的太监潜力股。
“魏公公不必多礼。”李如松拱手还礼,语气平和:“有劳公公在此等候。”
“国公爷折煞奴婢了。”魏忠贤直起身,脸上笑容更盛:“陛下已经到了万寿宫,特命奴婢在此迎候国公爷。陛下说了,国公爷是国之柱石,让奴婢务必恭敬。”
这番话说的漂亮,既抬了李如松,又显了圣恩。
“陛下厚爱,臣惶恐。”李如松道:“还请公公引路。”
“国公爷请随奴婢来。”魏忠贤侧身让开半步,做了个请的手势,自己在前引路。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西苑东门。
门内是一条青石板铺就的甬道,两侧古柏参天,枝桠交错,投下浓密的荫凉。
时值初夏,柏树散发特有的清香,混合着远处太液池的水汽,让人心神一静。
“国公爷一路从辽东来,辛苦了。老国公当年威震辽东时,奴婢还在肃宁老家呢,就常听人说‘李将军’的威名。后来入宫伺候,更是听陛下多次提起老国公的功绩。如今国公爷承袭爵位,镇守北疆,真是一门忠烈,世代勋臣。”
这话说的恳切,李如松不禁看了魏忠贤一眼。
这太监虽然笑容满面,但眼中确有一丝真诚的敬意,不是纯粹奉承。
“公公在御前伺候,想必也辛苦。”李如松道。
“能为陛下分忧,是奴婢的福分。不瞒国公爷,陛下今日心情甚好。早朝后看了南洋来的密报,又召太子、太孙看了会儿画,这会儿在万寿宫饮茶等着国公爷呢。陛下还特意吩咐,备了您爱喝的庐山云雾。”
庐山云雾是他年轻时进京,陛下赐宴时喝过的茶,那时他随口赞了一句“清香甘醇”,没想到陛下竟还记得。
“陛下……还记得这些小事。”
“陛下心里装着天下,也装着老臣,尤其是对李家,对国公爷您,那是真的看重。”
说话间,已穿过柏树林。
眼前豁然开朗,太液池碧波荡漾,远处琼华岛上的白塔倒映水中。
沿着湖岸又走了百余步,一座灰瓦红墙的宫殿出现在眼前。
万寿宫。
殿宇不算宏阔,但规制严谨。
殿前一片青砖广场,清扫得干干净净。
几株老松倚墙而立,枝干虬结,显见有些年头了。
殿门敞开,隐约能看见里面明黄色的帷幔。
魏忠贤在殿前台阶下停步,转身对李如松躬身道:“国公爷,奴婢就送到这儿了。冯公公在殿内伺候,您请。”
“有劳公公。”李如松拱手。
魏忠贤退到一旁,垂手肃立。
李如松整理了一下衣冠,深吸一口气,迈步踏上台阶。
一步,两步,三步……
青石台阶被岁月磨得光滑,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他的脚步很稳,但心跳却不由自主地加快。
李如松走进万寿宫正殿。
殿内光线柔和,四扇雕花槅扇窗半开,太液池上的风吹进来,带着水汽的清凉。
殿中陈设简朴,正中一张紫檀木雕龙御案,案后一张宽大的圈椅。此刻椅上无人。
左侧设了一张花梨木小几,几旁两张圈椅。
朱翊钧就坐在其中一张上,穿着一身赭黄色常服,外罩玄色半臂,正低头看着手里的一卷书。
冯安静静侍立在侧,见到李如松进来,微微躬身。
李如松整肃衣冠,在御阶前十步处停下,撩袍跪倒:“臣李如松,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洪亮,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
朱翊钧放下书卷,抬起头。
午后的光从窗外斜射进来,照在他脸上,眉眼温和,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
“起来吧。”他的声音很平静,却有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赐座。”
“谢陛下。”李如松起身,在太监搬来的锦墩上坐下,只坐了半边,身体微微前倾,保持着恭敬的姿态。
冯安悄无声息地端上茶盏。
青瓷盖碗,釉色温润,揭开盖子,一股清雅的香气弥漫开来——正是庐山云雾。
“尝尝,”朱翊钧端起自己那盏:“今年新贡的,朕记得你爱喝这个。”
李如松双手接过茶盏,心头又是一暖:“陛下日理万机,竟还记得臣这点微末喜好。”
“坐稳了江山,靠的不就是记住这些‘微末’之事?你父亲当年爱喝福建的武夷岩茶,每次进京,朕都让人备着。后来他去了倭地,朕还让人每年捎些过去。”
提到父亲,李如松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顿。
“说说吧,”他转向李如松,语气如常,“辽东近来如何?朕有些日子没听你亲自禀报了。”
话题从一杯茶,自然转到关外的万里江山。
李如松定了定神,开始详细禀报。
他从蒙古各部的动向说起,哪家王爷生了儿子,哪家台吉娶了亲,哪处草场今年雨水如何,如数家珍。
这些看似琐碎的信息,拼凑起来就是整个北疆的安危图景。
朱翊钧听得认真,不时插话询问。
“……辽东移民的安置,是重中之重。”李如松说到关键处,神色郑重,“自万历三十年起,朝廷从山东、北直隶迁往辽东的百姓,至今已安置二百八十三万七千余人。大多在辽河平原,分田到户,每户给牛一头、种粮三石,三年免税。”
“可还安稳?”朱翊钧问。
“回陛下,大体安稳。”李如松道,“这些百姓原本在关内也是贫苦农户,到了辽东,有田可种,有屋可住,自然安心。况且辽东地广人稀,土地肥沃,只要肯出力,温饱不难。如今辽河两岸,村落相连,鸡犬相闻,已是一片生机。”
“朝廷这些年在辽东推广的地瓜,真是救了无数人性命。这东西耐旱高产,荒年不饿死人。百姓称它为‘救命薯’,家家户户都供着地瓜神呢。”
朱翊钧听得笑了起来:“地瓜神?这倒有趣。看来这陈益培育的东西,真成了我大明的宝贝。”
“正是。”李如松也笑了:“还有玉米,虽然产量不如地瓜,但山地也能种。去年辽东全境试种了五千亩,收成不错。臣已命人留种,今年扩种到五万亩。”
“好,好。”朱翊钧连连点头:“民以食为天。百姓有了饭吃,边疆才能长治久安。你做得很好。”
这个玉米的种子,是西班牙人在万历四十二年进贡的。
像这种农作物,朱翊钧都是放在关外,关内的农业架构,并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
这夸赞是真心实意的。
朱翊钧看着李如松,眼中满是欣慰。
这个臣子,不像他父亲那样心眼多、却也是功勋彪炳,沉稳踏实,一步一个脚印地经营着辽东。
有他在,辽东稳如磐石。
话题又转到互市、屯田、军饷。
李如松一一奏对,数据清晰,条理分明。
说到军务时,他眼中闪着光,那是常年带兵的人特有的锐气,说到民情时,语气又变得温和,显见是真正把百姓放在心上。
当然,民情这块并不归他管,此刻天子问了,他也将自己看到的说出来,算是既聊工作,又诉家常。
朱翊钧静静听着,不时问几句细节。
阳光在殿内缓缓移动,从东边的窗棂,移到御案的一角。
茶凉了换,换了又凉,冯安悄无声息地伺候着。
说到最后,李如松总结道:“……如今辽东,蒙古臣服,女真归化,汉民安居。边境虽有零星摩擦,但大局稳定,陛下可放心。”
朱翊钧长长舒了口气。
“宁国公啊,有你镇守辽东,朕……真的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这句话很轻,对于李如松来说却重如千钧。
朱翊钧端起茶盏,正要再饮一口,却见李如松忽然站起身。
动作很快,很决绝。
然后,他撩袍跪倒。
“陛下,”李如松的声音发颤,却字字清晰,“臣……有罪。”
朱翊钧的手顿在半空,茶盏里的茶水晃动,漾出细小的涟漪,碧绿的茶汤中,倒映出他骤然凝重的脸:“何罪之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