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每思之,‘祖’之功业,在于开创,‘宗’之德行,在于守成兼开拓。”
“成祖皇帝之伟业,虽近乎开创,然究其根本,仍是承太祖之基业而光大之,守成而兼开拓,其庙号定位,当以‘宗’为更妥,方能彰显其承上启下、守成开拓之实,亦合于古礼‘祖有功而宗有德’之要义。”
“且,我朝太庙,如今有九庙之制。嘉靖年间,将兴献帝拊庙。朕非敢妄议世宗皇帝之决,然,一朝太庙,岂能有二‘祖’并立?”
文武百官听到这里,都已经明白了一些东西,不过,明白一些东西之后,又更迷糊了。
又是大礼仪。
不过,这个时候谈大礼议,好像没有什么意义啊。
当今天子陛下,也不需要用这样的事情,去打压权臣啊,难不成,真的是站出来主持公道……
陛下这样拥有雄才大略的君王,真的会,没有任何目的,单纯的站出来主持公道?
所有人的心中,都有一个问号。
包括此时站在朝会之上的叶梦熊,王家屏,孙承宗……甚至,站在皇帝不远处的太子,都是如此……
第1226章 太宗文皇帝
“此于礼法,恐有未安。太祖高皇帝为不祧之祖,地位超然。若太宗文皇帝复为‘祖’,则太庙之中,有二祖并列,于宗法继承之序,难免有淆乱之虞。”
“更兼兴献帝入庙,虽为孝思,然究非帝系正统之直传,长久立于太庙,恐非万全之策。”
“故,朕思之再三,为理顺宗庙礼法,明晰统绪,意欲:一,复太宗文皇帝庙号,去‘成祖’之称,仍尊‘太宗’。”
“二,于太庙之中,依古礼及我朝实际情况,重新厘定拊庙之制。 兴献帝尊号仍存,感其生育世宗皇帝之恩,另立‘世祀庙’,享帝王祭祀,永世不绝,既全了孝道,又不紊太庙正统之序。”
“如此,则太庙昭穆有序,统系分明,上合天理,下顺人情。”
此言一出,殿内虽然依旧寂静,但许多大臣的心中已掀起了惊涛骇浪。
还真的要改啊。
这可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礼制大事!
不过,在这些官员看来,是大事,在现在的朱翊钧来看,已经不算是天大的事情了。
文官队列中,孙承宗一直低着头,心中暗道:‘陛下跟世宗皇帝还真是……一脉相承的能折腾老祖宗啊!成祖这庙号叫了都六七十年了,这又要给改回去?”
不少人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地投向了站在文官班列前方的礼部尚书王家屏。
这等关乎宗庙礼法的大事,最终具体仪注的拟定和理论支撑,必然要落到王尚书头上。
王家屏自从去了一趟南洋之后,其心性也变化了不少,最起码不会像之前一样,直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跟陛下顶牛。
朱翊钧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
众臣没有反对。
也没有跟以往一般口呼圣明。
想来,还都在琢磨天子的深意。
“此事关乎国体礼法,非同小可。着礼部、翰林院、太常寺等有司,详考古典,参酌今情,广集众议,拟定详尽仪注奏来,务求斟酌至当,以副朕尊祖敬宗、理顺统绪之意。”
不过,朱翊钧倒也是直接,直接就开始派发任务了。
短暂的失神之后。
“臣等遵旨!”以王家屏为首的礼部官员及相关的翰林学士们齐声领命。
看到相关人员领了旨意,朱翊钧便站起身来。
而一旁的陈矩赶忙唱道:“退朝……”
文武百官跪送天子离朝。
朱翊钧并未多看殿内群臣,径直转身离开,前往后殿。
皇太子朱常澍亦步亦趋,沉默地跟在父皇身后。
待皇帝和太子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线中,皇极殿内那根紧绷的弦仿佛瞬间松弛了下来。
文武百官们这才起身,随后开始依照品级序列,缓缓向殿外移动。起初还保持着朝堂的静默,但刚一出皇极殿那高大的门槛,低沉的议论声便如同潮水般涌起,再也抑制不住……
“王尚书,留步,留步!” 一位都察院御史快走几步,赶上礼部尚书王家屏,压低声音道,“陛下今日所言……这,这太宗、成祖之称,自嘉靖初年定下,沿用至今已近一甲子,骤然更改,且涉及兴献帝祧庙之事……这,这恐非小事啊!不知部堂对此有何高见?”
王家屏面色沉静,脚步不停,只是微微侧头,低声道:“李都宪,陛下圣意已明,着礼部详议。我等臣工,谨遵圣谕,考据经典,斟酌仪注便是,何须妄加揣测?”
旁边另一位中年官员凑过来,眉头紧锁:“话虽如此,可下官总觉得……陛下此举,深意颇重。莫非是要……重新厘定自嘉靖朝以来的一些……旧制?”
………………
阳光透过朱红廊柱,在皇帝,太子二人袍服上投下交错的光影……
沉默片刻后,朱翊钧并未回头,声音平淡地问道:“今日朝会之事,你怎么看?”
朱常澍知道这是考校,他深吸一口气,将心中翻涌的思绪整理成条理清晰的奏对:“回父皇,儿臣反复思量,以为父皇此议,看似更易庙号、调整祭祀,实则牵一发而动全身,其意深远,恐非止于正名而已。”
“其一,在于统绪之正。‘太宗’与‘成祖’,一字之差,关乎对我大明承继法统的界定。‘太宗’显承继开拓之实,‘成祖’则有媲美开创之嫌。复‘太宗’庙号,意在明晰统序,江山社稷自太祖而始,一脉相承,此乃固本培元之基,可绝后世关于‘二祖并立’可能引发的法理纷扰。”
“其二,在于礼法之纯。兴献帝拊庙,乃世宗皇帝纯孝之体现,然究其根本,确与‘大宗’继承之礼有所偏离。父皇为其另立世祀,享帝王之礼,既全了世宗皇帝的孝思,未伤其令名,又更正了太庙,使后世嗣君祭祀,昭穆井然,再无淆乱之虞。”
“其三,或亦在于臣工之心。借此契机,重新审定礼制,亦是向天下臣民昭示,父皇有拨正轨、定乾坤之志与能。使群臣知朝廷纲纪、祖宗法度,非一成不变之死物,唯在陛下权衡执中。此…或可收震慑与引导之效,使彼等更加惕励用心。”
他一口气说完,自觉思虑周全,既分析了利弊,又揣摩了可能的深意,然后恭谨地等待父皇的评点。
朱翊钧听完,脚步却停了下来。
他转过身,目光平静地落在儿子那带着几分自矜与探寻的脸上,并没有如朱常澍预料般赞许或深入探讨,反而是摇了摇头,嘴角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淡泊的笑意。
“你想得太多,也太复杂了。”
朱翊钧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湖心,打破了朱常澍精心构建的逻辑水面。
“呃?” 朱常澍一时愕然。
朱翊钧抬眼,望向廊庑外广阔的宫宇天际,语气平缓而笃定:“朕没有你想的那么多深意。什么震慑臣工,什么法理铺垫,皆是旁枝末节。”
“朕只是觉得,此事不妥,应当改回来。太宗便是太宗,这是事实。太庙只奉一系直传,这是规矩。既然此事,朕能做主,那么,将它拨回它应在的位置,便是了。”
“能做主的事情,想了,便去做。觉得对了,便去改。如此而已。”
“若凡事皆要瞻前顾后,权衡无数利害,计较臣工如何作想,那这皇帝当得,也未免太过憋屈了吧……”
朱常澍怔在原地,父皇这一番话,与他所学的帝王心术、权谋平衡截然不同,简单、直接,甚至有些“粗暴”。
朱翊钧看着他恍然又有些迷茫的神情,不再多言,转身继续向前走去……
为君者,不仅需要懂得权衡的智慧,更需要拥有打破权衡、直击本质的魄力与实力,今日,他便是用这看似最简单的方式,给太子上了一课……
不过,这个时候的朱翊钧也不会想到,就是因为今日的事情,在他百年之后,他的儿子,也给他上了一课……
大明的太庙中,又多了一个祖,为了成全他这个祖,礼法要求,又把朱翊钧改回来三十年之久的太宗文皇帝朱棣,再次更改成了成祖皇帝……
在这个时空中,绕了一圈,永乐大帝在数百年后,还是成祖……
第1227章 今夜,朕过来
退朝之后,陪着太子说了一些话后,朱翊钧便返回乾清宫,换了常服,便带着随从步行前往了坤宁宫……
现在的他,嫡母皇太后,生母皇太后,都已经离他而去了,这个世上,也再也没有他躬身行礼,问安的存在了……
也就是这两年,朱翊钧养成了一个习惯,每次大朝会之后,都会前往坤宁宫用早膳,陪着自己的妻子,说会话。
自家大女儿嫁人之后,在万历二十八年,终于生下了一个儿子。
这也解开的皇后最大的一个心结。
等到朱翊钧到了坤宁宫后,发现皇后林素薇正站在宫门前等候。
霞光映照下,皇后穿着一身家常的杏黄色凤纹常服,未施过多粉黛,见到朱翊钧,脸上露出温婉而宁静的笑容,上前盈盈一礼。
朱翊钧伸手虚扶了一下,与皇后一同走入宫内……
早膳已静静布妥。
案上并无繁文缛节的陈设,只以白釉暗刻缠枝莲纹的碗碟衬着吃食,简素却见规制。
居中两只官窑白瓷碗,一碗盛着莹白如玉的白米粥,米油浮在表面,凝着一层温润的光泽,是彻夜慢熬至米粒酥烂的质感……
另一碗是金黄澄澈的小米粥,颗粒分明却入口即化,带着粟米特有的清甜……
大米粥是朱翊钧的,小米粥是皇后的。
在两碗粥旁,是皇帝陛下的专属零食,下饭神气……
六必居的什锦咸菜被盛在一方霁蓝釉小碟中……
还有一碟是清炒的豌豆苗,翠色欲滴,只撒了少许盐提鲜。
最末一只青花小盏里,卧着两枚溏心蛋,蛋白凝实如玉,蛋黄微微溏心,映着晨光透着浅黄的温润。
早膳在一种宁静而默契的氛围中开始。
朱翊钧与林素薇相对而坐,默默用着面前的清粥小菜,他舀起一勺白米粥,就着六必居咸菜特有的酱香咸脆,缓缓送入口中,米粥的温润与咸菜的爽利在舌尖交织,简单却抚慰着大朝会后略感疲惫的身心。
林素薇则小口啜饮着小米粥,目光偶尔掠过丈夫沉静的面容,带着无声的关切。
待碗中的粥见了底,宫女们悄无声息地上前撤下餐具,又奉上清口的香茗。
林素薇这才柔声开口,打破了饭后的宁静:“陛下,昨日校儿在西苑,玩得可还尽兴?”
她虽在宫中,但对孙儿的动向自是关心。
朱翊钧端起茶盏,吹了吹浮沫,脸上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意:“开心得很,围着那小马驹和袋鼠,眼睛都不够用了,叽叽喳喳问个不停,精力旺盛得很。”
想到孙儿那活泼的模样,他眼神中的威严也化开了些许。
“说起来,”林素薇眉眼弯弯,接着道:“前两日云舒带着她那小子进宫请安,那孩子如今是越发的壮实了,在殿里跑来跑去,一刻也停不下来,嗓门也亮,瞧着就喜人。”
她提及长公主朱云舒的儿子,语气里满是慈爱。
朱翊钧闻言也笑了起来,带着几分长辈看隔辈人的宽容与宠溺:“是啊,皮实点好,孩子嘛,活泼些是福气。云舒性子稳,她那夫君也是个沉得住气的,倒把这小子生得这般跳脱,有趣。”
两人正说着家常,朱翊钧无意间一抬眼,目光落在皇后梳理得一丝不苟的云鬓上。
晨曦透过窗棂,恰好映照在她鬓角处,一根银丝突兀地夹杂在乌黑浓密的发间,闪烁着刺眼的光,他心中微微一动,下意识地便倾身凑近了些,想要看得更真切。
林素薇正说着话,忽见丈夫的脸庞靠近,温热的气息拂面,不由得一怔,随即脸颊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在这清晨时分,帝后这般亲近,让她有些赧然,轻声唤道:“陛下……?”
朱翊钧并未在意妻子的羞赧,他的注意力全在那根白发上。
他伸出手,指尖极其轻柔地拨开周围的青丝,确认了那并非光影造成的错觉,而是一根真实存在的、象征着岁月流逝的白发。
他收回手,坐直身体,语气带着一种复杂的感慨,轻声道:“皇后,你这里……有一根白发?”
林素薇闻言,脸色倏然一变。
对女子而言,尤其是母仪天下的皇后,衰老的痕迹总是格外引人注目,也更容易触动心弦。
她立刻起身,快步走到梳妆台前的菱花镜旁,侧着头,对着光仔细端详。
当那根银丝清晰地映入眼帘时,她伸出的手微微一顿,脸上的血色似乎也褪去了几分。
她对着镜子沉默了片刻,方才转过身,努力挤出一丝从容的笑意,但那笑容里难免带着几分落寞与自嘲:“看来……妾身是真的老了。每日晨起对镜梳妆,竟都未曾留意。这光阴……当真是催人老呢。”
朱翊钧看着妻子强作镇定的模样,心中亦是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酸楚与怜惜。
“朕也老了,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朕也有了白头发,之所以你没有看到过,是因为朕都把白头发给拔了。”
林素薇闻言轻叹道:“陛下,莫要宽慰妾身了。有些事情,妾身是明白的。”
林素薇为朱翊钧生下一个女儿,两个儿子,苍老的也快,自万历二十九年之后,两人便再也没有亲热过,当然,一方面的原因是朱翊钧特别注意养生这块,但另外一方面的原因,还是因为中年夫妻亲一口,噩梦都做好几宿……
朱翊钧当然明白皇后的话,当下也略显尴尬,只能起身走到她的身边,握住她微凉的手道:“今晚,朕过来……”
老夫老妻了,听到皇帝的话后,林素薇还是脸红了,竟有了几分少女时的娇羞。
离开坤宁宫,返回乾清宫的路上,朱翊钧走在前面,一众随从在后面紧紧跟着,忽然,陛下停下了脚步,抬起头,遥望着窗外宫墙上方那片湛蓝的天空,悠悠吟诵道:“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这句诗出自唐代刘希夷的代悲白头翁,此刻由这位掌控着万里江山的帝王吟出,别有一番苍凉滋味。
花开花落,周而复始,看似不变,但赏花之人,却已在这年复一年中,悄然改变了容颜,沧桑了心境。
他与皇后,不正是如此吗?
当年大婚时的场景犹在眼前,转眼间,竟已携手走过了人生大半旅程,连白发都已悄然攀上鬓角……
第1228章 大明朝的太宗文皇帝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