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准备快步离开这是非之地,却在行辕外的廊下,撞见了一个熟人,同样是前来办理交接的仙台藩主伊达政宗。
伊达政宗此刻的脸色也并不好看,眉宇间带着一丝阴郁和疲惫。
两人目光相遇,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相似的凝重与无奈。
“德川大人。”伊达政宗微微颔首,声音低沉。
“伊达大人。”德川秀忠还礼,两人很有默契地放慢脚步,并肩向着行辕外走去,周围的随从都识趣地拉开了一段距离。
“戚大将军……也向贵藩征调粮饷了吧?”德川秀忠低声问道,虽是疑问,语气却十分肯定。
伊达政宗独眼中闪过一丝冷光,哼了一声:“岂止是粮饷?还要我提供三千民夫,协助修缮通往北方的官道!哼,这是要把我等最后一滴油水都榨干啊!”
德川秀忠苦笑道:“彼此彼此。我德川家需负担北路大军三月粮草,还要出动船只民夫。”
两人沉默了片刻,走在被明军士兵严密监控的街道上,气氛压抑。
“伊达大人,您觉得……天朝究竟意欲何为?”德川秀忠终于问出了心中最大的疑问:“如此竭力榨取,难道不怕我等不堪重负,再生变乱吗?“
“他们终究……是需要我等来治理这片土地的。”
伊达政宗瞥了他一眼,独眼中闪烁着更为清醒甚至悲观的光芒:“德川大人,你还抱着过去的幻想吗?”
“看看这京都,看看那些巡逻的明军士兵!他们军容鼎盛,纪律严明,火器犀利,远非我等昔日所能及。”
他压低了声音:“戚继光、李成梁,皆是久经沙场的名将,他们难道不明白‘竭泽而渔’的道理?”
“他们敢如此做,正是因为他们有绝对的自信,能够掌控一切!即便我等此刻全部反抗,在他们看来,也不过是螳臂当车,徒增笑耳!”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沉重:“至于治理……你我还看不明白吗?他们或许需要借助我们一时,但绝非长久之计。”
“你不见他们正在大力招募通晓倭语、汉语的浪人、僧侣?”
“不见他们正在清点所有田亩、户籍?”
‘这是在为日后直接管理做准备啊!我等……或许只是他们过渡时期的工具罢了。”
伊达政宗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德川秀忠心头,让他那点贵族的优越感和底气,瞬间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寒意和对未来的茫然。
“那……我等该如何是好?”德川秀忠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伊达政宗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空,长长叹了口气:“还能如何?暂且隐忍,竭力办好他们交代的差事,或许还能保全家族,得个善终。若有不轨之心……石田三成,便是前车之鉴。”
第1129章 心气没了
寒风卷过京都清冷的街道,吹拂着德川秀忠与伊达政宗略显单薄的衣袍。
两人并肩而行,身后跟着各自垂头丧气的随从,气氛比这冬日的空气还要凝滞。
石田三成……
那个在关原合战中,将他德川家逼入绝境,甚至亲手导致他父亲德川家康陨落的男人。
曾几何时,石田三成携关原大胜之威,风头无两,以西国联军总大将的身份,整合力量,意图抗衡跨海而来的明军。
那时的石田,是何等的意气风发,俨然是倭国武家捍卫自身荣耀与权力的希望。
可结果呢?
面对明军,那根本不在一个层面的战术与装备,看似强大的西国联军,在几次决定性战役中,如同冰雪遇上烈阳,迅速溃败、消融。
最终,那位曾让德川家蒙受奇耻大辱、夺走家康性命的一代枭雄,兵败身死,整个家族也随之烟消云散,连同他那一派系的几个主要大名,也都落得身死族灭的下场,领地、家名,一切都被从这片土地上抹去。
而他德川家,明明是国内征战的失败者。
但却存活到了现在。
摇身一变,成了明军认可的“合作者”,保住了家族,甚至暂时保住了部分领地和权位。
数年前对马岛的惨败已经让倭人失去了底气。
而和明军登陆后的所向披靡,更是将倭国上层武家阶层的心气打没了。
什么武士的荣耀,什么武家的独立,在绝对的力量面前,都成了可笑的空谈。
心气没了,就真的什么也没了。
包括德川秀忠和伊达政宗在内的绝大多数幸存大名,早已兴不起丝毫反抗的念头。
他们现在考虑的,不再是如何驱逐大明来的汉人,而是如何在新的统治秩序下,尽可能地保全自身和家族。
伊达政宗看着德川秀忠变幻不定的脸色,知道他听进了自己的话,低声道:“德川大人,认清现实吧。能做的,唯有隐忍,尚有一线生机,他们要粮,就给粮,要人,就给人。只要不触动我等家名传承的根基,一切皆可舍去。”
德川秀忠长长吁出一口白气,仿佛要将胸中的郁结也一同吐出,他苦涩地点点头:“伊达大人所言极是……是秀忠一时妄念了。如今之势,确非我等可以抗衡。只是……”
他顿了顿,而后停下脚步,声音更低,“只是不知这天朝的胃口,究竟有多大?此次是三月粮饷,三千民夫,下次又会是什么?长此以往,我等怕是……”
“怕是油尽灯枯?”
“那也比立刻覆灭要好。况且,明国如此做,正是在不断试探我等底线,也是在持续削弱我们的潜力。他们不怕我们反抗,甚至可能……在期待我们反抗,好有借口再行雷霆手段,彻底清洗。”
“所以,越是如此,我们越要表现得恭顺、听话……”
这番话,将残酷的现实赤裸裸地摊开在德川秀忠面前。
他沉默了,不再言语,只是默默前行。
两人很快走到了街道分岔口,即将分别返回各自的驻地。
“伊达大人,保重。”德川秀忠躬身行礼。
“德川大人也请保重,务必办好戚大将军交代的差事。”伊达政宗还礼,深深看了德川秀忠一眼,意味不言自明……
就在德川秀忠与伊达政宗这等昔日枭雄为家族前途忧心忡忡、且行且叹之际,大明王师对倭国的掌控,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效率,深入到这片土地的每一个角落……
以京都、大坂、堺港等核心区域为基点,明军建立了坚固的辐射状控制区。
戚继光坐镇京都,李成梁则控扼九州,两位名将犹如两把铁钳,牢牢锁住了倭国最具威胁和最富庶的区域。
主要城池、交通枢纽、沿海要港,均已驻扎明军,高大的棱堡式营寨拔地而起,上面架设的火炮黑洞洞的炮口,时刻提醒着所有人谁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
各地的降服大名被严格限制了武装力量,常备兵员数量被压缩到仅能维持领地基本治安的程度,超过限额的武装要么被解散,要么被明军收编或销毁。
任何未经允许的军事调动,都会被视作叛乱,招致毁灭性打击。
对于各地那些寺庙,大名,明军采取了“拉拢、利用、分化、削弱”的策略。
如同对待德川家和伊达家一样,通过不断摊派粮饷、劳役,持续消耗他们的财力物力。
同时,明军正在着手编制详细的倭国户籍、田亩图册,这显然是为日后直接征税和管理做准备。
一些实力较弱、态度恭顺的小大名被有意扶持,用以制衡德川、伊达、前田等实力尚存的大藩。
投降的武士和浪人被招募,经过筛选和训练,组成“协守军”或担任翻译、向导,一方面解决了部分降人的生计问题,防止其成为不稳定因素,另一方面也培养了一批依赖于明军体系的既得利益者……
不管在什么时候,不管在那块土地上,培养既得利益者,都是最为重要的事情。
除此之外,明军严格控制了倭国所有重要的矿山,尤其是石见银山等著名银矿,开采和冶炼均由明军直接管理或严密监督,白银源源不断地被运往本土。
对倭国传统手工业,如刀剑铸造,进行了严格的限制和改造,许多著名刀匠被集中看管,其产品优先供应明军或作为贡品……
大量通晓汉语和倭语的僧侣、学者、商人被招募,协助明军进行文书工作、翻译典籍、收集情报。
明军有组织地开始收集倭国的历史、地理、民俗资料,试图从文化层面深入了解并未来可能同化这片土地。
一些倾向于明国的文化人开始受到优待,他们的言论在一定程度上被引导,用以削弱倭国的抵抗意志,宣扬“天朝教化”。
实际上,大明的军队来了,对于底层的老百姓们,无异于来了青天大老爷。
在明军控制的区域,秩序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强化”。
以往武士可以随意对平民拔刀相向的“切舍御免”特权被明令禁止,社会治安法令由明军颁布并强制执行。
虽然底层百姓依然困苦,但来自上层武士阶层的随意压迫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了,当然,取而代之的是明军及其附属体系更高效、更无情的盘剥和役使。
旧的尊卑秩序,正在被一种更强大、更不容置疑的外力所打破和重塑。
整个倭国,就像一块被放在砧板上的鱼肉,正在被大明这把锋利的刀,有条不紊地去鳞、剔骨、分割。
德川秀忠、伊达政宗等大名,不过是这块鱼肉上尚且连着的几根较大的骨刺,明军目前还需要他们维持肉块的形状,但谁都知道,一旦时机成熟,这些骨刺会被怎么处理……
第1130章 最后一堂课 1
万历二十三年,腊月初。
河南归德府地界,离黄河不远的一个小村落,天还乌漆嘛黑的,像是被一口巨大的黑锅倒扣着,严丝合缝,透不出半点光。
寒风像刀子似的,顺着土墙的缝隙、破旧的门窗往屋里钻,呜呜作响。
李栓柱在被窝里缩了缩,还是咬着牙爬了起来。
炕头的余温早已散尽,冰冷的空气激得他打了个哆嗦。
他今年十岁,个子抽条了些,却依旧瘦棱棱的。
身上穿着厚实的粗布棉袄棉裤,虽是旧的,浆洗得却还算干净,只是肘部和膝盖处打着不起眼的补丁,这是家里他能穿上的最好的冬衣了。
脚上是母亲纳的千层底布鞋,鞋底都快磨平了,踩在地上能感到地面的寒气丝丝缕缕往上冒。
他轻手轻脚,不敢吵醒还在里屋熟睡的妹妹。
熟练地摸到灶间,用火石引燃了干燥的柴草,塞进小小的土炉里,橘红色的火苗腾起,带来些许暖意。
他就着这炉火,把昨天剩下的五个杂面饼子烤了烤,又用小陶罐熬了半罐稀粥。
粥是真正的稀粥,能照见人影,饼子也粗糙拉嗓子,但栓柱吃得很香。
匆匆吃完,他把留给爹娘妹妹的那份温在灶台边,然后用冻得通红的手,小心翼翼地捧起一个粗布缝制的书包。
这书包,还有里面的东西,是他的宝贝。
书包里有一支短小的毛笔,一块用了一半的墨锭,一方粗糙的石砚,还有几张微微发黄的纸张。
最让他爱不释手的,是那几根“铅笔”,这是官办学堂里才有的稀罕物,据说是宫里传出来的法子造的,木杆包着黑色的笔芯,写字不用磨墨,方便得很。
所有这些,都是学堂发给他们的。
官立蒙学在各府县设立学堂,招收像他这样的平民子弟,不收束脩,甚至还管一顿午饭。
笔墨纸砚,皆由朝廷提供。
栓柱已经在这蒙学里读了快两年了,从一个大字不识的懵懂孩童,到现在能认会写上千个字,还能背诵百家姓、千字文,甚至一些算数,也是得心应手。
他背上书包,推开门,一股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外面依旧漆黑,只有远处天际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灰白。
他缩了缩脖子,将棉袄紧了紧,踏上了熟悉的上学路。
村子离学堂所在的镇集有五六里地,土路坑洼不平。
四下里静悄悄的,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和风掠过枯枝的呼啸声。
他有点怕黑,但一想到学堂,心里就热乎起来。
而且,今天不一样。
他们是第一届蒙学的学子。
今天,也是第一届的最后一堂课。
上完之后,就要放年假了。
像他这样学完两年的,若还想继续读书,家里就得自己想办法送去收费的私塾了。
他知道家里穷,爹娘起早贪黑也刚够糊口,还有妹妹要养,送去私塾?
他不敢想。
所以,今天,很可能就是他这辈子在学堂上的最后一堂课了。
想到这里,他心里又是兴奋,因为这最后一课显得格外珍贵,又夹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和茫然。
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大半个时辰,天光终于渐渐放亮,镇集的轮廓出现在眼前。
学堂设在镇东头一座废弃祠堂改建的院子里,当他跑到学堂门口时,脸蛋冻得通红,鼻头也红了,但额头上却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杂着体味、墨汁和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但更多的是一种喧闹的活力。
虽然屋里没有火盆,和外面一样冷,但八九十个半大孩子挤在这不算太大的屋子里,呼出的白气汇成一团,竟也驱散了几分寒意。
孩子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都在兴奋地说笑着,打闹着,声音几乎要把屋顶掀开。
大家都在谈论着过年,谈论着放假,也有人在低声说着“以后就不来了”之类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