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再虚与委蛇下去,只会彻底激怒这个喜怒无常的金叁胖……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挺直了腰背,目光坦诚地看向金正三:“判书大人息怒。既然大人明察秋毫,在下……不敢隐瞒。”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诚恳”起来:“在下此行,是是想借道朝鲜,前往北京,觐见大明皇帝陛下……不过,再此之前,还需朝鲜国王予以证明小人的使臣身份 ……”
“哦?” 金正三挑了挑他那几乎被肥肉淹没的眉毛,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但语气中的嘲讽丝毫未减,“觐见天子?呵呵,小西行长,你好大的面子啊!大明天子那是九重天上的真龙!你一个倭国来的……使臣?就算是使臣吧,又是什么身份?也配踏上金銮殿,面见圣颜?”
他特意在“使臣”二字上加重了语气,充满了不信任……
小西行长强忍着对方言语中的羞辱,努力维持着平静:“大人,在下确是奉我关白殿下之命,以正使之礼前来。有国书为凭!所求见天子,非为私事,乃为关乎两国邦交、东海安宁之大事!”
“大事?什么大事?”
“说来听听。本官倒要看看,什么‘大事’值得你这位摄津国守如此费尽心机。”
小西行长知道,到了这一步,必须抛出实情了。
“不敢欺瞒大人。实乃我关白殿下奉倭国国王诏命,讨伐国内叛逆,统一六十六州。此乃顺天应人之举,本已接近功成。然……”
他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愤慨和无奈:“然有宵小之徒,为谋私利,竟无视大明律法及两国和睦,通过秘密渠道,从大明东南沿海——尤其是浙江宁波、福建月港等地,源源不断地向盘踞于九州萨摩、四国土佐等地的叛逆输送粮秣、铁器,甚至……火器!”
他着重强调了“大明律法”和“两国和睦”,将责任推向“宵小之徒”……
“此等资敌之举,使得叛逆负隅顽抗,战事迁延,生灵涂炭!关白殿下震怒,特遣在下为使,持国书前往大明,欲面陈天子陛下,请朝廷严查沿海,惩治奸商,断绝此等祸乱之源!唯有如此,方能早日肃清叛逆,还东海以太平,保两国邦谊永固!”
金正三听完,肥胖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那双小眼睛微微眯起,似乎在消化小西行长的话,又像是在审视其真实性。
过了片刻,他肥厚的嘴角忽然向上扯了扯,露出一丝恍然大悟般的、带着浓浓讥讽的笑容:“呵……原来如此!怪不得……”
“怪不得前些日子,听闻你们在萨摩那边打得磕磕绊绊,岛津家的硬骨头啃了这么久还没啃下来!连长宗部那个墙头草都蹦跶得挺欢实!原来是有大明的‘粮草弹药’在后面撑着啊!”
他身体往后一靠,陷进柔软的椅背里,肥胖的脸上满是玩味:“小西行长,你倒是‘老实’了。不过嘛……”
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冰冷,“你找错人了!”
“找错人了?” 小西行长一愣。
“当然是找错人了!” 金正三嗤笑一声,用极其自然、仿佛在谈论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般的口吻说道:“你去找李昖,找他有个屁用!他现在就是个摆设!整天在王宫里拜拜祖宗、写写浓词艳曲,军政大事,他插得上手吗?你指望他给你做主,让你去北京?做梦!”
小西行长被金正三如此直白、如此轻蔑地直呼朝鲜国王名讳的举动惊得又是一愣!
虽然早已知道朝鲜王权旁落,但亲耳听到其最高军事长官如此肆无忌惮地称呼自己的君主,还是让他感到一阵寒意。
这李成梁对朝鲜的控制,已经到了连表面文章都懒得做的地步了吗……当然,小西行长不知道,不是李成梁连表面文章都不愿意做,而是朝鲜籍的官员,将军不愿意做。
大明来的,还是挺尊重李昖的……
“那……那在下该找谁?” 小西行长下意识地问道,心中隐隐有了答案,却不敢相信。
“找谁?”
“当然是我们帅爷啊!”
“整个朝鲜,都是帅爷一手掌控!大明皇帝陛下赋予帅爷‘总督朝鲜防海御倭军务’之权,节制朝鲜一切军政要务!别说给你开个去北京的路引,就是你们倭国……呸,倭国想和大明谈什么邦交大事,也得先过帅爷这一关!”
………………
书友们,明天见……
第950章 变了天,谁是国王 7
小西行长心中了然,知道自己还是要通过李成梁的关系。
他深吸一口气,姿态放得更低,几乎带着恳求:“大人,关白殿下所托,关乎两国安宁,实乃迫在眉睫。不知……在下能否有幸,面见帅爷,亲自陈情?”
说话间,抬起头,目光恳切地望着金正三。
金正三听了,喉咙里滚出一串低沉的、带着浓浓嘲讽的轻笑,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不自量力的要求。
他抬起几乎被肥肉淹没的眼皮,那双小眼睛里闪烁着猫戏老鼠般的玩味光芒:“见帅爷?呵呵,小西行长,你倒是敢想啊!帅爷是何等人物?那是大明的擎天玉柱,架海金梁……”
“是从辽东来的太阳……”
“每日求见帅爷的朝鲜两班,总是贵族、各路使节,能从这汉阳城排到平壤去!军务繁巨,日理万机,岂是你一个……倭国使者,想见便能见的?”
小西行长的心沉了下去,但脸上却不敢有丝毫表露。
小西行长微微躬身,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谦卑的恭敬:“金大人教训的是。是在下唐突了。帅爷日理万机,自然不是我等可以轻易叨扰的。”
他顿了顿,侧身对着身后捧着沉重锦盒、一直垂首肃立的随从使了个眼色。
那随从立刻会意,小心翼翼地捧着锦盒上前两步。
小西行长亲自上前接过,然后迈着谨慎的步子,走到金正三那张宽大的椅子旁,将锦盒轻轻放在旁边的紫檀木案几上。
锦盒以黑漆为底,镶嵌着螺钿描绘的富士山与樱花图案,精致华美,透着浓郁的东瀛风情。
“金大人,”小西行长一边缓缓打开盒盖,一边声音平和地介绍道,“此行仓促,未能备下厚礼。此乃我关白殿下珍藏的‘曜变天目茶盏’。此盏出自大宋,烧造之难,万中无一,釉色在光下如浩瀚星辰,变幻莫测,举世罕有。”
“殿下言,此等神品,即便是在大明朝,也是少见。今日得见大人威仪,气度非凡,想来定是此盏的明主……”
“些许薄礼,不成敬意,权当在下对大人拨冗接见的谢意,也恳请大人能在帅爷面前,为我等小国使臣之事,美言一二。”
随着盖子掀开,室内昏暗的光线似乎被瞬间吸引。
一只深黑色、釉层肥厚的茶盏静静躺在锦缎之中。
它的表面并非光滑一片,而是布满了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斑点。
奇异的是,这些斑点并非静止,在光线下竟折射出七彩的虹光,深邃处宛如包裹着点点繁星,边缘则流转着幽蓝、紫金、翠绿的光晕,仿佛将一片微缩的、流动的浩瀚星空封存在了盏壁之内……
这是大宋瓷器的巅峰代表,在另外一个时空的后世,俨然成为了倭国的国宝,世间仅存三件,都在倭国人的手上。
这些年,金正三也是见到了很多好东西。
不过,这件茶盏奇异瑰丽的光彩让他微微一怔,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心中暗道:“是个不错的东西,明日正好要去帅爷府拜见,把这个礼物带上,帅爷一定高兴。”
他肥厚的嘴角只是向上扯了扯,只看了一眼,目光便重新落回小西行长身上……
“嗯,东西嘛……倒也有几分意思。”金正三的声音拖得长长的,带着一种施舍般的意味,“既然是你们关白殿下的心意,本官就代为收下了。”
听到自家大人的话,一名亲兵上前,小心地盖上盒盖,捧起锦盒退到一旁。
金正三身体向后更舒服地陷入宽大的椅背,手指交叉放在肚腩上,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至于见帅爷嘛……小西行长,你就别想了。帅爷没空见你。不过,你的事情嘛……本官既然收了你的‘心意’,自然会替你转达给帅爷的。至于帅爷如何定夺,何时给你回音……那就看帅爷的心情,看本官的心情,也看你……还有没有足够的‘诚意’了?”
“明白吗?”
“金大人高义!在下明白!一切……一切全仰仗大人费心!在下感激不尽!”
“嗯,明白就好。”金正三满意地点点头,仿佛驱赶苍蝇般随意地挥了挥手,“好了,该说的都说了。本官还有军务要处理。你且回去等着吧。有消息,自会有人通知你。”
“是!多谢金大人!在下告退!”小西行长深深一揖,姿态放得极低,然后才带着随从,在亲兵冷漠的注视下离开。
刚走出兵曹判书的官衙大门,一股刺骨的寒风夹着冰冷的雪片就扑面而来,狠狠抽打在小西行长的脸上。
不知何时,汉阳城的上空已彤云密布,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下,将这座异国的都城笼罩在一片苍茫的白色之中。
街道上行人稀少,都裹紧了衣衫匆匆而行。
小西行长站在台阶上,任由冰冷的雪花落在他的发髻、肩头,却没有立刻迈步。
他望着眼前这片陌生的、被大雪覆盖的街景,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忧虑和冰冷彻骨的寒意,比这风雪更猛烈地攫住了他的心。
“朝鲜……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吗?”他喃喃自语,声音低沉得几乎被风雪吞没。
李昖成了摆设,军政大权尽操于大明将领之手。
这怎么跟自己倭国的国情,如此相似……
李成梁在朝鲜的权势,以及影响力,比他想象的还要可怕,还要根深蒂固……
在这样的朝鲜面前,丰臣秀吉殿下的宏图伟业,还能施行吗?
在怎么说,他们倭国在朝鲜的对手,已经换成了李成梁,甚至,是李成梁身后的辽东军……整个大明……
还能打吗?
若是,丰臣秀吉殿下还是要入侵朝鲜的话,那这仗,可真是国运之战了……
雪花无声地飘落,覆盖着屋檐、街道,也仿佛要覆盖住他心中翻腾的焦虑与迷茫。
他紧了紧身上的裘袍,带着随从,身影很快便消失在茫茫风雪之中,只留下一串深深浅浅、很快又被新雪覆盖的脚印……
……………………
第一章……
第951章 变了天,谁是国王 8
次日,风雪稍歇,但汉阳城依旧银装素裹,寒气逼人。
一辆装饰并不奢华却异常坚固的马车,在数十名盔甲鲜明、眼神锐利的亲兵护卫下,碾过积雪的街道,稳稳地停在了位于汉阳城中心、戒备森严的宁国公府门前。
车门打开,昨日在自己府上还一脸倨傲、气势凌人的兵曹判书金正三,此刻却换上了一副截然不同的面孔。
他动作麻利地跳下马车,脸上堆满了发自内心的、近乎谄媚的笑容,那笑容从他肥厚的嘴角一直蔓延到被肥肉挤得几乎看不见的小眼睛里,使得他整个人看起来都“柔和”了许多。
让人不得不惊呼一声,真是一个爱笑灵活且满面春风的胖子……
他小心翼翼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官袍和暖帽,确保一丝不苟,这才朝着宁国公府而去。
跟往常一样,先是检查了一番,随后在亲兵地引领下,穿过层层叠叠、守卫森严的回廊庭院,来到了国公府的内书房。
这里的陈设低调而奢华,墙上挂着名家字画,博古架上陈列着珍玩古器,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气息。
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后,坐着的人,正是李成梁。
他身着便服,腰杆挺得笔直,正低头批阅着一份文书,眉宇间不怒自威,透着一股久经沙场、执掌生杀大权所沉淀下来的厚重气势。
金正三一进门,脸上的笑容瞬间变得更加灿烂,也更加卑微。
他将自己带过来的那个装有曜变天目盏的锦盒,随手放在了入门处,而后几乎是踮着脚尖,轻手轻脚地走到书案前数步远的地方,然后“噗通”一声,双膝跪地,行了一个极其恭敬的大礼:“金正三,叩见帅爷,帅爷万福金安!”
李成梁闻声抬起头,看了一眼金正三,脸上并无太多表情,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起来吧。外面雪大,冻坏了吧?来人,给金判书看座,上碗热参汤暖暖身子。”
“谢帅爷恩典!谢帅爷挂念!”金正三感激涕零地又磕了个头,这才小心翼翼地站起身。
这时,亲兵搬来一个锦墩。
金正三半个屁股挨着亲兵搬来的锦墩坐下,腰依旧微微躬着……
亲兵很快奉上热气腾腾的参汤。
金正三双手接过,象征性地啜了一小口,便恭谨地放在一旁的小几上,开始汇报正事。
他的声音洪亮清晰,却带着十二分的恭敬,与昨日在小西行长面前的跋扈判若两人。
“回禀帅爷,遵照帅爷钧令,五万新制的棉甲,棉被等御寒物资,已悉数运抵汉阳、平壤、义州三大仓。末将亲自督管,已按各营防区、兵员名册,于三日前全部分发到位,确保每一名将士都能穿暖过冬,绝不敢有丝毫克扣延误!”
“嗯,此事办得不错。天寒地冻,将士们守土有责,万不可冻坏了身子骨。你辛苦了。”
“不敢言辛苦!为帅爷分忧,为大明效力,是属下的本分!”金正三连忙挺直腰板,声音洪亮地答道。
他顿了顿,脸上堆起更加谄媚的笑容:“帅爷体恤士卒,爱兵如子,实乃我大明之福,朝鲜军民之幸,将士们领到新棉衣棉甲,无不感念帅爷天恩,士气高昂……”
“都说跟着帅爷,刀山火海也敢闯,冰天雪地也暖在心窝里!”
李成梁闻言,花白的眉毛挑了挑,嘴角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显然这番奉承话很是受用。
李成梁年龄已经不小了,但身体倍棒,因为什么,因为他从小到大,就很少受过气,这一生都是在奉承,追捧中,夸赞中度过的。
心情好,身体就好……
当然,之前张居正还活着,他到了北京城,于张居正同朝为官确实受到了些许的压迫,甚至是委屈。
而当张居正去世之后,他在京师过的并不快活,天子脚下,他收敛了很多,他不得不让自己有些许道德……可拥有道德的人生,不是李成梁想要的。
若是李成梁没有来朝鲜,还在北京城的话,估摸着是活不到九十岁的。
他端起手边的茶盏喝了一口,目光在金正三那张堆满笑容的胖脸上停留了片刻……
随后,金正三又回禀了一些军务上的事情后,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在他察言观色下,知道火候差不多了,便话锋一转,用更加恭敬的语气,仿佛只是顺口一提般说道:“对了,帅爷,还有一件小事,末将不敢擅专,特来禀报。倭国来的使者,叫小西行长的,拜见了属下……”
“倭国……”
“是的,帅爷,说什么奉了他们那个‘关白’的命令,有关于大明与倭国两国邦交、东海安宁的‘大事’,定要面陈天子陛下,末将不敢擅作主张,如何处置,还请帅爷示下。”
李成梁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
书房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炉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金正三屏住呼吸,等待着帅爷的决断。
片刻之后,李成梁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抬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发出一声恍然的轻“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