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南京诏狱的刑讯声从未停歇……
棍棒的闷响,夹棍的收紧声,犯人的惨叫声,还有锦衣卫冰冷的审问声,交织成一曲地狱的乐章。
有人熬不住刑,招出了同伙,有人咬死不认,被打得奄奄一息;有人试图搬出父辈的官位,换来的只是更重的刑罚。
到寅时末刻,已有六 十三人受刑,其中七人昏死,两人气绝……
但沈卫的脸色,始终没有变化。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这是在挖根。
挖一条深深埋藏在江南土壤里的毒根。
这根,盘根错节,牵连着官场、士林、商界,甚至宫里的太监,海外的藩王……
但他必须挖。
因为陛下说了,不管是谁,一律严办。
正月二十六,北京。
妖书案余波未平,南京大规模抓捕的消息,终于传到了京城。
当那封八百里加急的密报送达时,通政使拆开一看,手都抖了。
“快!快送内阁!送司礼监!送乾清宫!”
消息像野火般传开。
不到一个时辰,整个北京城的官场都知道了,锦衣卫指挥使沈卫在南京抓了几百人,其中不乏六部官员的子弟,甚至还有南京守备太监的干儿子。
而且,动刑了。
动重刑了。
早朝还未开始,午门外已是一片哗然……
“听说了吗?沈卫在南京抓了张侍郎的公子!”
“何止!应天府通判的侄子、礼部主事的儿子、国子监的监生……抓了一大批!”
“动刑了吗?”
“动了!听说昨夜诏狱里惨叫了一夜,死了两个!”
“死了?!”
“可不是!张侍郎的公子被打断了腿,礼部主事的儿子手指都夹碎了……惨啊!”
官员们三五成群,低声议论。
辰时正刻,钟鼓齐鸣,百官入朝……
第1278章 妖书案 17
沉重的宫门缓缓打开,发出“吱呀呀”的声响,在寂静的黎明中传得很远。
百官整理衣冠,按照品级鱼贯而入,走过金水桥,穿过午门,进入皇极殿前的广场。
皇极殿巍峨耸立,重檐庑殿顶在晨光中泛着暗金色的光泽。
殿前的汉白玉丹陛上,九龙盘旋,栩栩如生。
百官在殿外跪候。
片刻,殿内传来司礼监太监悠长的唱喏:“百官觐见——”
众臣起身,列队入殿。
丹陛之上,龙椅巍然。
等着臣子们站齐之后,朱翊钧带着冯安,太子等人出现在了百官的面前,而后,端坐龙椅。
他今年五十有五,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些。
面皮白净,留着整齐的短须,鬓角虽有霜色,却更添威仪。
头戴金丝翼善冠,冠上二龙戏珠,珠是东海进贡的夜明珠,即便在白日里,也隐隐泛着温润的光泽。
身上是明黄色的十二章纹衮龙袍,龙纹用金线绣成,在殿内烛火的映照下,随着他的呼吸微微起伏,仿佛活了过来。
腰间系着玉带,左右各垂一块羊脂白玉佩,玉佩下是明黄色的流苏。
他就那样坐着,没有刻意挺直腰背,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度。
四十五年的帝王生涯,让他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场合,习惯了被千百道目光注视,习惯了掌控这大殿里的一切。
而在丹陛下首,稍偏左的位置,另设一席。
太子朱常澍坐在那里。
他今日穿着太子常服,杏黄色的圆领袍,胸前绣着四团龙纹,头戴乌纱翼善冠。面色确实有些苍白,眼圈微青,显然昨夜没有睡好。
这也难怪,任谁被卷进这样的流言漩涡,都不可能安枕。
但他的坐姿很端正,背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上,目光平视前方。
即便脸色不好,仪态却无可挑剔。
“臣等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叩见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山呼声在殿内回荡,震得梁柱都仿佛在微微颤动。
“平身。”朱翊钧的声音不高,却清晰传遍大殿的每个角落。
百官起身,垂手而立。
随后,就是正常的朝会议程,孙承宗先是禀告了一些事情,接下来,各部依次奏事。
工部奏报黄河凌汛防范进展,礼部奏报今春祭祀大典筹备,一切都有条不紊,仿佛南京那场风暴从未发生过。
但细心的官员会发现,今日奏事的节奏比往常快了许多。
各部堂官都言简意赅,绝不多说一句废话。
连平日里最爱长篇大论的御史们,今日也异常安静。
谁都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果然,当最后一部奏事完毕,殿内陷入短暂沉默时,朱翊钧开口了。
“诸位爱卿,”他的声音依然平静,“可还有本奏?”
无人应答。
“既然没有,”朱翊钧缓缓道,“那朕来说一件。”
大殿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朱翊钧的目光扫过群臣,最后落在太子身上,停留了片刻,又移开。
“去岁的妖书案,想必诸位都还记得。一个落第书生,写了本《玄宗遗事》,影射朝政,诽谤君父。朕念其初犯,且确有才学,免死流放。本以为此事就此了结……”他顿了顿,声音里听不出喜怒:“谁知,树欲静而风不止。”
百官屏息。
“这几日,江南又有流言。说太子揽权,说朕年老,说天家父子失和……传得有鼻子有眼,仿佛他们亲眼所见一般。”
他忽然笑了笑,那笑容很淡。
“朕很好奇。”朱翊钧道,“这些编故事的人,怎么就这么闲?朕与太子朝夕相处,父子情深,他们倒比朕还清楚?”
“后来朕想明白了。不是他们闲,是有人不想让朕清闲,不想让太子清闲,不想让咱们这大明朝清闲!”
“妖书案,本就是一个书生胡言乱语。可后来的发展,就不是书生的错了。”朱翊钧一字一句道:“是有人借着这个由头,在背后推波助澜!是有人想把这潭水搅浑,好从中渔利!”
“朕今日把话说清楚。”
“第一,太子监国,是朕的旨意。太子办事,朕放心。谁若觉得太子揽权,那就是谁觉得朕昏聩,就是忤逆……”
“第二,朕今年五十有五,但身体康健,再活数年,不成问题。谁若觉得朕年老,那就是诅咒天子,其心可诛……”
“第三,那些流言,锦衣卫正在查。不管涉及谁,不管官居几品,一律严惩不贷。朕倒要看看,是谁在背后搞这些鬼蜮伎俩……”
说完这三条,他话锋一转,语气缓和了些。
“但光查办,还不够。”朱翊钧道:“谣言之所以能传开,是因为百姓无知,容易被煽动。所以朕想了个法子……”
“从今往后,朝廷要办一份月报。每月刊印两次,载朝廷政令、各地要闻、农时天象,官员任免、边关军情。”
百官愣住了。
月报?
难不成就是大明朝官场内部正在用的邸报。
“这样,”他总结道:“朝廷有什么政令,百姓第一时间就能知道。有什么谣言,也能第一时间澄清。从根子上,绝了那些好事之徒的念想。”
大殿里一片寂静。
这个想法太新奇了,新奇到百官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还是孙承宗最先反应过来,出列躬身:“陛下圣明!此策若成,则政令通达,民知朝廷,谣言自息矣!”
其他官员也纷纷附和:“陛下圣明!”
朱翊钧点点头,最后说道:“所以,诸位爱卿不必惶惶。妖书案的事,锦衣卫在查,朝廷在办。”
“天塌不下来。”
他说这句话时,目光先是扫过百官,最后落在太子身上。
那目光里,有安抚,有信任,也有不容置疑的坚定。
太子朱常澍抬起头,迎上父皇的目光。
四目相对的刹那,他心中的那点惶恐、那点不安,忽然就消散了许多。
是啊,天塌不下来。
有父皇在,这天,就塌不下来……
当然,对于太子来说,大明朝的天本就是他的父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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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9章 妖书案 18
朝会散去,朱翊钧并未乘辇,而是与太子朱常澍并肩而行,沿着汉白玉铺就的宫道缓步向乾清宫走去。
冯安带着一众内侍太监远远跟在十步之外,既不至于打扰天家父子叙话,又能随时听候吩咐。
正月末的北京,寒意未退。
宫道两侧的积雪虽已清扫,但殿宇飞檐上仍挂着晶莹的冰凌,在午后的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芒。
“方才在殿上,你脸色不大好。”朱翊钧的声音平缓,目光望着前方的宫道。
朱常澍稍稍落后半步,闻言忙道:“儿臣……儿臣只是昨夜未曾安枕,并无大碍。”
朱翊钧微微颔首,脚步未停:“可还是因那些流言烦心?”
朱常澍沉默片刻,低声道:“儿臣确有些忧惧。倒非惧流言本身,而是……不知流言从何而起,又将导向何方。更不知为何有人要如此构陷儿臣。”
“储君之位,最忌君父猜疑。一旦猜疑的种子种下,便会生根发芽,终成参天大树,再也拔除不尽,你这么畏惧,导致夜不能寐,也为难你了,不过,朕还是觉得你应该放下心来,锦衣卫已经去办,好好的监国,多去翰林院走走,看一看月报的筹备事宜,放宽心了。”
“是,父皇……”
说话间,已至乾清宫丹陛下。
朱翊钧踏上石阶,忽然回首:“常澍。”
“儿臣在。”
“你是储君,是大明的未来。”朱翊钧的目光深邃,“有些风雨,总要经历。有些人心,总要看清。今日之事,于你是劫,也是课。好生学着。”
朱常澍深深躬身:“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去吧。”朱翊钧摆摆手。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