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家伙今日显然被精心打扮过,穿着一身宝蓝色绣金色小蟒纹的锦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用金冠束着,小脸洗得白净,努力绷着,试图做出严肃规矩的模样。
但那乌溜溜、灵动机警的大眼睛,却在进殿后忍不住好奇地偷偷打量四周,尤其是在看到坐在上首的祖父时,眼中闪过一丝既敬畏又好奇的光芒……
他跟自己的皇祖母关系好,但跟朱翊钧的关系,却显得有些生疏。
“儿臣叩见父皇、母后。”
“孙儿叩见皇祖父,皇祖母。”
父子二人齐声行礼,朱由栋的童音清脆,虽略显紧张,但礼数周全,显然来之前被反复教导过。
“平身,都过来坐吧。” 朱翊钧脸上露出笑容,尤其看向朱由栋时,目光柔和了许多。
皇后也笑着招手:“栋哥儿,到皇祖母这儿来。”
朱由栋抬头看了父亲一眼,见太子微微点头,这才松开父亲的手,迈着小步,规规矩矩地走到皇后身边。
林素薇怜爱地将他揽到身边,摸摸他的头:“几日不见,栋哥儿好像又长高了些。”
朱翊钧看着孙子,问道:“由栋,听你父亲说,你已开始读书了?近日都读了些什么?”
朱由栋挺了挺小胸脯,努力用清晰的嗓音回答:“回皇爷爷,孙儿在读《三字经》,还有《千字文》的前几句。”
“哦?那背来给皇爷爷听听。” 朱翊钧饶有兴趣。
小家伙吸了口气,开始背诵:“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起初还有些磕绊,后来越背越顺,童音朗朗,竟将《三字经》开篇一段完整地背了下来,虽个别字音略有含糊,但已属难得。
背完,他眨巴着眼睛,略带期待又有些忐忑地看着祖父。
朱翊钧眼中露出赞许之色,点头道:“嗯,背得不错。可知‘性相近,习相远’何意?”
朱由栋想了想,认真地回答:“师傅说,是说人生下来本性都是好的,是后来学的东西、处的环境不一样,才变得不一样了。”
“解得好。读书不仅要背诵,更要明白其中的道理。你能记住,又能理解一些,很好。”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温和:“你由校大哥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爱读书,也顽皮。你是皇爷爷的嫡孙,更要好好进学,明白事理,将来才能为你父亲分忧,为朝廷效力。”
第1248章 真孙子
朱翊钧这话一说出口。
刚刚坐下的老六太子,差点又站起来。
而一旁的皇后林素薇也是白了朱翊钧一眼。
朱翊钧何其聪明,立马就发现了自己话语中的不妥当……不过,不妥当也就不妥当,再多说什么,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孙儿一定好好读书,好好长本事。”朱由栋赶忙回应道。
朱翊钧闻言点了点头,随后,朝着朱由栋摆了摆手。
依偎在自己皇奶奶身边的朱由栋,看到了祖父的招手,竟是装作看不到,直接扭过头看向自己的皇祖母:“祖母,我前几天又见到了皇姑家的小弟了,长得是真好看。”
这个皇姑,就是大公主。
五年前,生下了第一个儿子。
不过有了儿子后,也并没有真正的收过心。
她像是对北京城充满了厌恶一般,一直都想着离开。
在朱翊钧的授意下,驸马陆绎在锦衣卫体系中,并未停职,反而顺风顺水,做到了指挥同知…………但需要老老实实的留在北京城。
现在锦衣卫系统中张国之退了下来,在万历三十三年,就回到了山东老家养老去了。
指挥使又换做了一个在系统中立有大功,对皇帝陛下忠心耿耿,同样出身与山东的沈卫……实际上,在面对接下来的指挥使人选,朱翊钧有好几个人选,沈卫的山东籍贯,是给他加了分。
从孩子降生后,大公主朱云舒就像张国之施加压力,让自己的夫君去倭地担任锦衣卫的指挥使,张国之换成了沈卫之后,也是如此。
特别是老三越恭王的事情发生后,大公主想去倭地的意愿就更加强烈了。
她甚至直接找到了朱翊钧。
说,若是在多年前,自己成婚之后,你没有将陆绎前往倭地的名额取下来,自己跟着夫君一起去了东倭,那么自己的三弟有自己的约束,就不会那么荒唐的死去,而后说的朱翊钧有些生气,就下了旨意,不让她在来乾清宫。
说起来,现在都两年没有见到自己的大女儿了。
这丝怅惘尚未散去,另一个念头却不由自主地浮上心头。
朱翊钧看着那个故意不搭理自己、依偎在祖母身边说着悄悄话的小小身影,忽然想起了自己遥远的童年。
那时候,自己也是“孙子”,是世宗嘉靖皇帝的孙子。
可那时候当孙子,是真孙子啊。
就是因为自己的孙子做的好,自己的老爹才会改变处境,以皇太子的身上登基,而自己也获得了皇太孙的身份。
哪像眼前这个小家伙……
他当孙子,可不像是个孙子。
太子朱常澍在一旁,却是另一番心惊肉跳。
他先是见儿子无视父皇招手,心中已是一紧,暗骂这小子怎么把来时“要规矩乖巧”的叮嘱忘了个干净。
紧接着又听儿子哪壶不开提哪壶,提到了让父皇近年来颇为不悦甚至下令不得随意进宫的大公主,太子的冷汗都快下来了。
他生怕父皇因此迁怒,或是觉得儿子缺乏管教,立刻把脸一板,对着朱由栋低声呵斥道:“由栋!休得胡言乱语!皇祖父面前,岂容你东拉西扯!来时为父是如何教导你的?规矩都忘了不成!”
他本意是想赶紧把话题拉回正轨,展示一下对儿子的管教,谁知,这话却恰好撞到了枪口上。
朱翊钧正因回忆往事和观察孙儿而心绪微澜,太子这一出声呵斥,那股因女儿之事而起的淡淡郁气,连同方才被孙儿“忽视”的那一丝微妙不快,仿佛瞬间找到了一个合情合理的宣泄口。
他眉头一皱,目光倏地转向太子,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朕看你在东拉西扯,小孩子在这里讲讲他皇姑家的弟弟,怎么,是犯了王法不成?你还变了脸…………”
不敢怼孙子,可怼儿子,朱翊钧是丝毫不留情。
太子被这突如其来的责问问得懵了一下,赶忙从起身,躬身请罪:“父皇息怒!儿臣……儿臣绝非此意!只是怕由栋年纪小,言语无状,扰了父皇和母后清静……”
“朕看他讲得挺好。” 朱翊钧淡淡一句,堵回了太子的解释。
他心中明镜似的,太子事先定然叮嘱过自己儿子在陛下面前说话要注意,莫提皇姑家的事。
这更让他不喜。
天家亲情,何时变得需要如此小心翼翼、划线避讳了?
更何况是对一个孩子。
殿内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皇后林素薇连忙打圆场,轻轻拍了拍孙子的背,对朱翊钧笑道:“陛下,小孩子家说话,可不就是想到什么说什么。栋哥儿是喜欢他小表弟,才念叨呢。太子也是怕孩子不懂规矩,陛下莫要动气。” 她又转向太子:“你也是,对孩子那么严厉做什么。”
朱翊钧哼了一声,不再追究太子,目光重新落回终于意识到气氛不对、有些不安地偷看他的朱由栋身上。
看着孙子那带着点怯意和不知所措的小脸,他放缓了语气,脸上重新挤出一点笑容,对朱由栋说道:“由栋,皇爷爷听说,你很喜欢骑马?”
朱由栋见祖父语气缓和,小心地点了点头,小声应道:“嗯……喜欢。”
“西苑马场里,养着不少好马驹。” 朱翊钧继续说道,语气带着诱哄:前两年,有一匹温顺健壮的小马,朕赐给你由校大哥了。他即将前往南洋,会带着那匹马一同去,也算是个伴当。”
听到马,朱由栋的眼睛亮了一下,但听到是给了大哥,小嘴又微微撇了撇。
朱翊钧看在眼里,心中了然,笑道:“如今马场里又新得了一匹不错的栗色小马驹,通体油亮,额间有一缕白毛,神气得很。你想不想要?”
“是活的吗?” 朱由栋脱口而出,孩童的天真发问。
朱翊钧被他逗笑了:“自然是活的,活蹦乱跳的小马驹。”
“那孙儿想要!” 朱由栋这次回答得毫不犹豫,眼中充满了渴望,之前那点小别扭似乎也忘了。
“好。” 朱翊钧颔首,“那过几日,等朕得空了,便带你去西苑马场,亲自看看那匹小马驹,若你喜欢,便将它赐给你。不过,得了马,便要好好照料它,可能做到?”
“能!孙儿一定能做到!谢谢皇爷爷!” 朱由栋兴奋地差点跳起来,看向朱翊钧的眼神里,终于少了些畏惧,多了几分真切的亲近和欢喜。
一份独属于他的礼物,一份祖父的关注,轻易地叩开了孩子的心扉。
见祖孙俩气氛缓和,皇后和太子都暗自松了口气。
又闲话片刻,太子便识趣地带着依旧沉浸在即将拥有小马喜悦中的朱由栋告退了……
…………………………
今天就两张了,明天六章保底,八章挑战,十章大挑战
第1249章 东瀛六省 1
太子带着欢天喜地的朱由栋离去后,坤宁宫正殿内恢复了宁静,只余下袅袅安息香和窗外越发清晰的秋虫鸣叫。
皇后林素薇看着丈夫依旧微锁的眉头,心知方才孙儿无意间提起的大公主,终究是勾起了他深藏的心事。
她轻叹一声,执起宫女新斟的热茶,亲手递到朱翊钧面前,语气温柔而恳切:“陛下,方才栋哥儿提起云舒家的孩子……那孩子是无心的。云舒那丫头,性子是烈了些,说话也冲,但她心里……未必不念着您这个父皇。这两年虽不得入宫请安,可年节时,送入宫中的孝敬,哪一样不是她亲自过问挑选的?"
“前些日子不都在传陛下您身上不爽利,她可是急坏了,她是长女,自小被您娇宠着长大,心气高,想得多,又是个重情义的。老三的事,她心里难过,又觉得自己若在或许能避免,这才口不择言,冲撞了您。父女之间,哪有隔夜仇呢?陛下……”
朱翊钧接过茶盏,指腹摩挲着温热的瓷壁,默然良久。
皇后的话,像羽毛轻轻拂过心头的硬痂,有些痒,也有些细微的疼。
只是那日的言辞,直戳他作为父亲未能周全照顾所有子女的痛处,更挑战了他作为帝王的威严。
“朕知道了。” 最终,他只是沉声吐出四个字,语气听不出太多情绪,但紧锁的眉头到底舒展了些许。他将茶盏放下,起身道:“朕回乾清宫还有些政务。皇后也早些歇息吧。”
在回乾清宫的路上,大女儿朱云舒幼时牵着他衣角学步、缠着他讲故事、在他膝头撒娇的画面,不受控制地一幅幅闪过脑海。
将她夫妇强留京师,说白了,就是不舍长女远涉重洋。
这里面有一部分是亲情方面的眷恋,也有一部分是怕影响到了藩王体系。
现在倭地的那些藩王们,哪个不害怕自己的大姐。
皇太子的亲姐姐,老爹的嫡长女,她若是到了倭地,那可真的是没人都管得住了。
这思绪纠缠着他,直到踏入乾清宫那象征至高权力的殿堂,依然挥之不去。
他在御案后坐下,目光扫过堆积的奏章,却罕见地有些难以集中精神。
“陈矩。” 他忽然开口。
一直静候在侧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立刻上前:“奴婢在。”
朱翊钧沉吟片刻,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缓缓道:“去,传锦衣卫指挥同知陆绎即刻入宫见朕。”
“是,皇爷。” 陈矩心头了然,躬身领命,快步退出去安排。
约莫半个时辰后,陆绎在内侍的引领下,踏入了乾清宫。
他身着绯色锦绣服,腰佩銮带,身姿挺拔,虽已年过三旬,但常年稽查生涯让他依旧保持着精悍之气,只是眉宇间带着面对天威时固有的谨慎与恭肃。
“臣锦衣卫指挥同知陆绎,叩见陛下,吾皇万岁!” 陆绎一丝不苟地行礼,声音平稳。
“平身。” 朱翊钧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听不出喜怒
“谢陛下。”
朱翊钧并未立刻开口,只是用深邃的目光打量着眼前的女婿。
陆绎是大公主自己挑选的驸马,他自己确实能力出众,不过,要是没有长公主的存在,他也不可能年纪轻轻,就做到了指挥同知这么高的位置。
正如自己小孙子说的,皇姑家的小弟弟长得真好看。
此时的陆绎也可以说是帅到没边。
“陆绎,指挥同知,也做了有五年了。” 朱翊钧似在回忆:“差事办得不错。张国之、沈卫都曾向朕举荐过你。”
“臣惶恐,皆赖陛下信任,上官提携,同僚帮衬,方能略尽绵力。” 陆绎的回答滴水不漏。
朱翊钧话锋一转,不再绕弯子:“倭地镇守司的锦衣卫指挥使一职,空悬已有一段时日了。沈卫向朕举荐了几个人选,其中也有你的名字。”
陆绎心中猛地一跳,立刻从绣墩上起身,垂首道:“陛下,倭地乃要冲,锦衣卫指挥使责任重大,臣恐才疏学浅,不堪重任。”
他这话并非全是谦辞,倭地情况复杂,藩王、驻军、本土势力交织,锦衣卫在那里的角色极其微妙敏感,是个实权极重却也极易出错的职位。
更重要的是,早两年,就因为这件事情,自己的妻子,被他老爹狠狠地训斥了一番,这个时候,陛下旧事重提,他也只能先稳一稳。
“朕知道轻重。你在京师历练多年,稳重有余,能力也够。倭地那边,李老将军年事已高,虽有诸藩镇守,但耳目情报不可或缺,需要一个得力且稳重的人去坐镇。朕思来想去,你是个合适的人选。”
“此去,指挥使一职,虽是平级调动,但独当一面,权责更重。朕希望你不止做好锦衣卫的分内事,更要协助镇守将军,监察藩国,确保东瀛安定,成为朝廷在海外可靠的耳目与臂膀。可能胜任?”
这几乎是明确的任命了。
陆绎心中波澜起伏。
外放倭地,独掌一方锦衣卫,这无疑是仕途上的一大步,是陛下对他能力的肯定。
但……这背后,是否也包含了陛下对公主态度某种程度的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