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另外一个时空中,女真人对付蒙古的那一套,在大明朝身上并不适用,特别是在如此强大的时期……
女真人本就是半游牧民族,本就对蒙古了解。
而大明朝从上到下,对于蒙古的认知是浅薄的,他们甚至不愿意去了解,通过联姻的方式控制蒙古,更是在这个时代无法完成的事情。
所以,大明朝只能用更加复杂的统治手段进行。
复杂,也就代表着投入更多的成本。
实际上,像大明此时的统治方式,是畸形的,因为明军一直充当着掠夺者的角色,跟蒙古部落是对立的。
即便蒙古人现在迫于形势,不能不屈服,可如果有一日,九边懈怠了,蒙古在出现一个成吉思汗,统一了现在被大明朝打崩的各个势力,那么立即又转入了全面对抗战争的形势中。
大明朝找到一种方式,也是迫切的。
朱翊钧也一直思考。
不过,他从未想过建府城,与他说的一般,还是成本。
他想的都是建设堡垒,在蒙古高原上,建设一个个属于大明朝的堡垒,当然,这些年,九边北进,也修建了三四百个战堡,这是缓慢进行的。
李如松对此似有准备,躬身道:“陛下圣虑周详,臣等亦知此非易事。初步核算,工程可分阶段进行,首重城墙、官署及核心草堡建设,招募工匠可优先选用北地熟练工役,并征调部分归附蒙古劳力,许以工钱粮米,亦可借此收拢其心。”
“钱粮耗用,除国库支应部分外,或可鼓励山陕商贾往输物资,朝廷许以归化城中府宅……”
“至于蒙古部众,臣以为,当以羁縻、抚慰为主,辅以威信。其头人授以世袭官职,但需受流官节制。部众编户,亦需循序渐进,不可操之过急,使其生怨。”
见李如松对答条理清晰,并非一时头脑发热,朱翊钧脸色稍霁,微微颔首:“嗯。此事关乎国本,确需从长计议。李卿可先将此议,连同你方才所思之应对细则,具本上奏,朕会发交内阁并相关部司详细廷议。”
“若无切实可行之方略与足够的预备,朕,不会轻易启动。”
“臣,遵旨!”
李如松知道,皇帝能说到这个份上,已是对他和他背后策略的最大认可。
正事暂告一段落,气氛稍缓。
李如松也赶忙提及了他远在倭地的老父亲了。
陛下这都是十七八岁的儿子过去分封藩王,镇守倭地,到了自己这,马上八十岁的老父亲,怎么都不愿意回来……
今日入朝面圣,可谓机会难得。
听到李如松说起了李成梁,支支吾吾,不愿意把话说的那么明白。
朱翊钧笑了笑:“宁国公年逾古稀,仍为我大明镇守东瀛,劳苦功高。说起来,卿家此次回京,可是觉得老将军年事已高,风烛残年,不宜再待在那海外之地,想让朕召他回京荣养,享享天伦之乐?”
李如松闻言,心中一动,这正是他思虑已久之事。
他斟酌着语句,恭敬答道:“陛下明鉴。臣身为人子,确有此私念。家父年迈,倭国虽已平定,然毕竟远隔重洋,水土迥异。臣……臣恐其年高,不堪久驻海外之劳顿。若能蒙陛下天恩,准其回京颐养,实乃我李家满门之幸。”
他此时的姿态完全是一副恳求君王体恤的孝顺儿子。
然而,朱翊钧却轻轻摇了摇头,脸上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看着李如松:“李卿啊,你这番孝心,朕能体谅。不过……”
“你说宁国公老了?朕怎么觉着,他可一点都不认为自己老呢?”
“据朕所知,李老将军在倭国,可是精神矍铄,每日仍坚持校阅兵马,处理政务一丝不苟。”
“甚至,万历二十八年,还给你生了一个兄弟。”
“他可从未向朕上过任何请求致仕归养的奏疏。反而,前些日子还有奏报说,他正忙着督促倭地诸藩开采石见银山,并筹划于倭国北境再建一座新城,以固防御……这般劲头,哪里像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朱翊钧的话语不急不缓,却点明了一个关键信息,李成梁本人并无退意,甚至还在海外雄心勃勃地拓展着帝国的基业。
李如松顿时语塞,听到陛下提及那个叫李如挺的小兄弟时,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与了然。
“是……是臣思虑不周了。”
“家父……家父确乃闲不住之人。陛下知臣父甚深,臣感佩莫名。”
第1233章 大漠之南 3
朱翊钧摆了摆手,语气缓和下来,正欲再安抚李如松几句,却见司礼监掌印太监陈矩靠前,低声禀道:“皇爷,太子殿下在外求见,说是有事禀奏。”
“哦?让过来吧。” 朱翊钧微微颔首。
“是,皇爷。”陈矩下去,不一会儿,太子朱常澍步履沉稳地走向朱翊钧。
他今日穿着一身杏黄色的常服,头戴翼善冠,面容虽仍带着几分年轻人的清俊,但眉宇间已隐隐有了监国理政历练出的沉静气度。
李如松见状,连忙上前一步,躬身行礼:“臣李如松,参见太子殿下千岁!”
朱常澍面露温和笑容,虚扶一下:“李总兵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他对这位威震漠南的宿将颇为敬重。
“谢殿下。” 李如松起身,恭敬地退到一旁。
朱常澍这才转向朱翊钧,行礼后奏道:“父皇,儿臣前来,是为禀报今日顺天府呈报的一桩小事。京师贡院东侧一处存放旧时试卷典籍的库房,因值守吏员不慎打翻火烛,引燃杂物,走了水。”
朱翊钧眉头微蹙:“走了水,火势如何?可有人伤亡?”
“父皇放心。” 朱常澍从容应答:“幸得五城兵马司巡逻官兵发现及时,迅速扑救,只烧毁了小半间库房,损失了些许陈旧卷宗,并无人员伤亡,亦未波及贡院主体及周边民居。顺天府尹已按失职将相关吏员羁押待参,并呈请拨款修缮库房,加强防火事宜。”
听到无人伤亡,朱翊钧神色放松下来,问道:“嗯,处置得还算妥当。你是如何批复的?”
朱常澍答道:“儿臣已准了顺天府所请,令其核实损失,确系无心之失,对涉事吏员酌情杖责、罚俸以儆效尤即可,不必过于严苛。修缮款项由顺天府预算内支应,若有不敷,可另具本上奏。并已传谕五城兵马司,日后需加强对各官署库房、尤其是存放文书典籍之处的巡查,防患于未然。”
“很好。事虽不大,但能迅速查明原委,处置得当,既惩戒了过失,亦不失宽仁,且能举一反三,思虑预防之策。朕心甚慰。”
“谢父皇嘉许,此乃儿臣分内之事。” 朱常澍谦逊地躬身。
站在一旁的李如松,将太子奏对的全过程看在眼里,心中暗自点头。
太子殿下年纪虽轻,但处事沉稳,条理清晰,恩威并施,已有明君之风范。
帝国后继有人,实乃江山之幸。
待太子奏报完毕,朱翊钧似乎想起了什么,对朱常澍说道:“太子来得正好。方才李卿与朕商议了一件关乎北疆长远安定的大事,你也来听听,说说你的见解,不然,这一趟不白跑了吗?”
朱常澍闻言略显尴尬。
他当了十五年的太子了,根基稳固,在前朝有着相当大一部分亲信,李如松今日到西苑面圣之前,曾对兵部尚书方逢时言道,有漠南之策献给陛下,太子也早早的知道了,这才找了缘由前来。
朱翊钧可不管朱常澍是否尴尬,随即便将李如松提出的,关于在归化城旧址大规模扩建城池,设立府县,招揽内附蒙古部众,实行编户齐民与流官、头人共治的“固本柔远”之策,向朱常澍简明扼要地叙述了一遍,同时也提及了自己的一些……
关于耗资巨大、工程漫长、需谨慎权衡的顾虑……
朱常澍凝神静听,目光随着父皇的叙述而闪动。
待朱翊钧讲完,他沉思了片刻,并未立即回答,而是先看向李如松,语气诚恳地问道:“李总兵久镇北疆,深谙虏情。依你之见,此策若行,首要之难,除了父皇所虑之钱粮民力,在于何处?是蒙古部众是否真心归附,还是我朝流官能否在塞外立足理事?”
李如松见太子问得切中要害,不敢怠慢,恭敬回道:“殿下明鉴。臣以为,二者皆难,但相较之下,使蒙古部众真心接受编户、纳粮服役,并逐渐习惯流官治理,此为其首难。”
“塞外风俗与我内地迥异,其民惯于游牧,不习定居,更畏官吏盘剥。若处置不当,反易生变乱。至于流官,只要遴选得当,给予足够权柄与支持,使其能镇得住场面,抚得了人心,倒非完全无法立足。”
朱常澍点了点头,转而面向朱翊钧,神色郑重地开口道:“父皇,儿臣以为,李总兵此策,胆识过人,谋虑深远,确实为化解北患之上策!”
他的语气带着年轻人特有的锐气与肯定,让朱翊钧和李如松都微微侧目……
“我大明开国两百多年,对北虏或征或抚,或闭关自守,然总难逃其周期性侵扰。”
“根子在于,未能将其地其民真正纳入王化。”
“李总兵之策,正是要刨此病根!”
“虽初时投入巨大,然一旦建成,朝廷在塞外便有了一块牢不可破的基石。届时,迁入之蒙古部众,生计依赖朝廷,子弟或可入学读书,渐染华风,其头人受朝廷官职与大明一体。长此以往,何愁蒙古漠南不宁……”
他略顿一下,话锋承接了朱翊钧的顾虑:“至于父皇所忧之钱粮民力,儿臣以为,或可如李总兵所言,分阶段进行,量力而行,不必求一步到位。”
“朝廷近年来府库确有积余,北疆互市亦岁入颇丰,可划拨部分专款用于此役。同时,鼓励商贾参与,许其边贸之利,亦可分担部分压力。”
“相较于年年出塞征剿所耗,此一项长远投资,若能换来北疆百年之安,儿臣以为,值得!”
太子的分析,思路清晰,立场鲜明地支持了李如松的计划。
朱翊钧看着侃侃而谈的儿子,也并未立即表态,只是淡淡道:“太子见识,确有长进。此事关乎国运,仍需详加筹划。李卿。”
“臣在。”李如松连忙应道。
“你的奏本,要尽快呈上。太子,”朱翊钧又看向朱常澍:“届时廷议,你也参与,好好听听诸臣工的意见。”
“儿臣遵旨。”朱常澍躬身领命……
实际上,朱翊钧怕的不是修建巨城的花费,而是怕,有朝一日,大明失去了这座城,反而成了蒙古高原部落抵抗大明的大本营。
当然,有这个想法,说白了,也是对后继之君没有那么大的信心所致。
第1234章 大漠之南 4
对于朱翊钧来说,历史有着很多的不确定性。
一个小小的疏忽,一个小人物心态的改变,都可能影响着整个历史的进展。
归化城,是作为关外最大的军事要塞建设成的城池。
原本是盼望草原大漠归化,但在诸多不确定性下,弄不好这座巨城,会成为蒙古部落反抗大明朝的大本营,甚至是成为他们的圣城,储存一代又一代的反明思想,最终爆发。
这是朱翊钧在听完李如松的奏对后,产生的第一个想法。
当然,李如松的这个想法,确实对于统治蒙古起到了法理作用,也有着自己的积极作用,但……朱翊钧还是习惯利弊中的弊端放在首位。
年龄大了,害怕的东西也多了,所求的也稳了些。
如果是十年前的朱翊钧,肯定毫不迟疑的坚定支持。
当然,这里面还需要试探朝堂的反应。
李如松在京城盘桓了十余日,期间与兵部尚书方逢时多次密谈,将其幕僚团队多年来对漠南局势的研判、归化城扩建的详细规划、钱粮预算、阶段步骤以及应对各种可能变数的预案,整理编纂成一份厚达百余页的奏疏,并正式呈递御前。
这份凝聚了边关将士与智囊心血的方略,很快便被送到了朱翊钧的案头。
皇帝仔细翻阅了两日,期间不时召太子朱常澍前来一同参详。
太子的态度鲜明,认为此策利在千秋,虽有风险,但值得一试。
朱翊钧不置可否,但心下已决定召开一次高级别的御前会议,听听核心重臣们的意见。
三日后,乾清宫中。
内阁首辅叶梦熊、兵部尚书方逢时,户部尚书孙承宗,工部尚书以及几位重量级的部院大臣,皆奉诏前来。
太子朱常澍亦坐在皇帝下首一侧,神情专注。
朱翊钧端坐于龙椅之上,目光扫过诸位臣工,开门见山:“今日召诸卿前来,是为议一议蓟门总兵李如松所上《漠南归化府方略》。奏本想必诸位都已看过了,都说说吧,此事,可行否?利弊几何?”
众人沉默片刻,目光交流间,户部尚书孙承宗率先出列。
他掌管天下钱粮,对此事的花销最为敏感。
“陛下,”孙承宗眉头紧锁,语气沉重:“李总兵之策,立意高远,臣亦知北疆长治久安之重要。然,初步核算,此工程若全面铺开,首期投入便需白银至少四百万两,后续每年仍需持续投入百万两以上,历时恐达二三十年之久。如今国库虽比往年充裕,然东南海防、黄河水患、各地官仓储备,乃至陛下此前提及的官学增补、驿道修缮,皆需巨款。”
“若骤然开启如此庞大之役,臣恐……恐户部难以为继,若再加征赋税,则于民休息之国策有违,易生民怨。”
他的反对在意料之中,立足于国家财政的现实压力。
紧接着,礼部尚书王学屏也颤巍巍出列,所言则更偏向于传统观念:“陛下,老臣以为,华夏与夷狄,自古有别。将其迁入城中,编户齐民,恐非易事,更可能混淆华夷之辨,坏了祖宗礼法。且塞外苦寒,我朝流官未必愿意久驻,强行推行,恐事倍功半,不若谨守九边,以威德怀柔远人,方为上策。”
这些保守的声音,代表着朝中一部分清流和传统士大夫的顾虑……
朱翊钧一直是一个激进的人,而此时听到这些保守的话,不知为何,竟然顺耳了许多。
然而,令朱翊钧有些意外的是,接下来发言的几位大臣,包括首辅叶梦熊,兵部尚书方逢时,以及几位原本在军事上持重的大臣,竟大多倾向于支持,或至少认为值得深入探讨……
方逢时声音洪亮,带着兵家特有的务实:“陛下,臣以为,孙尚书与王尚书所虑,皆有其理。然,需知我朝如今北疆态势,已非往日。”
“九边军镇年年北推,烧荒清边,漠南蒙古主力远遁,留下者多愿依附。此正乃千载难逢之机!”
“若仍固守旧策,待其休养生息,或出现雄主,则今日之投入,远胜他日重启战端之损耗!建城设府,看似耗费,实则是将无形的边防压力,转化为有形的领土与人口,一劳永逸!”
“方部堂所言极是!陛下,臣深知塞外情势。以往我军出击,如拳头打沙,难以着力。若有归化坚城为依托,则进可抚绥,退可固守,辎重粮秣皆有囤积之所,我军活动范围可再向北延伸数百里……”
更让朱翊钧侧目的是,连一向以稳重、甚至在某些方面略显保守著称的首辅叶梦熊,在沉吟许久后,也缓缓开口,并未直接反对。
“陛下,”叶梦熊语调平稳,带着老臣的持重,“此策确属大胆老臣初闻时,亦觉骇然。然细思之,我朝国力日盛,远超汉唐,为何不能行前人所不能行之事?”
“昔日汉武帝凿空西域,设河西四郡,所耗何止亿万?然其功业,泽被后世。如今漠南局势,较之当年河西,于我更为有利。”
他话锋一转,并未一味鼓吹,而是提出了关键的执行问题:“老臣以为,关键在于‘循序渐进’与‘人选’二字。工程必须分阶段,视国库情况量力而行,不可贪功冒进。更紧要者,首任归化府之流官,乃至负责筑城、抚民之文武官员,必须精心遴选,既要通晓边务,熟知蒙古情弊,又需刚正廉明,有开拓之志与怀柔之能。若用人不当,则万事皆休。”
叶梦熊的表态,虽未明确说支持,但其言辞间流露出的,是一种基于现实国力与长远利益的审慎乐观,而非一味守旧的回绝……
朱翊钧默默听着,手指无意识地轻叩御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