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究是君臣先于父子,权力重于血脉。’
第1164章 出发
乾清宫内。
太子朱常澍躬身退出殿外,那套“感动与孺慕”的表演堪称标准……
可是在朱翊钧的眼中,却是漏洞百出。
朱翊钧望着他消失的背影,脸上那刻意维持的温和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了然和些许自嘲的复杂神情。
这一刻,他也终于明白自己的皇爷爷,跟自己父皇,为何会相处这么别扭的原因了。
他缓缓坐回龙椅,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扶手,发出沉闷的嗒嗒声。
“小崽子……”
一声近乎无声的低语从朱翊钧唇间逸出,带着一丝哭笑不得的意味:“跟老子在这儿演上了?”
“公是公,私是私?”
“分得倒挺清。”
他回想起太子那恰到好处的哽咽、那深深一揖、那番“恪守储君本分”的表态,每一处都精准地符合一个“完美储君”该有的反应,却唯独缺少了那么一丝……儿子应有的、真实的触动。
这老六应该是读史读多了。
时时刻刻都在用行动提醒自己,他是大明朝的太子,是未来的皇帝,而不仅仅是皇帝的儿子……
“呵……”
人在无语的时候,确实是会笑得。
朱翊钧轻轻嗤笑一声,摇了摇头,像是自言自语:“好,好得很。既然你时时刻刻要端着太子的架子,不愿与朕论父子私情……那便依你。”
他目光微敛,深邃的眼底最后一丝因为长子即将离去京师而泛起的柔软涟漪也彻底平复,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帝王心绪。
“以后,朕便只与你论君臣,再不言父子了。”
当然,这个时候,朱翊钧说的这句话,是气话,还是能坚持到底,也就只有他自己清楚了。
不过,天家,终究容不下寻常百姓的温情,这也是事实。
与此同时,康王府内一片离愁别绪。
箱笼行李已基本装车,府邸显得空荡而冷清。
在内室,刘王妃抱着刚满周岁的朱由校,泪眼朦胧,泣不成声。
她虽早知有此一日,但真到骨肉分离时,那撕心裂肺的痛楚却丝毫未减。
“我的校儿……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她不住地亲吻着孩子娇嫩的脸颊,泪水滴落在孩子的锦缎襁褓上,晕开深色的水痕。
小家伙似乎感受到母亲的悲伤,也扁着小嘴,泫然欲泣。
陈矩静立一旁,并未催促,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王妃万请保重玉体。”
“殿下留在京师,有陛下,有太后、皇后娘娘万千宠爱,有最好的太医乳母悉心照料,必会平安顺遂,茁壮成长。”
“待殿下年纪稍长,海路亦更安稳,奴婢向您保证,将殿下安然送至南洋与王爷王妃团聚。”
他的声音温和而坚定,试图给这位伤心的母亲一些渺茫的希望和安慰。
这时,康王朱常洛从宫中辞行回来了。
他面色沉静,但眉宇间那化不开的郁结显示了他内心的波澜。
看到妻子正在痛哭。
他叹了口气,沉默了片刻,随后走到妻子身边,看着襁褓中懵懂的儿子,眼神复杂难言。
他伸出手,轻轻从刘王妃颤抖的怀中接过朱由校。
孩子很轻,抱在怀里却感觉有千钧之重。
他深深地看了儿子一眼,仿佛要将这小小的模样刻进骨子里。
然后,他毅然转身,将孩子稳稳地交到陈矩带来的嬷嬷手中。
“陈公公……”朱常洛的声音有些沙哑:“校儿……就拜托了。”
陈矩立刻躬身,语气无比郑重:“王爷放心,陛下一定会好好照看皇长孙殿下……”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
陈矩将皇长孙三个字的发音,捏的很重。
朱常洛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陈矩不再耽搁,示意嬷嬷抱好孩子,一行人安静而迅速地向外走去。
王府门外,车马辚辚,十几辆大车装载着康王府多年的积累和对未来的期盼,排成了长龙。
仆从们正在做最后的检查和固定,一片忙碌景象。
这些家仆也都是拖家带口的。
陈矩抱着朱由校刚走出大门,正准备登上宫里的马车,迎面便见太子朱常澍带着魏忠贤及几名护卫快步走来。
“陈矩参见太子殿下。”陈矩连忙停下脚步,躬身行礼。
他身后的随从们也齐刷刷跪倒。
魏忠贤一见陈矩,条件反射般地缩了缩脖子,躲到了太子身后阴影里。
朱常澍的目光瞬间就被那襁褓中的小侄儿吸引了。
他这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见到自己的大侄子,以往在宫中,要么是远远一瞥,要么时机不巧。
“免礼。”朱常澍说着,走上前去,带着几分好奇,伸手轻轻拨开了包裹着孩子的锦缎围巾一角,仔细端详着那张哭过之后犹带泪痕、粉雕玉琢的小脸。
看着看着,他脸上露出一丝讶异,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低声自语道:“这眉眼……竟与父皇御容颇为神似……”
他抬起头,看向在场唯一可能见过幼年万历的陈矩,求证似的问道:“陈矩,父皇幼时,便是这般模样么?”
陈矩闻言,腰弯得更低了些,恭敬而谨慎地回道:“回太子殿下的话,陛下幼年龙潜之时,天表俊伟,非凡俗可窥。”
“奴婢……奴婢当时位份低微,实在不敢妄记天颜,更不敢妄加评论。”
他将“不知道”三个字说得圆滑而无可指摘。
朱常澍听了,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似乎本也没指望得到确切答案。
他再次低头看了看那小侄儿,轻轻将围巾拨回原处,盖住那稚嫩的脸庞,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最终的确认:“果然……像极了我大哥。”
陈矩适时告退:“殿下,奴婢还需尽快护送皇孙回宫复命,先行告退。”
朱常澍点了点头。
就在陈矩的马车刚刚驶离,太子正准备举步进入康王府时,府门内,康王朱常洛携着依旧眼圈通红、强忍悲痛的刘王妃,在一众王府属官、奴婢的簇拥下,正好走了出来。
他们已收拾妥当,准备启程前往天津港。
兄弟二人,在王府大门前,再次相遇。
朱常澍立刻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上前一步,对着朱常洛,郑重地躬身行了一礼:“大哥,六弟特来送行。”
阳光洒在兄弟二人的身上,一个即将远赴天涯,一个稳坐中枢,他们的目光在空气中交汇,复杂难言……
第1165章 南洋行…… 1
朱常洛看着眼前这个已经成为太子的六弟,给他行礼。
他也并没有拒绝。
他上前一步,伸出双手,稳稳地托住了太子的双臂,将他扶起。
这个动作,不符君臣之礼,却合长兄之仪。
“六弟,”朱常洛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朱常澍耳中,带着一种卸下伪装后的疲惫与真诚:“今日,你我兄弟话别,我也就不给你讲究那些虚礼,给你躬身行礼了……”
“此一去,万里之遥,重洋阻隔,你我兄弟……此生恐难再相见。往后……望你多多保重……”
这番话,没有抱怨,没有不甘,像是坦然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朱常澍被他扶起身,听着这肺腑之言,心中那冰封的堤坝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大哥……一路保重。海上风浪大,务必小心。到了南洋,多多珍重。”
“是,我一定会多多珍重的。”
朱常洛点了点头,重复着这句话,像是承诺,又像是自我安慰。
随后,朱常澍又将目光转向一旁强忍悲痛的刘王妃,再次躬身,这一次,是弟弟对长嫂的送别礼:“长嫂,一路顺风,万望保重。”
刘王妃虽沉浸在与幼子分离的悲痛中,但礼数未失,她含着泪,微微侧身还了一礼,声音哽咽:“谢太子殿下关怀。”
该说的话似乎都已说尽,空气再次陷入一种无言的凝滞。
车队已经准备就绪,马匹都显得有些焦躁不安,似乎也在催促着这场离别的终局……
朱常洛深吸一口气,打破了沉默,对朱常澍道:“六弟,时辰不早,不宜再耽搁了。我们……这便走了。”
“大哥,慢行……”
朱常洛点了点头,随后他脸上努力挤出一丝豁达的笑容,他不再看太子,转身,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自己的妻子,走向那辆装饰华丽,亲王规制的马车。
他先扶着刘王妃登上了马车。
然后,他停下了动作。
他没有立刻上车,而是缓缓转过身,面对着那座他生活了多年的康王府。
朱红色的府门依旧威严,门楣上的匾额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光。
这里曾是他的家,承载了他从少年到成年的记忆,有谨小慎微,有压抑苦闷,或许,也曾有过短暂的、属于皇子身份的安宁。
他的目光在那熟悉的门庭上流连,眼神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眷恋,有不舍,有对过往的追忆,更有对未知前程的一丝茫然。
这一刻,仿佛无比漫长,他像是在与过去的自己告别。
然而,那片刻的温存与恍惚,很快便被一种更为坚硬的东西所取代。
他的眼神逐渐变得清明,继而染上了一层决绝的色彩。
仿佛有一道无形的闸门落下,截断了所有退路和软弱的可能。
他猛地一甩头,不再有丝毫犹豫,利落地转身,弯腰,钻进了马车车厢。
车帘在他身后垂下,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启程!”王府长史高声喝道。
车夫挥动鞭子,发出一声清脆的炸响。
庞大的车队开始缓缓移动,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辘辘的声响,向着德胜门的方向而行。
太子朱常澍站在原地,默默注视着车队远去,直到那长长的队伍消失在街角,只剩下空气中扬起的细微尘土。
他没有去德胜门相送,那不符合储君的身份,也过于引人注目。
这府门前的告别,已是他们兄弟之间,所能做到的、最接近“寻常人家”的极限。
车队出了德胜门,意味着正式离开了北京城。
消息很快便被报入宫中。
乾清宫内,朱翊钧站在巨大的舆图前,目光像是落在南方那一片广袤的、标注着“南洋”的区域。
殿内寂静无声,只有更漏滴答。
脚步声轻轻响起,张国之悄无声息地走进殿内,躬身禀报道:“陛下,大皇子……康王殿下仪仗,已从德胜门出京了。”
朱翊钧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他没有立刻回头,目光依旧停留在舆图上,仿佛要穿透这纸帛,看到那远行的车队。
沉默了半晌,他才缓缓地、极轻地应了一声:“朕,知道了。”
张国之闻言,躬身行了一礼后,便退出了乾清宫……
这次康王朱常洛前去南洋就藩,除了明面上给予的特权外,朱翊钧还有很多暗地里面的操作。
首先,便是在锦衣卫中,抽调出了两百余名武艺高强的年轻人,在两年前,就已经到了南洋府,熟悉南洋府各地的情况,并且监工督造南洋的康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