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以商代谍,这条路,已经不符合此时被军人管辖的朝鲜了。
在腊月廿三,小西行长怀着近乎麻木的心情,第十二次来到金府门前。
天空飘着细碎的雪花,寒风刺骨。
他照例递上拜帖和一份丰厚的门敬,脸上是训练了无数次的谦卑笑容:“烦请通禀,萨摩商人岛津九郎,求见判书大人。”
出乎意料!
这一次,那门房接过拜帖,并未立刻说出拒绝的托词:“请稍候片刻。”
门房转身入内。
小西行长和身后的随从交换了一个惊疑不定的眼神。
等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那门房再次出现,身后还跟着两名身材健硕、眼神锐利的府内护卫。
“大人有请。”门房侧身让开道路,“不过,规矩所在,请您和您的随从,解下随身兵刃,容我等搜身查验。”
“我们是来拜访大人,怎敢带着兵器呢。”
而在小西行长话音落后,两名护卫上前,动作专业而利落地对他们进行了彻底的搜身,连衣领袖口、靴筒内衬都不放过。
确认无误后,才由门房引着,穿过层层叠叠、戒备森严的院落……
府邸深处,灯火通明。
他们被引至一处独立院落的正堂。
堂前有十几名护卫把守,门房通报后,沉重的雕花木门被推开。
正堂之内,陈设雅致却透着权力场所特有的肃穆。
地上铺着厚实的织花地毯,两侧摆放着紫檀木的太师椅和茶几。
四壁书架林立,典籍井然。
但最引人注目的,是正对大门的整面墙壁……
那里悬挂着一幅巨大的、几乎占满整个墙面的画!
画中人,正是小西行长在汉阳街头无数次“重逢”李成梁。
这幅画像比他任何时候见到的都要大,更为精细!
画像之下,一人负手而立,背对着门口,正仰头凝视着画中的李成梁。
他身形不高,体态肥胖,穿着深紫色的朝鲜判书官袍,背影在巨大的画像映衬下显得有些渺小,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与画像威严融为一体的凝重感。
引路的门房早已悄然退下。
小西行长和其随从站在门口……
而看画的金正三听到身后开门的动静,片刻之后,转过身来,看向小西行长两人。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小眼睛,静静地、一寸寸地扫视着小西行长……
小西行长前一步,以最标准的朝鲜礼节深深一躬到底,用流利的朝鲜语恭敬说道:“小人岛津九郎,拜见判书大人,蒙大人不弃,拨冗相见,小人感激不尽!”
金正三依旧没有说话,只是踱步到主位的太师椅前,缓缓坐下。
他端起旁边茶几上一杯早已备好的热茶,轻轻吹了吹,眼皮微抬,目光终于落在了保持躬身姿态的小西行长身上。
“岛津九郎?” 金正三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
“是的大人……”
“萨摩的商人?”
“是,小人正是萨摩藩的……”小西行长赶忙回道。
“岛津家的商人,本官倒是见过不少。不过,像阁下这样,明明身为丰臣秀吉驾前近臣、摄津国守、堺町奉行,却要伪装成一个小小的萨摩行商,不远万里,冒着风雪,连续十二日在我这小小府门前苦候的……”
“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是来刺探军情,还是真的求财呢?”
“你说一说吧,小西行长大人……”
第948章 变了天,谁是国王 5
金正三那肥胖的身躯深陷在宽大的紫檀木太师椅中,像一座包裹在华贵紫袍里的肉山,肚子老大,脸也老宽……
不过,一看就是狠人啊。
他那双嵌在肥肉里的小眼睛,此刻却射出鹰隼般锐利的光芒,牢牢锁定着躬身行礼的小西行长。
他轻描淡写地揭穿了对方精心编织的身份伪装……
而小西行长保持着躬身的姿势,听完金正三的话后,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厅堂内死寂一片,只有炭火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以及李成梁那幅巨画投下的、令人窒息的威压。
他缓缓直起身,脸上那谦卑商人的面具终于彻底剥落,取而代之的是强自镇定的复杂神情。
他没有立刻辩解,而是沉默了片刻,仿佛在消化这突如其来的重击。
片刻后,他抬起头,脸上竟挤出一丝苦笑,目光迎向金正三那双深不可测的小眼睛:“金判书果然是从下面爬起来的人啊,名不虚传!怪不得这十几日闭门不见,原来是在细细探查小人的底细。”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自嘲和不易察觉的试探,“大人对我倭国……了解得如此详尽透彻,连在下这等微末官职都一清二楚,实在是令人佩服……”
金正三肥厚的嘴角向上扯了扯,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算是默认了小西行长的奉承。
他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呷了一口,肥胖的手指摩挲着温润的杯壁。
小西行长话锋一转,目光在金正三那身象征极高权位的紫色官袍上扫过,脸上努力堆起一丝“他乡遇故知”的感慨笑容:“说起来,大人,我们还真是有缘啊!大人是否还记得,十余年前,在汉江码头,我们曾有过一面之缘?”
“那时,有事情拜托大人,事成之后,我还请大人,您吃过饭呢………”
“那日的泡菜终生难忘啊……”
“过去?那些吃苦受罪、看人脸色的日子,本官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现在是吃香的喝辣的,在朝鲜,为了几位将军,以及帅爷之外,我就是第一人,忙活现在的事情,时间都不够,哪还有闲心思去忆过往呢。”金正三冷笑着说道。
套近乎没有套上,但小西行长没有丝毫的恼怒,而是立即说道:“理当享受!小人当年不过是小小商人,大人也只是管着几艘漕船的吏员。如今,大人贵为朝鲜兵曹判书,执掌一国军务,位极人臣……”
“而小人,承蒙关白殿下错爱,忝列近臣,也算小有成就。看来,这十余年光阴,你我二人都算得上功成名就,不负韶华啊!”
他试图将两人的“升迁”并列,营造一种“同是天涯奋斗人”的错觉……
“本官这点微末成就,算个屁!全是帅爷的恩典!没有帅爷的提拔,没有帅爷坐镇朝鲜,压服那些魑魅魍魉,本官现在恐怕还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喝西北风呢!”
说着,说着,金正三语气陡然转厉:“少扯这些没用的!小西行长,本官没空跟你叙旧情!说!你费尽心机,装成商人跑到汉阳来,究竟想干什么?是不是你们那位关白殿下,按捺不住,准备发兵攻打朝鲜,你来这里探查虚实呢……”
“攻打朝鲜?!” 小西行长脸色骤变,失声惊呼,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大人何出此言?!此等荒谬绝伦之言,从何说起啊!”
“我关白殿下乃仁义之主,奉天皇,不,奉倭王诏命,志在统一倭国,使万民安泰!对大明、对朝鲜,向来秉持睦邻友好之策!怎会行此不义之举?这……这定是别有用心之人的恶意中伤!荒谬!实属荒谬!”
金正三盯着小西行长那“义愤填膺”的表演,肥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小眼睛里的冷光越来越盛。
他忽然发出一阵低沉而怪异的笑声,像夜枭啼鸣……
“哈哈哈……荒谬?睦邻友好?小西行长,收起你这套鬼话吧!” 金正三的笑声戛然而止,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却带着一种更强烈的压迫感:“丰臣秀吉在聚乐第对着心腹近臣,高喊着什么‘纳唐土’、‘先平朝鲜,再入大明’的豪言壮语,你真当是秘密……”
“你真当本官不知道?”
“朝鲜不知?”
“帅爷不知?……”
“你身为丰臣秀吉驾前近臣,心腹中的心腹,”
“你会不知道他的宏图大业?你会不知道他磨刀霍霍,剑指何方?”
说着,金正三肥硕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发出沉闷的声响:“甭管你们现在爱不爱‘和平’,咱们两家……必有一战!”
小西行长瞳孔猛缩,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金正三的话,撕开了所有虚伪的和平外衣,将血淋淋的战争前景赤裸裸地摆在了桌面上。
“大人,何出此言呢?沿海的倭寇,放在我倭国也是罪人,他们是我们共同的敌人,不知大人,为何对我们倭国如此仇恨呢。”
“都是聪明人,不用装糊涂了。”说着,金正三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整个厅堂,又像是在展示他赖以生存的根基:“帅爷来了,十几万大军拉起来了!朝堂上下,铁板一块!这架子,这阵仗,是干什么呢,就是为了打仗呢?”
“你们不来打?那怎么行呢?”
“你们不来打,帅爷的赫赫战功从哪里来?”
“帅爷也没有理由在朝鲜继续待下去?他要是被大明皇帝一道圣旨调回去了……嘿嘿,小西行长,你猜猜,我这个靠着帅爷恩典才爬上来的‘兵曹判书’,会被那些恨我入骨的朝鲜旧臣、那些失势的勋贵们……怎么样?”
他做了一个极其残忍的手势,肥厚的手掌在脖子前虚划了一下,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光芒:“他们会把我活剥了,剐成一片片的喂狗!连骨头渣子都不会剩下!”
金正三猛地站起身,肥胖的身躯像一座移动的小山,逼近小西行长,那双小眼睛里燃烧着一种扭曲的、赌徒般的火焰:“所以,麻烦你回去以后啊,给你们的丰臣关白捎个话!”
他一字一顿,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厉:“告诉他!别磨蹭了,五年……”
“五年何意?”
“五年之内,他要是还不来打朝鲜……那五年之后,就别怪我们……先发制人,挥师东渡,入你们倭国了!”
第949章 变了天,谁是国王 6
轰……
小西行长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甚至感觉到了耻辱。
一个小小的朝鲜,软弱贫瘠的民族,一个死胖子,靠着大明扶持才爬上高位的朝鲜官员,十年前还在码头看人脸色的微末小吏,竟然敢如此狂妄地威胁要入侵倭国……
小西行长他脸色铁青,身体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微微颤抖,藏在袖中的拳头捏得死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他想要死死的盯着眼前这个肥胖、癫狂却又手握重权的金正三。
不过,一抬头,发现人家用死死的眼神盯着自己呢。
一下子,让小西行长明白过来。
可不敢瞎胡闹。
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满大街悬挂着李成梁巨幅画像、被明军阴影完全笼罩的朝鲜汉阳!
是在金正三戒备森严、如同堡垒的府邸正堂……
对方是掌控朝鲜兵权、背靠李成梁这棵参天巨树的兵曹判书……
而他小西行长,只是一个伪装身份被彻底揭穿、孤立无援的倭国使臣!
在这里,在这头肥猪的地盘上,他没有任何力量!
任何失控的愤怒或愚蠢的威胁,都只会让他和随从变成两具冰冷的尸体,被悄无声息地丢进汉江喂鱼!
甚至会成为金正三向李成梁邀功的绝佳借口!
忍!必须忍!
求生的本能和肩负的使命,瞬间压倒了所有的屈辱和愤怒。
他抬起头,迎向金正三那冰冷审视的目光,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谄媚?
“大人……” 小西行长开口,声音有些干涩沙哑,但语调却刻意放缓、放软:“您……您真是……想多了啊。”
金正三看着小西行长那瞬间从暴怒边缘强行拉扯回来的僵硬表情,看着他脸上那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肥胖的脸上没有任何变化,只有那双小眼睛里的戏谑之色更浓了。
“呵呵……呵呵呵……” 一阵低沉、缓慢、带着浓浓痰音的笑声从金正三肥厚的喉咙里滚动出来。
那笑声并不响亮,却像钝刀子割肉,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嘲弄和“看穿你”的了然。
小西行长看着金正三那令人作呕的“呵呵”冷笑,心中屈辱更甚,但他脸上那僵硬的笑容却仿佛焊死了一般,也跟着扯动嘴角,发出几声短促而空洞的“哈……哈哈……”干笑。
一时间,寂静而压抑的正堂里,只剩下两人这貌合神离、各怀鬼胎的诡异笑声在回荡。
一个笑得肥胖身躯乱颤,充满掌控一切的愉悦……
一个笑得肌肉僵硬,满是压抑的怒火与无奈……
在金正三背后,那巨大的李成梁画像冷漠地俯视着这荒诞的一幕……
“呵呵呵……”金正三的笑声戛然而止,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刺骨的严肃,那双小眼睛里的光芒锐利如刀锋,直刺小西行长:“行了!本官没空跟你打哑谜,说正事吧。”
他肥胖的手指不耐烦地敲了敲紫檀木的扶手:“说吧!小西行长,你费尽心机,装模作样,到底来汉阳干什么?!说点实在的!再敢兜圈子,别怪本官不念那点‘旧情’,把你当敌国细作拿了!”
小西行长脸上的假笑也瞬间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