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官道上疾驰。
过抚宁,经永平,至丰润。
每过一驿,都有地方官员迎送。
李如松大多只露一面,客套几句便继续赶路。
五月十五傍晚,抵达蓟州驿。
驿丞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吏,办事周到,安排的房间干净整洁,晚膳也备得精致,当然,也有很多官员前往拜访,不过,却都被李如松拒绝了。
五月十六,寅时初刻。
天还没亮,李如松已经起身。
“国公爷,”亲兵队长李勇低声请示:“今日路程,您还是坐车?”
李如松走到院中,望向东方渐白的天际。
“备马,要骑着马入城。”
“是,国公爷。”
一匹枣红色战马被牵来,是辽东带来的良驹,名“赤焰”。
李如松拍了拍马颈,翻身上马,动作依然利落……
“走。”
五十名亲兵翻身上马,护卫在前后。
队伍出了驿站,踏上通往北京的官道。
晨风拂面,带着五月的暖意。
路旁的杨柳已绿得浓郁,槐花飘香。
李如松端坐马上,背脊挺直,目视前方,晨光洒在他斑白的鬓角上……
一路无言。
离北京越来越近。
官道上的车马行人渐渐多起来,见到这支队伍,纷纷避让。
德胜门,此刻城门刚开不久,进出的人流还不算多。
守门官兵肃立两侧,查验文书,维持秩序。
李如松的队伍缓缓行至城门前。
他勒住马,望向那座熟悉的城门楼,正在驻足时。
“少……少将军?”
李如松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老兵从城门洞里走出来。
这人约莫五十五六岁年纪,说来也奇怪,守德胜门的士兵,大多数都是二十五岁之下的,可一个五十多岁的,形象也不太好的老兵卒,竟然能出现在象征牌面队伍中。
李如松看着他,看了很久。
“李建州?”他的声音有些不确定。
老兵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以额触地:“李建州,叩见宁国公!”
这一跪,这一声“宁国公”,让李如松心中五味杂陈。
李建州。
还有一个名字叫努尔哈赤。
这家伙在德胜门守门,守了四十多年了。
从十五六岁,守到了五十多岁。
真是天子一句话,一辈子铁饭碗。
“少将军……不,宁国公,您……您回来了。老将军他……他……”
“老将军在倭地的消息,小的听说了。辽阳郡王……谥忠武……老将军配得上,配得上啊!可小的心里……心里难受。老将军那样的人物,怎么就……”
跪倒在地的李建州那可是真伤心啊。
从刚刚到这里守门,想着有朝一日,李成梁会将他带回关外去,日子一天天过去,一年又一年,李成梁跑的越来越远,自己返回关外的想法也淡了,不过,心里面对于李成梁的敬畏,是越来越深。
李成梁确实是一个有着自己独特风采的人物。
在辽东如此。
在朝鲜,在倭地都是这样。
他的身边,永远不缺少有能力的追随者。
骑在马上的李如松看着老泪纵横的李建州,轻声道:“你有心了,看你年龄也不小了,什么时候退下来呢。”
“小的不知道,不过,现在还挺好的,小的长孙都已经娶了亲了,两个儿子在城西卖炊饼,现在城里面生活压力大,小的在这里守门,每月的饷银,还能帮衬一下儿孙。”李建州如实回答。
原本,李建州是想着培养两个儿子考进士呢,可事实证明,他太乐观,他的儿子们也实在不是那块料子,读了十几年书,没啥收获,最后上街玩,看到一个胡人甩饼,那叫一个感兴趣。
随后就是学了胡饼,又结合中原做法,搞出来了特色炊饼,生意不好不坏,但一直嚷嚷着要做百年老店。
而这个时候,李建州的儿女们,都不知道自己留着建州女真的血脉,李建州也从未对他们讲述过……
第1300章 宁国公入京 2
生存环境的变化,注定会导致整个人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转变。
另外一个时空的努尔哈赤,是蟒蛇,可以说成雄才大略,但这一个时空的李建州却已经成为正儿八经的守城卒,小富即安。
朱翊钧并没有杀他,反而,给了他人生另外一种可能。
午后的阳光斜斜照进乾清宫东暖阁,在光洁的金砖地上投出窗棂的菱形光影。
殿内很静,只有铜漏滴水规律的“嗒、嗒”声。
朱翊钧坐在御案后,手里拿着一份刚刚呈上的密报。
密报的纸张已经泛黄,边缘有些破损,显然在海上、在路上辗转了许久。墨迹也有些晕染,但字迹依然可辨:“臣锦衣卫南洋千户所试百户张诚谨奏:万历四十五年三月初七,闽商陈氏船队自天竺柯枝港返航。船主陈亮言,去岁十月在柯枝港外三十里一处渔村,见一墓。墓碑为青石所制,刻‘徐渭之墓’四字,旁有小字‘门生敬立’。”
“得知之后,我们派人前往,村中耆老言,此墓已立二十余年,乃万历二十五年随商船至此的一位汉人老先生所葬。老先生自称徐姓,抵村时已染重疾,月余即殁。临终前托村民立此简碑,不言官职,只道‘若有人问起,便说是大明读书人徐渭’。”
朱翊钧的手微微颤抖。
徐渭。
他的老师。
万历二十年,他再次向朱翊钧提出,想要“出海游历,看看大明的万里海疆”。
朱翊钧准了,他以为老师只是出去散散心,一两年便回。
谁知一去不回。
二十多年了。
这二十多年间,他让人留意过,也托过往海商打听,但茫茫大海,杳无音讯。
朝中人都说,徐先生年纪大了,怕是在海上遇了风浪,或是病逝他乡了。
朱翊钧不愿相信,却也不得不面对现实。只是心里总存着一丝念想,也许老师在某个不知名的小岛安度晚年呢?
也许哪天就回来了呢?
如今,找到了坟墓,这个念想也总算是断了。
墓碑找到了。
人,真的不在了。
“陛下……”冯安小心地唤了一声。
朱翊钧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还捏着那份密报,指节已经发白。
他缓缓松开手,将密报轻轻放在御案上。
“确认真是徐先生?”他的声音有些干涩。
“回皇爷,锦衣卫多方查证。那渔村的位置、墓碑的形制、村民的证言,都与徐先生当年出海的时间、路线吻合。南洋千户所已派人守墓,等候旨意,若是陛下想要迁移回来,顶多一年,就能完成。”
朱翊钧闭上眼。
“徐先生的墓……不必迁了。他既然选在那里长眠,就让他留在那儿吧。”
“那……”
“传旨:命南洋锦衣卫千户所,重修徐先生墓园。不用奢华,但要整洁庄重。所需银两,从朕的内帑支取。”
“奴婢遵旨。”
冯安退下去拟旨了。
暖阁里又恢复了寂静。
朱翊钧坐在御案后,久久未动。
虽然朱翊钧早就知道,徐渭已经死了,但准确的消息来了,还是有些动容。
他忽然想起什么,对侍立一旁的小太监道:“去,把三龙图取来。”
“是,皇爷。”
不多时,两个太监小心翼翼地抬着一个紫檀木长匣进来。
朱翊钧亲自展开,在御案上缓缓铺开。
画纸已经泛黄,绢面也有些脆了,但墨色依旧鲜明。
看这幅画的人,祖父走了,父皇走了,徐先生也走了。
只有这幅画还在。
只有他还在。
而且……他也有了儿子,有了孙子。
朱翊钧的手轻轻抚过画中那条幼龙,眼中泛起复杂的神色。
“冯安。”他忽然唤道。
刚刚拟好旨回来的冯安连忙上前:“皇爷。”
“传太子、太孙。”朱翊钧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画上,“让他们来看看这幅画。”
不多时,太子朱常澍、太孙朱由栋匆匆赶到乾清宫。
两人先行行礼。
“起来吧。”朱翊钧招招手,“过来看看这幅画。”
父子二人走到御案前,看向那幅展开的《三龙图》。
对于这幅画,两个人都不陌生,都看过好多遍了。
不过,这一次,朱翊钧却做起了特别介绍:“嘉靖四十三年画的,那时朕还小,你们看,这江山就是这样一代一代传下来的。从朕的祖父,到朕的父皇,到朕。如今……也该从朕,传到太子,传到太孙了。”
朱常澍连忙躬身:“父皇春秋正盛,何出此言?”
朱翊钧摆摆手:“朕今年五十七了,不年轻了。有些事,该想的要想,该做的要做。太孙,你说,咱们祖孙三个,是不是也该作一幅这样的画?”
朱由栋眼睛一亮:“孙儿愿意!皇爷爷、父王和孙儿,也是祖孙三代呢!”
朱常澍也道:“儿臣谨遵父皇旨意。只是……这画该请谁来作?”
“朕想好了。”朱翊钧缓缓道:“请两批画师。一批中式的,用咱们的笔墨纸砚,作工笔画。一批西洋的,用他们的油彩画布,作油画。”
“各作一幅,一幅挂乾清宫,一幅挂文华殿。让你们时时看着,时时记得。”
他正要说下去,冯安又从殿外匆匆走了进来。
这次冯安的神色有些异样,他走到朱翊钧身边,弯腰低声道:“皇爷,驿馆来报,宁国公李如松已到了驿站。方才递了牌子,请求觐见谢恩。”
听到冯安的话后,朱翊钧略作停顿,他看向御案上那幅三龙图,又看向儿子和孙子,缓缓道:“作画的事,先放一放。咱们大明朝的宁国公进京谢恩,是大事。朕得先见见他。”
说着,他转过头对冯安道:“命宁国公李如松,即刻前往西苑万寿宫候驾。朕……在那里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