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0章 京师大学堂 8
河南,归德府至开封府交界处。
几乎在赵彦的奏疏以八百里加急送出开封的同时,这位河南左布政使便已轻车简从,带着几名核心属官和护卫,顶着凛冽寒风,一路疾行,终于在距离归德府不远的一处官驿,追上了正准备前往下一站核查的太子朱常澍与刚刚从洛阳赶来的孙承宗一行。
官驿内,气氛凝重。
孙承宗先单独见了赵彦。
看着这位风尘仆仆、面容带着明显憔悴和焦虑的封疆大吏,孙承宗目光锐利,语气沉静却带着压力:“赵大人,不在开封署理公务,何以匆匆追至此地?”
赵彦深深一揖,姿态放得极低:“孙大人,下官……下官是特来请罪,并……并想面见……上面那位。”
他不敢直接点破太子身份,只用“上面那位”代替。
孙承宗眼中精光一闪,不动声色地问道:“哦?赵大人如何知晓‘上面那位’在此?”
赵彦闻言,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和犹豫,但事已至此,他也不敢隐瞒,低声道:“是……是下官座师,申阁老,来信提醒………”
他将申时行的提醒含糊带过,但意思已然明了。
孙承宗心下恍然,原来是申时行递了消息。
他沉吟片刻,打量着赵彦。
这个时候的学田,实际上,都是在打明牌。
孙承宗派人调查。
布政使衙门,过来送证据。
并且,还把给北京方面的请罪奏疏,也誊抄了一份,送到了孙承宗处,就是想着让在河南晃悠的皇太子也知道。
而赵彦态度的转变,让右布政使周继祖,以及按察使王之垣都蒙圈了。
只一夜的时间。
固执,爱惜名声的赵彦,就直接掀锅了。
当然,这都是信息不对等所导致的原因。
赵彦知道了皇太子到了河南。
可这两哥们,却什么都不知道,赵彦也不可能将自己知道的第一手信息,告知两人。
而赵彦提供的所有证据都指向了当时的左布政使温纯。
温纯也被坑了一手。
他给下面官员的手令,原本是要其看完销毁,可有的官员却多长了一个心眼,将手令藏起来,就怕有一日,东窗事发,不好甩锅,所以,当按察使大人出面谈话,几乎都毫不犹豫的将原本的信件,拿了出来,已证自己的清白。
送证据,配合调查,至少表明他不敢公然对抗,且有解决问题的意愿。
而且,这个赵彦还提及了申阁老。
孙承宗就不得不重视了。
谁都知道阁老是太子殿下的师傅。
“既如此,你先稍等片刻。”
孙承宗去了驿站后面的被几十名带着家伙的锦衣卫保卫起来的小院子。
不一会儿,他便再次出现在了赵彦的身边。
想来,已经通禀了皇太子。
“随我来吧。记住,殿下面前,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若有半分虚掩,后果你应该清楚。”
“是是是,下官明白,绝不敢有丝毫隐瞒!” 赵彦连忙应道,心中稍定。
孙承宗引着赵彦来到太子朱常澍临时下榻的院落。
而即便是封疆大吏,是老朱家的亲近员工,赵彦还是被数名锦衣卫里里外外搜了身,就怕带有利器。
通报之后,两人被引入一间布置简单的厅堂。
朱常澍端坐于主位,魏忠贤侍立一旁,在其身后,还有数名按刀锦衣卫。
赵彦一进门,目光快速扫过,见到主位上那位虽穿着寻常锦袍,但气度已然迥异的少年,心中再无怀疑。
他疾步上前,毫不犹豫地推金山倒玉柱般跪倒在地,行以大礼,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臣……臣河南左布政使赵彦,叩见太子殿下千岁!“
“臣……臣督管不力,致使河南学田积弊深重,惊动天听,劳动殿下亲临,臣……臣罪该万死……”
朱常澍看着跪在脚下的赵彦,并未立刻叫他起身。
他沉默着,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魏忠贤眼观鼻鼻观心,孙承宗则静立一旁,默不作声。
这短暂的沉默,对赵彦而言却非常漫长,大冬天的,额角的冷汗涔涔而下。
良久,朱常澍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打在赵彦的心头:“赵彦。”
“臣……臣在。” 赵彦连忙应声。
“你的请罪奏疏,还有那份名单,孤……已经知晓了。” 朱常澍的语气听不出喜怒:“动作很快,名单也很‘详尽’,想来,申师傅,也是极其看重与你。”
“可你告诉孤,将一应罪责,尽数推于已故的温纯,以及几十个府县官员、胥吏身上,这河南学田的烂账,就能一笔勾销了吗……”
“那被置换的良田,就能自己长腿跑回来吗,那因此受损的朝廷威信,蒙学大计,就能立刻恢复如初吗……”
这一连串的质问,如同鞭子一般抽在赵彦心上,他伏在地上,身体微微发抖:“臣……臣知罪……”
“一句知罪,就不治你的罪了,就能搪塞过去?”
“若非孤到此,你是不是还要继续捂着盖子,年年上报‘水患所致’,年年请求朝廷核销亏空……”
“你这是渎职!”
“是欺君!”
“殿下息怒!殿下息怒啊!”
“臣……臣确有失察之罪,亦有……亦有顾虑官场体统、不愿轻易掀起大狱之私心……臣自知罪孽深重,不敢求殿下宽宥,只求殿下给臣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臣定当竭尽全力,弥补过失,整饬学田,绝不敢再让朝廷、让殿下失望……”
他这番话,半是请罪,半是表忠心,也将自己之前的顾虑稍稍点出,试图引起一丝同情……
“说说吧,” 朱常澍道:“你想着怎么办……”
见太子问起具体方案,赵彦精神一振,知道这是自己表现的机会,也是能否过关的关键。
他连忙将这几日自己与周继祖、王之垣等人以及自己背后幕僚团队紧急商议的细则一一道出。
包括如何追索被侵占的良田、如何从现有的官田中挑选合适的进行置换、如何确保新学田的租税收入用于蒙学、如何加强对学田的后续监管、以及如何对名单上的官员进行审讯定罪等等……
朱常澍认真听着,不时提出一些问题,孙承宗也从旁补充。
一番问答下来,朱常澍心中大致有了判断。
赵彦的方案,或许仍有一些妥协和保全自身的考量,但大方向上符合整饬积弊、恢复学田的目的。
对于陈昂这样的小人物,太子展现出了与其身份相匹配的、近乎漠然的“宽容”,或者说,是根本未曾将其真正放在眼里,其价值仅在于作为证据链的一环……
可对布政使,皇太子殿下就没有那么客气了。
接下来,就是狠狠的训斥了一顿。
待赵彦告退,前去安排具体事宜后,厅内只剩下朱常澍、孙承宗和魏忠贤。
魏忠贤小心翼翼地给朱常澍换了杯热茶,低声道:“太子爷,这赵彦,书得多,人也老,奴婢看啊,滑头得很,他未必真心悔过……”
“孤自然知道。但他现在怕了,愿意办事,这就够了。水至清则无鱼,眼下最重要的是把学田的窟窿补上,至于如何追责,那也是父皇圣断了……”
第1141章 京师大学堂 9
而当朱常澍说完之后,从头到尾都站在一旁的孙承宗,开口时说道:“殿下,赵彦此人,熟谙官场规则,爱惜羽毛,此前确有捂盖、观望之嫌。然其行政之能,在地方大员中尚属干练。此次若非殿下亲临,他未必肯行此‘断腕’之举。”
“其所呈方案,细则详尽,考量周祥,虽是迫于形势,却也可见是用了心思,非纯粹敷衍塞责。以臣之见,可信五分,可行七分。关键在于……后续督管,需得力之人,且需持续施压,方能防其懈怠或反复……”
“而且我们此来河南,学田的事情,只是小事,主要的还是进学堂。”
“各府城筹备进学堂,才是我们的大事。”
“现在学子名单,誊录的差不多了,接下来,就是办学之事,户部总共拨款六十万两,用作四省进学堂花费,我们还是要得到当地官府的协助。”
“这样,才能更好的完成陛下的旨意。”
朱常澍听完孙承宗的话后,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孤便不急着回京了,等到差事办完之后,在回京复命。”
魏忠贤在一旁闻言,忍不住轻呼:“太子爷,这……这眼看就要过年了,陛下和皇后娘娘那边……”
朱常澍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语气不容置疑:“年节年年有,但此等关乎国策根基、万千学子前程之事,岂能因年节而延误?”
“一来,是学田之事,二来,是进学堂之事。”
“特别是学田事,赵彦虽已承诺,但其人滑脱,若孤此刻离去,难保他不会故态复萌,或下面之人阳奉阴违。唯有孤坐镇于此,亲眼盯着他将条陈一一落实,亲眼看到良田重归学册,亲眼见到蒙童能安心进学,此事才算暂告段落。”
“否则,孤回京过年,心中亦难安稳。”
孙承宗眼中闪过一丝赞赏,拱手道:“殿下心系国事,不徇私情,微臣敬佩。臣也愿留下,辅佐殿下,确保此事万无一失。”
朱常澍点了点头。
随后,他当即亲自修书一封,遣快马送往京师,信中详细禀明了河南学田案的最新进展、赵彦的请罪与整改方案,以及自己想要留在河南的想法。
而此时,驿站外赵彦几乎是脚步虚浮地离开了太子下榻的官驿,直到坐进那辆摇晃的马车,他才仿佛找回了一丝力气。
后背的官袍早已被冷汗浸透,紧贴在皮肤上,被马车缝隙钻入的寒风一吹,刺骨冰凉。
他闭上眼,太子那看似平静却蕴含着雷霆之怒的训斥声犹在耳畔,尤其是那句“渎职!欺君!”
惊雷,反复在他脑海中炸响。
“回……回开封!”
马车在暮色中疾驰,抵达开封布政使司衙门时,已是深夜。
然而,赵彦并未休息,他甚至来不及换下那身带着寒意与汗渍的官袍,便立刻下达了一道命令:“所有在省官员,包括各府知府、知州、知县,以及按察使司相关属官,即刻放下手中一切事务,限两日内,务必赶到开封布政使司衙门议事!”
“年节封印之期暂缓,所有衙门照常办公,不得有误!”
“违令者,以渎职论处!”
腊月二十四,眼看还有几天就是除夕,哪个官员不是归心似箭,准备与家人团聚,享受一年中难得的闲暇?
此刻却被要求即刻动身,赶往省城。
一时间,从开封到各府州县,信使四出,马蹄声碎。
接到命令的官员们,有的愕然,有的惶恐,有的暗骂,但无人敢怠慢。
谁都知道,布政使大人如此急如星火,定是出了泼天的大事。
不少人连行李都来不及仔细收拾,便带着满腹的惊疑与不安,踏上了赶往开封的路程。
腊月二十六,开封,布政使司衙门大堂。
往日里庄严肃穆的大堂,此刻济济一堂,却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河南境内够品级的官员,能赶到的几乎都到了。
文官以赵彦为首,其下左右布政使、参政、参议、各府知府等。
大大小小,五十余名官员,按品级端坐,却无人交头接耳,个个面色凝重,目光不时瞟向端坐主位、面沉似水的赵彦。
大堂内炭火烧得噼啪作响,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寒意和压抑。
赵彦目光缓缓扫过下方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声音带着一丝疲惫,更多的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今日,召集诸位同僚于此,所为何事,想必诸位心中已有猜测。不错,正是为学田积弊一案!”
他开门见山,没有丝毫迂回:“此案,陛下震怒,其严重性,毋庸本官赘言!”
“往日种种,或曰失察,或曰无奈,如今皆已是过眼云烟,多说无益!当下最紧要者,是如何弥补,如何整改!”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严厉:“年节将至,本官知道诸位归家心切。然,国事重于泰山,学田之事一日不解决,我等便一日无颜面对朝廷,无颜面对陛下,更无颜面对河南万千期盼读书的孩童!”
“故,自今日起,直至学田事宜初步理顺,所有相关衙门,取消年节休沐,全力办理此事!”
台下响起一阵细微的骚动,但很快又平息下去。
所有人都明白,这次是动真格的了,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赵彦看向一旁的按察使王之垣:“王大人,你掌管刑名,稽查不法乃你分内之责。关于如何追索被侵占田亩,惩处涉案人员,你有何章程?”
王之垣早已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