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家康战死。
本田忠胜战死。
……
……
这场战役,双方各有数万大军投入……
算是后丰臣秀吉时代,倭国内部,爆发的最庞大的一场战争。
三河之战的硝烟尚未完全散去,空气中弥漫着血腥与焦糊的气味。
西国联军的士兵们正在清理着惨烈的战场,收拢己方阵亡者的遗体,同时将德川军俘虏集中看管。
石田三成的本阵已经移至一处相对完整、原属于德川家某部将的营寨内。
营寨中央,气氛凝重而怪异。
石田三成、立花宗茂、锅岛直茂、大谷吉继以及宇喜多秀家等联军核心人物齐聚于此。
他们的目光,都聚焦在中间地面上那个用石灰简单处理过、盛放在一个粗糙木盒中的人头上。
花白的头发沾着泥土和血痂,面容因死前的惊愕与痛苦而扭曲,但那双曾经深邃难测的眼睛如今只剩下死灰的空洞。
所有人都认得这张脸——德川家康。
两名衣衫褴褛、神情既惶恐又带着几分邀功般兴奋的足轻,正跪在地上,结结巴巴地讲述他们如何在一条小路上伏击了这名“敌将”。
“……他、他骑着马跑过来,我们就……就用枪扫了马腿……然后……然后就……”年轻的足轻比划着,声音发抖。
石田三成挥手制止了他们冗长而混乱的叙述,他的脸色异常复杂。
夙敌授首,国贼伏诛,本应是畅快淋漓之事。
然而,看着德川家康以如此狼狈、近乎儿戏的方式落幕,死于两个无名小卒之手,他心中竟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和一丝兔死狐悲的凄凉。
特别是现在本州还有个更加强大的对手。
今日的德川家康,可能就是不久后的自己。
营帐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唯有大谷吉继压抑的咳嗽声偶尔响起。
良久,石田三成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的复杂情绪全部压下。
他转向那两名足轻,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和:“你二人立下大功,自有重赏。暂且退下,听候封赏。”
“谢……谢大人!”两名足轻喜出望外,磕了几个头,晕乎乎地退了出去,他们只知道,那几亩梦想中的田地,似乎已经近在眼前。
待二人离去,石田三成的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起来。
他扫视帐内诸将,沉声道:“诸位,国贼已诛!此乃关白殿下在天之灵庇佑!我等当以此贼头颅,祭奠殿下英魂!”
他命人将德川家康的首级高悬于旗杆之上,率领众将及部分联军士兵,面向大明的方向方向,举行了简单而肃杀的祭奠仪式。
无数联军士兵发出欢呼,声音中充满了大仇得报的快意,但也夹杂着对未来的迷茫。
仪式结束后,现实的问题迫在眉睫。
石田三成立刻利用德川家康的死讯和其首级,展开了政治攻势。
他派出使者和展示首级的队伍,前往德川家控制下的冈崎城、滨松城等数个重要城池。
消息如同瘟疫般传开,德川军残部本就因主力尽丧、家主失踪而军心涣散,此刻见到家康那狰狞的首级,最后一点抵抗意志也彻底崩溃。
大部分城池望风而降,少数负隅顽抗的,在联军兵锋和内部瓦解下,也迅速被平定……
而此时,在德川家的核心根据地——远江国的滨松城中,德川家康的继承人,其子德川秀忠,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绝境……
父亲战死,家中顶梁柱本多忠胜、井伊直政等一众重臣大将非死即俘,联军挟大胜之威,兵临城下,并送来了其父的首级……
这一切,都压在这位尚且年轻的继承人肩上……
他现在还有一战之力。
可一旦选择跟联军打到最后。
可是要拿德川家的大名领地,以及所有族人的生命当作筹码……
在这个时候,明军的意见非常重要。
第1091章 德川秀忠的选择 1
远江国,滨松城天守阁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雨前的闷雷。
德川秀忠,这位年轻的继承人,身披墨色胴丸,跪坐在主位之上,脸色苍白,紧抿的嘴唇透露着他内心的巨大压力和与年龄不符的沉重。
他的下方,分坐着寥寥数位德川家的核心老家臣,如酒井忠次、本多正信等人,每个人都面色凝重……
德川家康战死、首级被悬于敌营的消息,像一把冰冷的锉刀,反复刮擦着每个人的神经。
城外,西国联军的旗帜依稀可见,如同围城的狼群,虎视眈眈。
“少主,”
酒井忠次声音沙哑,率先打破了死寂。
“联军势大,我军新丧主力,士气低迷,滨松城虽坚,但恐难久守。为今之计……或可再次尝试联络九州明军!若能得到明军支持,哪怕只是牵制联军一部,我德川家或许尚有转圜之机!”
他是德川家的老臣,经历过无数风浪,此刻仍想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不可!”本多正信立刻反驳,他年纪更长,眼神中充满了疲惫与现实的考量:“明军狼子野心,其志不在小!”
“主公……便是想借明军之力,结果如何?引狼入室,反受其害!如今明军已然登陆本州,其目标必然是整个日本!”
“与他们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即便暂时解围,我德川家也必将沦为明军傀儡,甚至被其吞并!届时,我等有何颜面去见历代先主?”
他转向秀忠,语气恳切而沉重:“少主,如今之势,已非争霸天下。当以保全德川家名、延续家族血脉为第一要务!联军虽与我们为敌,但终究是同文同种。”
“石田三成等人,所求无非是铲除政敌,确立丰臣家的主导地位。我们若主动请降,表示臣服,交出部分兵权和领地,展现出足够的诚意,或可换取其宽恕,保住德川家的根基。”
另一位家臣也附和道:“正信公所言极是。明军远来,其势虽猛,但根基不稳。联军与明军之间,必有一场大战。我们若此时与联军死磕,无论胜负,都只会便宜了明军!”
“不如保存实力,暂且隐忍,以待天时。”
主战派与主和派争论不休,焦点最终都落在了年轻的秀忠身上。
德川秀忠紧闭双眼,手指因用力而关节发白。
他脑海中闪过父亲威严的面容,闪过本多忠胜、井伊直政等叔辈将领往日的身影,闪过德川家三叶葵旗帜飘扬的景象……
最终,现实的重压战胜了一切。
他缓缓睁开眼,眼中虽仍有痛苦,但更多是一种决断后的清明。
“够了。”他的声音不大,却让争论停止。
“正信老所言,方为存续之道。”秀忠深吸一口气,“父亲大人……已为德川家流尽了最后一滴血。我不能再拿所有族人和家臣的性命,去进行一场毫无胜算的赌博。”
他看向酒井忠次,语气缓和但坚定:“忠次叔,我知你是为德川家着想。但明军……确非良伴。我们不能再重蹈覆辙。”
他最终做出了决定:“派出使者,前往石田三成军营。告知他们,我德川秀忠,愿意臣服,承认石田治部的主导。我们可以交出远江以外的领地,解散大部分军队,只保留滨松城及周边少量封地,并送质子前往京都。”
“条件是……联军需保证我德川家名不坠,并……归还父亲大人的首级,允其安葬。”
这是一个极其屈辱,但最大限度保全家族的选择。
“在谈判期间,要求滨松城所有武士,做好战争的准备。”
他展示了自己尚有“一战之力”,以此作为谈判的筹码,避免被对方随意拿捏。
德川秀忠的决定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家臣们神色各异,但无人再公开反驳。
本多正信深深俯首,沉声道:“少主能如此决断,实乃德川家之幸。老臣这就去草拟降表,并安排与联军接洽的具体事宜。”
他站起身,略显佝偻的身影带着一种卸下重担却又背负着屈辱的复杂情绪,缓缓退出了天守阁。
其余家臣也陆续领命离去,开始为可能的城池交接和军队解散做准备。
偌大的天守阁内,很快只剩下德川秀忠和依旧跪坐在原地,面色沉郁的酒井忠次。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言的寂静。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将德川秀忠年轻却布满阴霾的脸庞分割成明暗交织的两部分。
良久,秀忠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仅能让他们二人听见:“忠次叔。”
“老臣在。”酒井忠次抬起头,眼中带着未散的不甘和疑惑。
德川秀忠的目光投向西边,那是九州的方向,也是明军来的方向。
“方才正信老在场,有些话,我不便明言。”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向石田三成臣服,是眼下唯一能保全家族、避免玉石俱焚的选择。这一点,毋庸置疑。”
酒井忠次点了点头,等待着他的下文。
“但是……”
德川秀忠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决绝:“我们不能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石田三成的‘仁慈’上,更不能真的自断爪牙,解散军队,任人宰割。大明那边……联络不能断。”
酒井忠次闻言,精神猛地一振,浑浊的老眼中重新闪烁起锐利的光芒:“少主的意思是……?”
“你亲自去安排,挑选最可靠、最机敏的心腹,带上我的亲笔密信,想办法绕过联军和明军前线的封锁,前往九州,务必见到李成梁总兵,或者……如果能接触到戚继光更好。”秀忠的语速加快,显示出他内心的急切和谋划。
“在信中,你要替我,替德川家,表明心迹。”
德川秀忠继续道,眼神深邃:“告诉大明的统帅,我德川秀忠此次向石田三成臣服,实属被逼无奈,是缓兵之计,绝非真心依附。我德川家,心向大明,从未改变!”
“父亲大人的志向……”
“不会改变……”
第1092章 德川秀忠的选择 2
“如果……如果大明皇帝陛下,真的愿意支持我德川家成为在日本的臣子,允许我德川家建立幕府,统御诸藩,我德川秀忠在此立誓,必将世代效忠大明,永为藩属……”
“在关键时刻,当大明王师与石田等逆贼决战之时,我德川家保留的实力,可以从背后给予他们致命一击!”
“这,便是我德川家献给大明的投名状,也是我们能帮上的……大忙!”
酒井忠次听得心潮澎湃,他瞬间明白了少主的深意。
这是要在绝境中,为德川家埋下一颗翻盘的种子,甚至是攀上更高枝蔓的机会!
明面上臣服于石田三成,保存实力,蛰伏待机。
暗地里则向大明输诚,寻求外援,以待时变!
“老臣明白了!”酒井忠次重重叩首,脸上因激动而泛起红光:“少主深谋远虑,老臣佩服!此事关乎德川家生死存亡与前程未来,老臣必定亲自挑选死士,周密安排,确保万无一失!定将少主的心意,原原本本,传达给大明统帅!”
“好!”
德川秀忠扶起这个老臣,用力握了握他的手臂。
“一切,就拜托忠次叔了。此事需绝对隐秘,除你我及执行者外,绝不可让第六人知晓,尤其是……正信老他们。”
“老臣以性命担保!”
酒井忠次肃然应道,随即匆匆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渐浓的暮色中……
天守阁内,德川秀忠独自一人,望着窗外滨松城下开始点燃的星星点点灯火,以及远方隐约可见的联军营寨。
他的脸上不再有之前的彷徨与痛苦,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屈辱、隐忍和野心的复杂神情。
父亲死了,德川家的重担落在了他的肩上。
他选择了最艰难,也最危险的一条路。
他还是要继承父亲的志向。
而遥远的西方,樱山城方向,更多的明军战舰正趁着夜色,将数以万计的精锐士兵和无数攻城重械,源源不断地输送至本州的海岸。
戚继光的帅旗在城头猎猎作响,与滨松城内这暗流涌动的谋算,共同预示着,这场决定日本命运的风暴,远未到平息之时……
石田三成的军营大帐内,德川家的使者跪伏在地,战战兢兢地陈述着秀忠的条件。
立花宗茂闻言,冷哼一声:“败军之将,丧家之犬,也敢提条件?应当即刻发兵,踏平滨松城,永绝后患!”
锅岛直茂则沉吟道:“秀忠小儿愿意主动交出大部分领地和军队,只求保全家名,姿态已算低下。如今我军亟需休整,并应对明军威胁,若能兵不血刃解决德川家这个后顾之忧,将兵力迅速西调,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大谷吉继靠在软垫上,咳嗽着,声音微弱却清晰:“接受……其条件。速定东线……西线……危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