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已经开始念书了?” 朱翊钧眼中闪过一丝兴趣:“这孩子,朕记得周岁抓周时,一把就抓住了朕的玉佩和一支小狼毫,当时朕还说他将来或是个文武双全的料子。”
这些年,朱翊钧可是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自己大孙子身上,对于自己的嫡孙,倒是关注的少了,现在说错了年龄,他也没有丝毫尴尬,直接开始了下一个话题。
“父皇记得清楚。这孩子性子是活泼了些,但也还算伶俐。”
朱翊钧沉吟片刻,看着太子,语气温和地说道:“明日朝会之后,若无他事,便带由栋去坤宁宫一趟吧。朕也有些时日未曾好好看看他了,正好考考他。”
“是,父皇。只是这孩子顽劣,若有失仪之处,还望父皇勿怪。”
“无妨,孩童天性罢了。你去忙吧。”
“儿臣遵旨,儿臣告退。” 朱常澍再次行礼,而后退出了乾清宫。
朱常澍退出乾清宫,转身踏入秋日略显清冷的宫道。
方才殿中那份刻意维持的恭顺与平静,如同潮水般迅速从他脸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力压抑却仍从眉梢眼角透出的委屈与不忿……他脚步不自觉地加快,袍袖下的手微微攥紧。耳畔似乎还回响着父皇那句轻描淡写的“朕记得,由栋那孩子,今年也该有五岁了吧?”
五岁?!
太子的嫡长子,堂堂皇太孙,在其皇祖父口中,竟然被生生“缩水”了两岁!
朱常澍心中雪亮,这微小的错漏,恰恰折射出父皇心中那架无形的、关乎宠爱与关注的天平,倾斜得何其明显!
朱由校,他的大侄子,父皇的长孙。
自那孩子出生起,几乎就承载了父皇大半的隔代亲情与期许。
亲自过问起居,时常带在身边教导,这次更是长达三个月的微服南巡,形影不离。
他越想越气闷,脚下生风,便回到了东宫。
刚踏入殿门,就听到一阵欢快的叫嚷和器物轻微的碰撞声从偏殿传来,中间还夹杂着宫女们压低的、带着笑意的劝阻:“殿下,慢点跑!”
“小心别摔了!”
朱常澍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表情,朝着声音来源走去。
偏殿里,一片“狼藉”。
几个锦缎缝制的彩色布球滚得到处都是,一个精巧的柚木小马车翻倒在地,轮子还在空转。
而事件的中心,一个穿着杏黄色小锦袍、头上用红绳扎着两个小揪揪的男孩,正举着一柄比他手臂长不了多少的木剑,追着一个滚动的布球,嘴里还“嘿哈”有声,模仿着将军冲杀的样子。
这孩子脸蛋红扑扑的,额头冒着细汗,一双眼睛又黑又亮,灵动非凡,正是七岁的皇太孙朱由栋。
“由栋!” 朱常澍唤了一声,声音里还带着一丝未散尽的郁气。
朱由栋闻声停下,转头看到父亲,立刻丢了木剑,像只小雀儿一样扑了过来,抱住朱常澍的腿,仰着脸,脆生生地喊道:“爹爹,你回来了,你看我的新剑,是王伴伴给我做的!”
他口中的王伴伴是东宫一个手巧的老太监。
看着儿子灿烂无邪的笑脸,朱常澍心头的阴霾被驱散了些许:“又调皮了?一身汗。课业可做完了?”
朱由栋眼珠转了转,明显有些心虚,但很快又理直气壮起来:“练完字了!师傅夸我写得好!爹爹,我方才在演岳大将军破阵呢!”
“你啊。” 朱常澍无奈地笑了笑,替他擦擦汗,想起父皇的吩咐,便说道:“明日朝会后,随为父去坤宁宫,你皇爷爷想见见你,考考你学问。”
原本以为儿子会雀跃,毕竟能见到威严的皇祖父,对宫中孩童来说通常是件带着敬畏与好奇的“大事”。
不料,朱由栋闻言,小嘴却微微撅了起来,刚才的兴奋劲儿肉眼可见地消退了不少,小声嘟囔道:“去皇爷爷那儿啊……又得规规矩矩的,不好玩……皇爷爷都不怎么跟我说话,就喜欢坐在那里吓人,还考人,答不出来多丢脸……我不想去。”
第1225章 大朝 1
寅时三刻,紫禁城还沉浸在深秋的浓黑里。
乾清宫的寝殿内,鎏金蟠龙烛台上的蜡烛已经换过一轮,晕黄的光铺满殿宇每个角落。
朱翊钧在龙床上睁开眼。
没有立刻起身,他静静躺了片刻,听着殿外隐约传来的、宫人们轻若游丝的脚步声。
三个月的南巡,睡过乡野客栈,宿过官驿,甚至偶尔在马车里和衣而眠,回到北京城这几日,精神也算是养足了。
他掀开明黄色云龙纹锦被,坐起身。
守夜的司帐宫女如猫儿般悄无声息地趋近,跪地捧上温热的参茶。
朱翊钧接过,抿了一口,温热的液体滑入喉间,驱散了秋晨的微寒。
“什么时辰了?”他的声音带着刚醒时的微哑。
“回皇爷,寅时三刻刚过。”
“今日大朝,舆服监已将冠服备好。”
朱翊钧嗯了一声,放下茶盏。
宫女们鱼贯而入,伺候洗漱。
温热的面巾敷在脸上时,朱翊钧闭上了眼睛。
洗漱罢,他走到那面一人高的西洋玻璃镜前,这是万历三十二年,自己的大儿子康王朱常洛进贡的,是王府的产业之一。
镜中的天子,穿着一身素白中单,身形较离京前确实清减了些,脸颊的轮廓更加分明。
宫女正为他系上中单的系带,动作轻柔。
朱翊钧凝视着镜中的自己。
五十岁了。这个认知在此刻格外清晰。
两鬓已见霜色,虽不甚明显,但在烛光下,那几缕银丝却刺眼。
眼角有了细密的纹路,不深,却像是岁月用最轻的笔触,一笔一笔刻下的痕迹。
下颌蓄起的胡须也已见灰白,梳理得整齐,却掩不住时光的侵染。
他想起三十年前的自己,意气风发,双目如炬,何曾想过三十年后的模样?
镜中人的眼神依旧深邃,甚至因为这三个月的远行,多了几分洗练后的澄明与旷达。
但那眼底深处,确有一种东西不一样了。
那是自信。
见过最蓬勃的民间生机,祭拜过开国祖陵的肃穆,也驻足于功臣故里的怅惘。
这双眼看过的,不止是奏章上的天下。
“皇爷,更衣吧。”陈矩的声音将他从思绪中拉回。
舆服监的太监们捧着全套朝服跪候一旁。
明黄色的十二章衮服展开,日月星辰、山龙华虫……五彩丝线绣成的纹样在烛光下流转着庄严的光泽。
朱翊钧展开双臂,任由太监们一层层为他穿戴。
蔽膝、大带、玉佩、绶环……每一件都依古礼,一丝不苟。
最后是那顶最重的十二旒冕冠。
当冕冠被小心戴稳,十二串白玉珠旒垂落眼前,微微晃动,遮蔽了部分视线时,朱翊钧轻轻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
就是这一顶冠,这一身袍,将那个有血有肉、会记错孙子年龄、在凭吊故人时,也会愁闷的朱翊钧,包裹成了“天子”,成了端坐在龙椅上、接受百官朝拜、裁决天下事务,这个世界上,权力最大的人……
他微微转动脖颈,适应着冠冕的重量,看向镜中那个完全不同的自己——威严、肃穆、高不可攀。
方才那一丝属于凡人的感怀,已被完美地收敛于这身华服之下。
“太子呢?”朱翊钧问道,声音已恢复平日的沉稳。
“殿下已在殿外候着。”陈矩答。
“走吧。”
卯初,天边刚刚透出蟹壳青。
乾清宫门大开。
朱翊钧步出殿门,太子朱常澍已身着杏黄色朝服,恭立在丹陛之下。
见到父皇出来,太子立刻躬身行礼。
皇帝仪仗早已列队等候。
金瓜、钺斧、旌旗、伞扇……在逐渐亮起的天光中沉默地展示着皇权的森严。
朱翊钧登上玉辇,太子跟随在侧。
陈矩高唱:“起驾……”
之前的朱翊钧上朝都是走着去,可四十五岁之后,在言官的奏疏攻势下,他不得已又恢复了这个他三十多都不太需要的宫中仪仗。
队伍缓缓移动,碾过平整的青石板御道,发出沉重而规律的声响,穿过一重重洞开的宫门,向着前朝的皇极殿行去。
秋风掠过宫墙,带着寒意,吹动仪仗上的流苏和旗帜。
朱翊钧端坐辇中,目光透过晃动的珠旒,望着两旁飞快后退的朱红宫墙和鎏金铜兽。
三个月未见,这走了无数遍的路径,竟也有些陌生了。
与此同时,宫门外,又是另一番景象。
京官们早已按品级列队等候。与三个月前太子监国时的惶惑不安不同,今日宫门外虽也肃静,却隐隐流动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激动与期盼。
官员们互相用眼神示意,整理着本就整齐的冠带,不时望向那紧闭的宫门。
“听说陛下清减了些,但精神极好!”一个官员压低声音对身旁的同僚道。
“李部堂亲眼所见,岂能有假?今日总算能安心了!”
“这三个月,真是……度日如年。”
“噤声!宫门要开了!”
果然,卯时钟响,承天门、端门、午门次第洞开。
鸿胪寺官员立于御道两侧,开始唱名导引。
百官按文东武西,依品级鱼贯而入。
穿过内金水桥,踏上皇极殿前宽阔的丹陛广场时,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放轻了脚步………………
皇极殿矗立在黎明的天光下,重檐庑殿顶的黄色琉璃瓦泛着冷冽的光泽,殿脊上的鸱吻沉默望天。
巨大的殿门敞开,殿内,鎏金蟠龙柱如同巨人般支撑起恢弘的空间,御座背后的髹金雕龙屏风在尚未完全点燃的殿灯映照下,泛着幽暗而威严的光…………
百官入殿,按班次站定。
文官以首辅司汝霖为首,武官以在京的英国公为首,鸦雀无声。
但无数道目光,都忍不住瞟向那高高在上、依旧空悬的九龙金漆宝座,以及御座旁那架山河屏风……
心跳声,在过分寂静的殿宇中,仿佛都能彼此听见。
第1246章 大朝 2
辰时正刻。
殿后传来清脆的云板声,三响。
所有官员精神一振,立刻眼观鼻、鼻观心,屏息凝神。
鸿胪寺赞礼官拖长了音调,高唱:“陛下……驾到……”
浑厚的钟鼓之声同时在殿外响起,一声声,庄重地敲在每个人心上。
珠帘响动,屏风后,身影转出。
首先出现的是司礼监掌印太监陈矩,他侧身恭立。
接着是太子朱常澍,他步履沉稳,走到御阶下专设的太子座前,却并未立刻坐下,而是转身恭迎。
然后,那袭明黄色的身影,终于出现在百官眼前。
朱翊钧头戴十二旒冕冠,身着十二章衮服,在陈矩的虚扶下,一步步走上御阶。
他的步伐不快,甚至带着一丝久病初愈般的沉稳与凝练,但每一步都踏得极稳。
冕旒微微晃动,遮住了他上半张脸,只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和抿着的唇。
那一刻,皇极殿内安静得能听到烛花爆开的细微噼啪声。
所有官员,无论品级高低,都极力克制着,却仍忍不住微微抬眼,贪婪地、急切地望向御阶之上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