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转身重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陈洪弯腰走到朱翊钧的身前,低声询问道:“殿下,让他们开始吧。”
朱翊钧点了点头。
而一直看着朱翊钧的徐阶,在看到朱翊钧点头以后,才清了清嗓子,开口问询:“海瑞,你为邀直名,上狂妄之言,你可知罪?”
“卑职不知卑职有何罪?”
“为邀直名,辱骂陛下,这不是罪责吗?”
“卑职所上奏疏,只是为了正君道,求万事治安,在奏疏之中,卑职所言所语,哪一件不是实有其事。”
“哼,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你还冥顽不灵吗?本官是内阁宰辅,在座的各位大人,哪个不是朝廷的重臣,他们不正君道,他们都看不见,要你一个户部主事来管此事吗?你若是此时承认,你是为邀直名,本官可以上书为你求情。”
徐阶的话已经说的很明白了,只要你承认了自己是想要名声,想要流传千古的佳名,那你就可以不用死了。
但海瑞却装作听不懂。
“徐阁老,您的学生杨继盛,嘉靖二十六年登进士第,初任的,不也就是一个南京吏部主事,当时严嵩父子权势滔天,他不也站了出来,痛陈利弊,弹劾严嵩,严世蕃五奸十大罪,今日之海瑞,与当初杨继盛,并无不同。”
“他弹劾的是严嵩,你弹劾的是陛下。”
“那是因为弹劾臣子无用,故卑职才进谏言与陛下,若卑职与杨继盛一样,今日弹劾的应该是你,徐阁老。”
徐阶闻言脸色变了又变。
而一些靠近徐阶的官员,各个气的咬牙切齿,这人咋兔子光吃窝边草,不知好人心呢,与高拱交好的人,都来了精神,伸出头,做直身子,仔细听。
“你弹劾本官什么?”
“失职,臣职已失,气节已丢,德不配位。”
“大胆……”
“放肆……”
“哎呀呀……无礼,狂妄……”
诸多官员听到海瑞的这句话,很多都站起身来,指责海瑞。
朱翊钧也惊呆了。
海大哥。
是别人审你的,怎么现在看起来,像是你审别人。
果然,心怀浩然正气,便能无畏无惧,不管身在何处,都是主角。
徐阶伸了伸手,安抚了一下站起来官员的情绪:“那本官就听听,本官如何臣职已失,又是如何气节已丢,德不配位的?诸位大人,太孙殿下都在,也都能做个见证…………”
“徐阁老,您是大明的内阁宰辅,协助陛下,治理好天下,是您的职责,可此时我大明的天下国库空虚,百姓贫苦,边备松弛,内忧外患,接踵而至,您是内阁宰辅,这还不能说明,阁老臣职已失。”
“徐阁老,您是内阁首辅,你的儿子为工部侍郎,工部侍郎本应是修建堤坝,城池,与民生有关的大型工程,现在的大明朝国库空虚到河堤没银钱修缮,城池没钱修缮,可每年内阁还能批下来那么多的银钱为陛下修建道观宫殿,诸位大人都知道,嘉靖四十一年前,严嵩为内阁宰辅的时候,他的儿子严世蕃便是工部侍郎,也是为陛下修建道观宫殿的,看着今日的徐阁老,不免让人想起当年的严嵩奸贼,若阁老在年轻二十岁,想必不出五年,便又是一个严嵩,故,阁老已无气节。”
听到这里,徐阶已经忍不下去了。
德不配位,这四个字更重了些,若是在让海瑞说下去,那他真是没脸在做这个内阁宰辅了。
他怒拍桌子:“闭嘴……海瑞……你……你狂妄……”
徐阶就怎么也想不明白了。
自己明明是想着帮助海瑞,为何这家伙丝毫不领情,反而倒打一耙,将他贬低的一文不值……
“阁老,这么多人做着见证呢,若是卑职不说完,难免让人浮想联翩,恳请阁老,让卑职将话讲完……”
徐阶看向海瑞,只见他一脸决绝。
不知为何,徐阶内心深处,竟然涌出了一丝寒意,隐隐觉得此人必定是自己的“心腹大患”……
一直在一旁看戏的陈洪,哈哈大笑两声:“徐阁老,您想救他,可他也不领情啊……”
徐阶听着陈洪的话,更是恼怒。
当然,恼怒的不止徐阶一人,还有坐在后面的朱翊钧,他也很是不满,这正上着课,认真听讲了,你不好好听,还扰乱课堂纪律。
“陈洪,你笑什么笑,我正听着他们说话呢,吵到我了。”
陈洪闻言转头,看到了太孙殿下生气的脸庞,当即再也笑不出来了,一时得意,竟然忘了主子还在呢……
他赶忙上前到了朱翊钧的身旁,直接给了自己两巴掌:“殿下,奴婢错了,奴婢不笑了……”
陈洪在外能够压制前朝的所有官员,因为他代表着是皇权,可在主子们面前,那就是真正的奴婢。
他上前打了自己两巴掌,每一下都很用力,声音很响,但陈洪并不觉得丢了面子,反而,还能用这种方式,告诉这些官员们,自己跟老朱家关系杠杠的。
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第97章 田地赋税
朱翊钧说话了。
即便他是个小孩。
可在座的这些大臣,以及代表皇权前来的陈洪,都不得不重视。
朱翊钧并未想过插手徐阶以及一众官员审问海瑞的流程,可也不愿看到陈洪插手。
经过这个小插曲,陈洪也老实了些。
海瑞看着徐阶:“徐阁老,卑职能继续讲述吗?”
徐阶也渐渐平复了自己的情绪,他是个合格的官员,也是个城府极深,善于隐忍的人。
“你能继续讲述,不过,所讲之事,要有真凭实据,不能夸大其词,臆想连篇……”徐阶缓缓说道。
“好,那卑职便讲一讲,现在大明朝田亩赋税,盐铁课税,还有诸多的河堤防洪工程,只要里面涉及到了银钱,贪墨者不知多少……”
“这是别人贪墨,与本官德行何关?”徐阶打断海瑞道。
海瑞看了一眼徐阶,知道此时的徐阶是不愿意让自己说出来,但海瑞却像是并未听到,自顾的继续说:“大明朝开国一百九十八年,士绅宗室,所兼并天下土地占天下大半,皆不纳税,黎民百姓所占田地不过半数,却要纳整个国家的赋税,国库空虚,便是来源于此,不仅如此,朝廷以及各地官府纲银、办银、兵役、饷费等朝廷的摊派逐渐失控,百姓的负担却越来越重。”
“嘉靖四十二年,朝廷造册百姓户数,竟比弘治年间减少了二百四十万户,人口减少一千多万人,这些少的户数去哪里了,弘治年间田地总数八千三百五十万顷,实际征收田赋的土地尚有有四千二百二十八万顷,尚占一半,可也只过了六十年,大明天下田地总数,却变成了七千二十五十万顷,实际征收田地的只有三千八百二十五万顷,天下田地的总数少了一千万顷,征收土地的总数少了八百万顷,这些田地,少在了哪里?”
海瑞说到这里,坐在李春芳下首的张居正抬起了头,看向了海瑞……
而也是这番话让诸多的官员交头接耳,低声细语。
“阁老,您说海瑞所讲之事,与阁老品行道德无关,卑职不敢苟同,您是内阁首辅,天下赋税情况,你比我清楚,你当然知道如何在不违反大明律法的情况下,兼并土地,你作为首辅,在朝中掌握重权,达二十多年,对于侵占土地,赋税不闻不问,当然,这也可以说成,您是受到了严党的压迫,不敢为之,可你为百官之首,却也带头侵占国家的田地,将赋税之田,变成了徐家不用缴纳赋税的私田,将朝廷百姓,变成徐家的佃农……十余年间,这少的八百万顷中,您徐家便独占二十余万……”
“这不是德行有亏,德不配位吗?”
海瑞的话语如同惊雷一般,在大堂上炸响。
徐阶的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他瞪大眼睛看着海瑞,气得浑身发抖。
这是第二个,第一个被气的发抖的是当今陛下,万寿帝君是也。
“你......你这是污蔑!”徐阶站起身来,指着海瑞怒斥道。
这个时候,沉稳的徐阶变得不再沉稳了。
海瑞毫不畏惧,他挺直了身子,目光坚定地回应道:“卑职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点虚言!”
一时间,朝堂上气氛紧张到了极点,其他官员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轻易插言。
即便是靠近徐阶的官员,也不敢在站起身怒斥海瑞狂妄,无礼了。
这是所有官员心知肚明的一件事情,也是一个潜规则。
朱翊钧听的是真真的,他对着徐渭轻声道:“徐先生,海瑞说的是对的吗?”
徐渭低头回道:“真实情况,比海瑞所讲更要触目惊心……”
“那朝廷为什么不管呢?”
"至今还未有人有这个魄力。”徐渭也是说了一句大实话。
要是在朝堂之上,把这件事情挑明,那就是要充当全天下读书人的对手,骂都骂死你。
朱翊钧叹了口气,而后转头在诸多官员之中,找寻张居正,过了一会儿,他看到了张居正。
海瑞虽然敢说,敢做,但要是任由海瑞去按照他的方式去干,大明朝肯定大乱……他能治理一个大的省份,为民做主,但却治理不了这么庞大的国家,因为他不能要求别人的品格道德,与他相仿。
大盘不乱,有人兜底,基本盘就不会乱。
想做事情是一种态度,但能干好事情,则是一种能力。
海瑞的态度,没有人比得上,包括张居正,但要是想把田地这些事情搞明白,弄清楚,也只有张居正。
他能够在大明朝建国两百余年后,士绅官僚发展到了一个顶峰之时,敢于改革,朝着他们开刀,这也是一种勇气。
大堂之中的徐阶还在浑身发抖。
海瑞依然挺立身子。
鸦雀无声。
此时,张居正站了起来,他轻咳一声,打破了沉默:“徐阁老,海瑞大人,今日所议之事,不是德行,品行,而是海瑞大人为何上治安疏,张居正斗胆问海瑞大人一句,海瑞大人既不邀名,那是为了什么?”
“为黎民百姓,为大明社稷……”
“好,即是为黎民百姓,为大明社稷,海瑞大人更应该慎重回话,唯保己之性命、为黎民、为大明社稷而有所献也……”
张居正也在提醒海瑞。
因为他已经感觉出来,自己的老师心乱了。
这场审问,说白了就是陛下想杀海瑞,却又不愿背负骂名,让徐阶主审的意图便在于此,徐阶也知这个道理,可此时海瑞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让徐阶羞愧难当,心乱如麻,张居正是怕,徐阶生气暴怒之下,控制不住自己,当堂定罪了。
张居正此番说话,意在提醒海瑞,也在提醒徐阶。
海瑞看着张居正,缓缓开口:“海瑞上这道治安疏,并非为求一己之名,而是心系苍生,不过,在上治安疏之时,海瑞便做好了必死的决心,若能以我一人之命,换得大明江山稳固、百姓安居乐业,海瑞虽死犹荣!”
“海瑞不死,君道不正,臣职不明,所上奏疏,已无用处……”
话音未落,满堂哗然。
众臣窃窃私语。
徐阶的脸色愈发阴沉,他瞪着海瑞,嘴唇微微颤抖,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而张居正听到之后,也是叹了口气:“海瑞大人,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
“海瑞大人又何必不听别人劝告呢……”
第98章 谁能治罪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张居正是真的想让海瑞,在这个时候,可以选择明哲保身。
但明显,海瑞不愿领下张居正的这个人情。
他们的内心世界并不相通,也完全不同。
两个人坚守的道理,准则,亦是背道而驰。
不过,张居正的话虽然劝不住海瑞,却是提醒了徐阶。
他要保持平静,不能做什么决定。
徐阶竭尽全力平复自己的思绪,他转头看向下面的高拱:“高大人,你也问上两句。”
高拱闻言,立即起身:“阁老,您是主审,您话还没有问玩呢,下官不便多问。”
开玩笑,现在高拱内心正是愉快呢,怎么可能这么容易的让徐阶找个台阶下来。
在高拱心中,徐阶让自己不满的就是对老家亲眷儿子的纵容,侵占土地,转公田为私田,这说白了就是一桩买卖,在日后可以用律法进行规避,但徐阶老家的人,横行霸道,欺儿罢女,摊上了多少官司,诸多事情徐阶都知道,可他还是一味纵容,这是让高拱最为不满的一点。
“本官不想再问了,跟这个海瑞说不上两句话,还是高大人您问两句吧。”徐阶再次开口。
而这一次,高拱便很难拒绝了。
不过,他很有自信,自己平日里面对海瑞也算不错,自己问话,海瑞指定不能像对待徐阶一样对待自己。
他开口问话。
海瑞回话。
回了不到两句话,高拱便脸红脖子粗了。
什么高大人太过专横,脾气暴躁……
什么恃才傲物,没有权力的时候,会去抱怨,有权力的时候,更是眼里从此没有第二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