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我要事前提前你一句,你现在是陛下的近臣,可你终究不是科举出身,北京城可不好混啊……”
“南洋,那是陛下规划中的新天地,沃野千里,位置冲要,未来之发展,不可限量,更何况,南洋府在叶总督的筹划下,在万历二十年,就开始经略皇明州了……“
“那里,太大了……快马从南到北,两个月都跑不完,依我看,不比咱们大明朝小多少,这大皇子殿下坐镇南洋,开府建牙,手上既有爪哇群岛,又有皇明州……”
“其下岂能没有得力干臣辅佐?”
“依我看,那南洋府未来之格局,绝非寻常藩国可比。”
陈平的心脏猛地一跳!
张丁征这话,几乎是在明示了!
他让自己借同行之机与大皇子康王朱常洵结交,竟是看中了南洋未来的政治潜力,为自己谋划一条卸任大使之后的退路,甚至是一条更进一步的捷径!
康王在南洋拥有极大自主权,那么在其藩国之内,设立总理政务的高官,也并非不可想象……
张丁征看着他变幻不定的神色,知道自己的话已经起了作用,他拍了拍陈平的肩膀,语气恢复了平常那种商人式的圆滑,但话语里的分量却丝毫不减:“陈老弟,你我是旧识,有些话我才多说两句。这为官之道,如同经商,需得眼光长远,提前布局。”
“陛下雄才大略,布局深远,这棋盘之上,可不止京师这一亩三分地。南洋,或许就是你我这等‘非正途’出身之人,另一片大展拳脚的天地。与大皇子殿下结个善缘,百利而无一害。”
陈平深吸了一口冬夜寒冷的空气,让那冰冷的气息灌入肺腑,刺激着自己有些发热的头脑。
他本是商贾之子,凭借能力和机遇才走到今天这一步,深知在讲究出身和资历的大明官场,想要再进一步是何等艰难。
张丁征的父亲是致仕的阁老尚书,根基深厚,尚且需要多方经营,何况是他?
如果南洋真如张丁征所说,是一片拥有全新规则、更看重实务能力的新天地,那无疑对他有着巨大的吸引力。
他看向张丁征,这位昔日的“少东家”,如今在官商两界都混得风生水起的“高等玩家”,眼中露出了悟和感激交织的复杂神色。
他拱了拱手,语气郑重了许多:“张兄金玉良言,振聋发聩,平……受教了。此事,平会仔细斟酌。”
第1153章 疏远
最近这段时间,朱常洛很高兴,当然他老爹朱翊钧也很高兴。
因为,一个有了大儿子,一个有了大孙子。
朱翊钧自己的儿子,都是拖到四五个月,才有时间起名字,老十六之后的儿子们,朱翊钧都很少有时间去管。
可这大孙子一出生。
第二天赐名就送到了康王府上,随之而来的,还有丝绸一万匹的赏赐,直接赐给刘王妃。
皇帝陛下是很抠门的,当皇帝这么多年了,这是他唯一一次大手笔。
并且,在朱由校满月那日。
朱翊钧还亲自到了康王府,看望自己的大孙子,这一点就连朱常洛都没有意料到。
三十五岁的年龄,自己争气,儿子争气,让他当爷爷了……
这又创造了大明皇室的一个先例……
即便是太祖高皇帝,也是在四十七岁时,长孙朱雄英才出生……在朱翊钧之前,诸多君主都没有活到自己的孙子出世……
康王府,修身精舍。
晨光熹微,透过雕花的木窗,在铺着青色方砖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精舍内陈设简朴,一尘不染,正中悬挂着一幅墨笔勾勒的太上老君像,画像前的紫檀木条案上,香炉中三炷线香正袅袅升起笔直的青烟,散发出淡雅的檀香气味。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宁静、肃穆而又略带疏离的氛围。
康王朱常洛身着月白色的道袍,未戴冠冕,只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发。
他依然雷打不动的坐着自己的早课,坐在蒲团上的身影挺拔而清瘦,眉宇间带着一种长期静修养成的平和……
这是这么多年,养成的好习惯。
结束今日的早课后,朱常洛便赶忙起身,离开了精舍,来到了康王妃刘氏的房中。
康王妃刘氏正陪着乳母,照看着床上一个裹在锦绣襁褓中的婴儿。
那婴儿便是康王朱常洛的嫡长子,刚刚满月不久,由皇帝朱翊钧亲自赐名为——朱由校。
一见到儿子,朱常洛的脸上立刻绽放出毫不掩饰的、纯粹的笑容。
他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地从床上将老老实实玩的朱由校抱了起来。
动作轻柔得仿佛捧着稀世珍宝。
“由校……” 朱常洛低声唤着,用手指极轻地触碰着婴儿娇嫩的脸颊,眼中满是初为人父的慈爱和喜悦,那修道者的出尘之气在这一刻被浓浓的父性取代。
他抱着儿子,在房间缓缓踱步,口中哼着不成调的、舒缓的音节,逗得小由校挥舞着小拳头,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刘王妃看着丈夫这般模样,脸上也带着温柔的笑意,轻声道:“王爷,您这刚做完早课,也不歇歇。”
朱常洛头也不抬,目光依旧胶着在儿子脸上,笑道:“无妨,见到由校,便什么疲乏都没了。这小家伙,比什么金丹妙药都更能让人心神舒畅。”
他言语中充满了对儿子的溺爱。
夫妻二人正享受着这难得的天伦之乐,内侍走到了门口,谨慎的通报道:“启禀王爷,太子殿下驾到,已至前厅。”
听着这话,朱常洛脸上的笑容微微收敛了些,但并未消失。
他小心翼翼地将儿子交还给乳母,又细细叮嘱了几句,这才直起身,对刘氏道:“太子来了,本王去前厅见见。”
刘氏柔顺地点了点头。
朱常洛整理了一下身上的道袍,虽未更换正式的亲王礼服,但神情已然恢复了惯常的平静。
他举步向前厅走去,步履从容,宽大的道袍袖摆随着步伐轻轻晃动。
太子朱常澍已然在大堂等候。
他身着杏黄色的储君常服,身姿挺拔,气度沉静。
见到朱常洛从内间走出,他率先站起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符合兄弟礼仪的微笑。
“臣,朱常洛,参见太子殿下。”
朱常澍亦立刻还了半礼,随后语气温和道:“大哥不必多礼,快快请起。你我兄弟,私下相见,何须如此拘谨。”
等到互相见礼之后,两人分宾主落座,内侍奉上香茗。
朱常澍目光落在朱常洛身上那件与众不同的道袍上,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笑道:“大哥潜心道学,修身养性,看来有所得啊。这般超然物外,倒让弟弟羡慕了。”
朱常洛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淡淡道:“太子殿下说笑了。不过是寻个僻静处,读读经书,静静心罢了,谈不上超然。比不得太子殿下为国事奔波,劳苦功高。”
他话语平和,却隐隐将“太子殿下”与“臣”的身份界限划得清晰。
朱常澍仿佛没有听出那细微的疏离,笑容不变,将话题引向了今日来访的主要目的,语气真诚地说道:“大哥,弟弟今日前来,一是多日不见,心中挂念,二来,也是特意来向大哥道贺的!恭喜大哥喜得麟儿,为我朱家开枝散叶……”
说到此处,他朝着大堂外看了一眼。
魏忠贤赶忙抱着礼物走了进来,将其放到了朱常洛身旁的桌子上,而朱常洛只是看了一眼,便将视线转移到了自己六弟身上。
提到儿子,朱常洛的脸上才又露出了真切的笑意,那笑意冲淡了些许他身上的清冷之气:“多谢六弟挂心。由校那孩子,确是乖巧。”
“大哥客气了。” 朱常澍摆了摆手,沉吟片刻,语气变得稍微郑重了些:“另外……弟弟听闻,大哥不日便将就藩南阳。不知……行程可已定下?若有需要弟弟帮忙之处,大哥尽管开口。”
厅内的空气似乎随着这个话题的提起,而变得略微凝滞。
“父皇已有旨意,定于万历二十五年三月启程。”
“三月……春光明媚,正是好时节。”
“只是南洋路远,跨山越海,大哥一路小心,定要多多保重,弟弟在京师,会日日为大哥祈福。”
朱常洛听着弟弟这番关怀之语,脸上忽然露出一抹极淡、却意味复杂的笑容,那笑容里似乎有感慨,还有一种了然的平静。
这一次他要的东西,实际上挺多的。
老六心里面一定有所不满。
可这小子,太鸡贼了。
一点都没有表现出来。
弄不好,之后父皇承诺给他的东西,会被这小子收回去。
“太子殿下,这句‘一路小心’,多多保重……还是等到臣出发之前,您再对臣说吧。”
实际上,在老六没有正式被册封太子之前,兄弟两个人的关系还是挺好的。
现在,年龄越来越大,懂得越来越多,距离却越来越远了……
第1154章 聪明的人爬的快
他们是兄弟,血脉相连……
但他们更是君臣,天壤之别……
两人随后又聊了几句,内容无非是些不痛不痒的京城闲话、养生之道,气氛客气而疏离,再也回不到多年前那种可以一起读书、一起偷偷抱怨严苛讲官的亲密无间。
那时,他只是他的“六弟”,他也只是他的“大哥”。
如今,每一次对话,每一个眼神,似乎都蒙上了一层需要斟酌和揣度的色彩。
眼见话已尽,朱常澍便起身告辞。
朱常洛亦依礼相送。
走到大堂门口,朱常澍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纯良的好奇,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大哥,说起来,我还没见过大侄子呢,今日既然来了,不知可否让我这个做叔叔的,去看看他,抱抱他?”
而听到朱常澍的这句话,朱常洛连想都没有想,便直接开口拒绝。
“不行,你这在外面跑的那么野,谁知道身上带没有带邪气……你长大了,不怕邪气,我儿子还小着呢……”
朱常澍看着大哥那骤然戒备的神情,笑了笑,他仿佛早已料到会如此,极其自然地点了点头:“大哥说的也有道理,大哥留步,弟弟告辞了。”
“太子殿下慢走……”朱常洛说着,还真的停下了相送的脚步。
随后,朱常澍离开了康王府,坐着马车返程。
朱常澍靠在柔软的车厢壁上,闭上了眼睛。
马车行驶在北京的街道上,外面传来的喧嚣声仿佛隔着一层纱,模糊而遥远。
此时正是午后,阳光正好。
马车行驶的街道,两旁商铺鳞次栉比,幌子迎风招展。
贩夫走卒的吆喝声、车马碾过青石板的辘辘声、酒肆里传出的猜拳行令声、茶馆中说书人的惊堂木声……种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汇成了一曲充满烟火气的、生机勃勃的大明帝都的繁华……
空气中或许还弥漫着刚出笼的肉包子的香气、糖炒栗子的甜香,以及冬日里特有的、淡淡的煤烟味。
这是朱翊钧治下海内宴然、物阜民丰的盛世京师。
百姓们为了生计忙碌,为了温饱奔波,为了些许乐趣而开怀,他们的世界简单而直接。
马车驶入紫禁城,刚在指定位置停稳,朱常澍掀帘下车,便看到司礼监掌印太监陈矩静立一旁等候。
这位皇帝身边最信任的权宦,面色一如既往地平静无波。
“太子殿下,”陈矩上前,躬身行礼:“陛下口谕,殿下回宫后,请即刻前往乾清宫见驾。”
“孤知道了。”朱常澍颔首应道。
他也清楚,今日召见,定是与昨日张丁征、陈平来访所谈之事有关……
朱常澍不再多言,跟着陈矩,朝着那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的乾清宫走去。
到了乾清宫后,朱常澍通报之后,便进入了乾清宫。
而魏忠贤就在乾清宫外等候。
然而,他心中的算盘却拨得飞快。
自己昨日可是冒险在太子面前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那番“陛下既为锻炼,亦是为政策延续,将殿下推至台前”的分析,想必是说到了太子心坎里……
又长了脸。
他正暗自琢磨着这次机遇,盘算着自己能从中获得多少好处时。
一个平和却不容置疑的声音在他身旁响起:“魏忠贤……”
魏忠贤一个激灵,连忙转身,只见陈矩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他身边,那双看透宫闱风雨的眼睛正静静地看着他……
“陈公公有何吩咐?”魏忠贤脸上瞬间堆满谦卑的笑容。
陈矩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向前踱了两步,示意魏忠贤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