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顿了顿,细心地观察到朱常澍眉宇间尚未完全散去的些许凝重,轻声问道:“殿下,妾身观您眉宇间似有凝色,可是……遇到了什么烦忧?”
朱常澍闻言,抱着孩子的手臂微微一顿,随即立刻否认,语气尽量显得轻松:“没有。不过是些寻常政务,略有些费神罢了,并无大碍。”
他深知,在储君这个位置上,许多内心的挣扎、对君父的揣测、对朝局的疑虑,都只能深埋心底,即便是最亲近的枕边人,也绝不能轻易吐露……
他不再多言,只是专注地看着怀中的儿子,感受着那小小身躯传来的温热和依赖感。
看着儿子恬静的睡颜,他脑海中却不合时宜地闪过今日在乾清宫看到的一幕。
父皇那般随和地坐在地上,对着皇长孙朱由校露出近乎寻常祖父的慈爱笑容。
想着想着,朱常澍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勾起,发出一声极轻的、含义莫名的嗤笑……
这细微的表情变化并未逃过沈氏的眼睛。
她有些疑惑地看着丈夫,轻声追问:“殿下,妾身瞧着,您这笑意……似乎与往日不同,倒像是……想到了什么极有趣事情,说给臣妾听听……”
朱常澍被问得一怔,抬眼对上妻子探究的目光,心下有些讪讪,连忙掩饰道:“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就是看着由栋,心里欢喜罢了。”
然而,朱常澍心中那个荒诞而又带着一丝隐秘快意的念头,却再次浮现出来,清晰无比:‘由校那小子,如今便能得父皇如此青眼,待到我由栋再长大些,会跑会跳,会甜甜地喊‘皇爷爷’的时候……以父皇今日对待孙辈的这般模样,说不定……说不定还真能让这小家伙在乾清宫里无法无天,甚至……’
朱常澍想到了更离谱的画面,比如这怀中的小不点,将来或许敢胆大包天地把他那位威严的皇爷爷当马骑……
这想法实在是太过“大不敬”,也太过异想天开,但却像一缕清风,暂时吹散了他心头的阴霾。
朱常澍深知父皇的威严不容侵犯,但也隐约感觉到,在血脉延续的孙辈面前,那道坚不可摧的君臣壁垒,似乎出现了一丝极其微小的、属于“人”的缝隙……
他将这个荒谬又带着点温馨的念头深深埋回心底,不再去细想,只是将目光重新落回怀中儿子的脸上……
“殿下,今日母后又召见妾身了……”
朱常澍“嗯”了一声,示意她继续说下去,目光仍温柔地看着怀中的儿子。
“母后……母后还是想将宫中部分事务,尤其是各位娘娘们的用度、赏赐核算之事,逐步交由妾身来打理。”沈氏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明显的惶恐:“妾身……妾身实在心中难安。父皇的嫔妃,虽说近年来并无新人,也有二十余位,皆是长辈。妾身一个晚辈,如何去管?又如何能管得好?这……这岂不是僭越,于礼不合啊。”
朱常澍闻言,这才将目光从儿子脸上移开,看向身旁的妻子。
他见沈氏秀眉微蹙,眼神中满是忐忑,心知她是真的感到压力巨大。
他腾出一只手,轻轻拍了拍沈氏的手背,语气温和而坚定:“莫要胡思乱想。母后既然开口,便是信重你,也是体恤自身,想将肩上的担子分一些给你。这是好事,跟何况,这件事情父皇必定是知晓的……”
“母后的性子,你我都清楚,宽和仁善,不喜过多拘束俗务。她让你管,你便接着。你虽非出身那般累世的簪缨之家,但自幼家中事务想必也耳濡目染,打理起来未必就差了。早些熟悉宫中庶务,于你,于东宫,将来都是有益的。”
“你能替母后分忧,这便是最大的孝心。”
沈氏听了丈夫的话,神色稍缓,但忧虑并未完全消除,她低声道:“殿下说的是理,可……可妾身心里还是怕。管钱管物,看似是琐事,却最是容易得罪人。”
“各位娘娘在宫中多年,皆有位份,都有所出,背后或多或少……都关联着诸位皇兄,皇弟。这用度赏赐,稍有差池,或是核验严格了些,难免会惹来非议。妾身愚钝,只怕一个不慎,非但不能为母后分忧,反而给殿下平添麻烦。”
“前朝之事,妾身不敢妄言。可这后宫之事,看似不过是女眷们的琐碎,实则与兄弟们之间……息息相关。你们兄弟们之间的事情,那才是真正的利害关节,妾身实在不敢轻易涉足其中。”
沈氏这番话,说得恳切而现实。
她担心的并非仅仅是管理本身的繁琐,更是其背后盘根错节的人际关系。
朱常澍静静听着,心中明了妻子的顾虑并非空穴来风。
“你的顾虑,我明白。”
“但也不必过于忧心。年长一些的兄长,早已就藩在外,其母妃在宫中,所求无非是个安稳体面,不会在这些小事上刻意刁难,反而会希望你处事公允……”
“至于年纪稍小,尚未之国的弟弟们,他们的母妃在母后面前,向来是恭谨有加的。母后既然放权于你,她们心中纵有想法,面上也绝不敢轻易拂逆。”
“你只需秉公办理,遵循旧例,若有拿捏不准的,多请示母后,或来问我,便出不了大错。”
第1219章 万历三十年 7
看到自己的妻子依然有所顾虑,朱常澍握住沈氏的手,稍稍用力,传递着信心:“放心去做。这是母后对你的信任……也是父皇默许的。无需畏首畏尾,一切有我。”
沈氏感受着丈夫手心的温度,看着他眼中沉稳可靠的光芒,心中的忐忑终于渐渐平息下去。
她最怕的,便是因自己的不慎给太子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如今得了丈夫的肯定与支持,那份沉甸甸的压力似乎也减轻了些。
在大明朝的皇室规制中,尊卑等级素来分明,太子妃作为储君正妻,其地位仅次于皇后与太后,即便是辈分稍长的嫔妃,只要没有贵妃以上的尊号,在太子妃面前也需恪守臣妇之礼。
如今宫中,除了皇后之外,也就只有朱常洛的母亲王喜姐有贵妃之名位……其余诸如顺妃、荣妃等低位份嫔妃,纵使入宫年限久于沈婉,见了她,严格来说也需躬身行礼,甚至就连一些辈分较高的太妃,因无实际权柄与尊号加持,平日里遇见太子妃,也需以礼相待。
东宫主位的含金量在大明朝是非常高的。
沈氏知道自己不能在推脱了,当下,轻轻点了点头,柔顺地应道:“妾身明白了,定当竭尽全力,不负母后与殿下信任。”
事实上,当皇后对着朱翊钧提出想让太子妃开始协理部分宫务,以分担辛劳时,朱翊钧略加思索便同意了。
这不仅是皇后对儿媳的信赖与培养,在朱翊钧看来,亦是锻炼未来国母理政能力、熟悉宫廷运作的必要一步。
一个精明能干、处事公允的太子妃,乃至未来的皇后,对于维持后宫稳定、减少纷争至关重要。
再者,于皇室礼法而言,太子妃的地位实则极为尊崇,让她管家,也不算僭越。
大明朝的外戚,在之前还有爵位,已故的李太后,其父便被封为了武清侯,享尽荣宠。
然而,到了当今皇后这里,风气已然改变。
皇后的父亲,终其一生也未曾获得爵位,即便在身后,朱翊钧也并未追封,只是给予了常规的祭葬和优恤。
这并非薄待,而是皇帝有意为之。
朱翊钧深知力图从制度上减少滥赏滥封,给予后族一定的金银赏赐、田宅,使其生活富足无忧,但轻易授予可以世袭的侯、伯等爵位,便就是滥赏了。
实际上,这个不好的头是大明朝的六边形战士,宣宗皇帝开的。
仁宗皇帝的张皇后,当着大明朝的家那么多年,都没有给自己的家族分封过一个爵位。
而从宣宗皇帝开始,皇后的父亲都能获得爵位,到了孝宗时的张皇后时,张皇后两个弟弟,一个侯爵,一个伯爵,算是到了一个恩赏的高潮了。
从宣宗皇帝开始,这几乎就是一个惯例了。
不过,朱翊钧还是在变,他从自己的皇后家族开始,便定下了这条规矩,厚其赏而抑其爵,富其家而限其权……
这条规矩,显然也将延续到太子妃沈氏家族。
沈氏的父亲,或许会因女儿地位的提升而获得更多的赏赐和荣誉性虚衔,但想得到一个世袭的爵位,几乎是不可能的……
………………
大明万历三十年,七月十五日。
时近黄昏,残阳如血,将蓟州镇巍峨的城墙和远处苍茫的燕山山脉染上了一层金红的余晖。
沉重的城门缓缓开启,发出沉闷的吱呀声,一股混合着汗味、尘土和皮革气息的热浪扑面而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杆高高飘扬、略显陈旧但仍显威风的“李”字将旗。
紧接着,如同钢铁洪流般,一队队精锐骑兵踏着滚滚烟尘,井然有序地涌入城门。
这些骑士,甲胄在身,兵器在手,虽然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风霜与疲惫,但眼神锐利,腰背挺直,行动间带着一种久经沙场、刻入骨髓的肃杀之气。
马蹄敲击在青石路面上,发出雷鸣般密集而沉重的声响,震得地面微微颤动,久久不绝。
数千铁骑归营,那股无形的煞气,让道路两旁原本喧闹的市井百姓都不自觉地屏息凝神,投以敬畏的目光。
为首一员大将,身材魁梧,面容粗犷,皮肤因常年风吹日晒而呈古铜色,颌下短髯如戟,眉眼间尽是边塞宿将的沧桑与悍勇。
他并未穿着多么华丽的盔甲,只是一身实用的制式铁铠,肩吞、护心镜打磨得锃亮,正是镇守蓟州的总兵官李如松。
他这一趟出去,并非征战,只是例行的巡边,深入蒙古草原五百里,耀武扬威,震慑诸部。
近些年来,这已是常态。
自李如松与麻锦、戚金等将领镇守蓟辽以来,十余年间,对北虏和东陲女真持续施加着强大的军事压力。
敢于反抗大明的蒙古部落,无一例外都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黄金家族最后的余晖早已被扑灭,草原上如今是一盘散沙,各部只能匍匐在大明的脚下,靠着互市和明廷的“赏赐”苟延残喘。
现在的互市也早就不是嘉靖年间的互市了,大明朝在这场互市中,占了很大的便宜,战马牛羊源源不断地从蒙古而来,而换过去的只有粮食,布匹,盐……
之前互市的时候,蒙古人会严格禁止雄壮的战马换给大明朝,就是怕增强竞争对手的军事力量。
可现在的情况是,他们已经不是了竞争对手,蒙古人也从牌桌上下来了。
你不给人家用低价换出去,他们就来抢了,还不如换点东西来的实在。
并且,现在严格意义上来说,蒙古境地有非常庞大的草场是属于大明朝廷的,因为每一个小部落,每年都要交给边军两百只羊,上百匹马,来获得草场的使用权,以及获得经常出塞的明军保护……
而那些不安分的女真部族,能做通工作的,被有计划地、一批批地强制迁徙往遥远的西域填充边地,怎么做工作,都做不通的,就被人道剿灭了。
边境的烽火,似乎已经很久没有真正燃起过了。
回到总兵府,卸下沾满尘土的铠甲,李如松刚灌下一大碗凉茶解渴,一名心腹幕僚便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挥手屏退了左右。
“大帅,京里有消息传来。”幕僚压低声音,“是关于老帅爷的。”
李如松放下茶碗,眉头下意识地皱起:“我爹?他又怎么了?”
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
“是,宫里透出的风声,倭国的越王和齐王,又联名上奏弹劾老帅爷,措辞……颇为激烈。陛下目前还未有明确的旨意下来。”
第1220章 万历三十年 8
“啧!”
“啧!”
“啧!”
“老头子!那么大年纪了,还赖在倭地那破地方干什么?”
“啊?非要死在那儿才甘心吗?难不成到时候还要我跨过大海去给他奔丧……”
“我的骏马可跨不过大海啊……”
李如松这话说得气冲冲,甚至有些“口无遮拦”,但熟悉他的人都明白,这并非不孝,而是一种掺杂着担忧、无奈和恨铁不成钢的复杂情绪。
提及他的老父亲。
李如松都是有着莫名的烦躁。
幕僚在一旁听得脸色一僵,想笑又不敢笑,只得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小心翼翼地问道:“大帅,这个……属下两个多月前,按您的意思,已经给老帅爷去了一封家书,劝他老人家以身体为重,早日回京荣养。”
“按日子算,信应该已经到了啊?”
李如松愣了一下,随即没好气地哼道:“谁知道那老头子收到没收到!就算收到了,以他那倔驴脾气,估计也当是耳旁风!”
他越想越气,一屁股坐在身后的太师椅上,沉重的身躯压得椅子发出一声呻吟。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脑海中却不自觉地浮现出一些画面。
有年少时跟随父亲在千军万马中冲杀,父亲那如山岳般可靠背影带来的安全感……
也有父亲居功自傲、在某些场合显得跋扈张扬,让他这做儿子的都暗自捏把汗的场景……
温情与头疼交织,让他对远在倭地的老父亲感情极为复杂……
半晌,他猛地睁开眼,对幕僚道:“不行!你再给我写一封!语气给我重点!就告诉他,倭地现在亲王扎堆,将领如云,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让他别在那儿碍殿下们的眼了,赶紧收拾收拾,给我回京城来享清福!”
“这么大年纪,还恋栈权位,像什么样子!”
“他都没有看到吗,跟他同期为官为将的,都死了一茬又一茬了……”
幕僚连忙躬身应道:“是,少帅,属下这就去写,加急送往倭地……”
李如松挥挥手让他退下,自己则依旧坐在椅子里,望着窗外渐渐沉下的夜幕,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老头子,从来就没让他省心过……
不过,这老头子也给自己挣了一个国公爵位,算是好大爹了。
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保住爵位。
换句话来说,也就是自己老爹要安安稳稳离开人世,别到了,到了,摊上些重罪。
不仅爵位保不住,还影响整个家族。
实际上,现在的李家论声望,势力,在大明朝算是首屈一指的。
李成梁,李如松爷俩,能够调集的军队总数超过二十多万。
要是,他们都在大明故土境内,早就要歇着一个了,也幸亏李成梁在倭地……
………………
倭国,九州,熊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