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您听了别动气。”
张四维茫然地抬起头。
“儿子看……这朝堂风云,您怕是……玩不转了。”
“你……你这话什么意思?”
“要不……咱……咱告老还乡吧?回蒲州老家,颐养天年。远离这是非之地,陛下眼不见心不烦,你或许还能落个平安终老,儿子呢,也能得一个海空天空吗……”
“告——老——还——乡……”
“混账东西!老夫为官几十载,位极人臣,门生故旧遍天下……你……你这不孝子……竟敢叫老夫告老还乡……滚,给我滚出去,你爹还没死呢,轮不到你来安排后路,滚……”
“爹啊,你别急啊,儿子这都是为了你好,再怎么说,你已经位极人臣了,在干下去,也没什么意思,更何况你就不为你小儿子着想,你也要为大哥,二哥着想啊,他们的仕途可是咱们家天大的事啊……”
张丁征苦口婆心的劝解道。
“闭嘴吧你,正是因为为你们着想,我才装病的,陛下过了气头,我照样是礼部尚书,天子近臣……这样,你两个兄长的仕途才能有人保驾护航啊……”
张丁征看着真的生气的老父亲,叹了口气:“您再想想……儿子告退……”
说完这些,便匆匆退了出去。
而等着张丁征离开房间后,张四维重新坐在了床上,他在思考张丁征刚刚说的那些。
可他终究是不愿意放弃手中的权力。
因为张四维对于一件事情,非常清楚,甚至感悟颇深。
小儿子聪明,榜上了天子,他并不担心,可他大儿子,二儿子进入仕途,老老实实,本本分分,自己在任上,他们才能逐步进步,若是自己离开了权力中心,弄不好两个儿子连个京官的位置都保不住。
遍布天下的门生故吏,确实存在……
但人走茶凉……
第805章 两条腿走路
张丁征说的话虽然不好听,但其中一点是对的,眼下陛下的怒火正盛,自己再去触霉头,无异于自寻死路。
张四维想了许久,还是没有按照他儿子的提议,告老还乡,还是要继续装病。
而且要装得更像、更彻底……
装的鬼门关前走一遭。
先苟着。
风头过了,陛下气消了,又念起自己这个老臣的好了,之后在出来……
想到于此后,张四维立刻唤来心腹管家。
“听着,立刻派人去吏部考功清吏司递送告移文书,就说本官突患急症,风寒入骨,恐染时疫,需告假静养,请予备案……”
“另外,差大公子替手书一封乞休疏……不,是乞养病疏,乞养病疏,言辞要恳切凄惶些,把病症说得凶险些,务必让陛下知晓本官实在是病体沉疴,无法视事……”
“是,老爷。”管家领了命令离去。
等着管家走了后,张四维则重新躺回床上,盖上锦被,努力调整呼吸,让自己看起来更加虚弱憔悴。
他深知,这场“病”必须演得滴水不漏。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京城官场。
次日,张四维“突患重病,卧床不起”的消息便传开了。
一时间,张府门前车马络绎不绝。
作为礼部尚书,大学士,张四维还是有着一定排面的。
礼部、吏部的一些属官来了,张府管家恭敬地收下拜帖和探病礼物,婉言相告:“老爷病势汹汹,昏沉不醒,实在无法见客,心意领了,待老爷稍愈,定当转达。”
几位与张四维关系尚可的侍郎也亲自登门,同样吃了闭门羹。
大人们问起病情,门房一脸愁苦,口风极紧:“太医说了,老爷这病最忌惊扰,需绝对静养,实在不敢让大人们进去探视,万一过了病气,小的万死难辞其咎啊!”
甚至连内阁首辅申时行,也遣人送来名帖和上好药材,以示关切。
张府依旧大门紧闭,只由管家出面,千恩万谢地收下,表示“阁老病中昏沉,待清醒后必亲自向阁老表达谢意”。
这个时间段,没有人知道张四维动了举荐浙江巡抚人选的事情。
所有前来探望的官员,真当这老臣病了。
而张四维这次是铁了心要“病”得彻底,任何人都不见。
他就是要营造一种“病入膏肓,命不久矣”的假象,让天子可怜自己,而后,养个一两个月,突然好了,又能出来工作了。
乾清宫中。
朱翊钧拿起张四维所上的“乞养病疏”,他嘴角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又硬生生忍住了。
人啊,是越老越胆小啊。
自己还什么都没做,也没有说什么难听的话,他就卧床不起,病入膏肓了。
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听不出什么情绪,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语调轻轻念道:“……积劳成疾,元气大伤,非旬月静养不可为也。臣每思君恩,五内如焚,然病躯支离,实难趋阙视事,伏乞陛下天恩垂悯,准臣暂卸部务,回府调养……”
念到这里,朱翊钧停了下来,将那奏疏随意地往御案上一丢,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呵,”他鼻腔里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玩味,“病得好啊。”
说着,他看向冯保。
“这病……来得倒是挺快。昨日在朕面前还声如洪钟地举荐人才,转眼间就‘呕逆不止’、‘太医束手’,静养数月了?”
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是讥讽还是陈述事实。
一旁的冯保轻声道:“陛下,张尚书年事渐高,近日又为国事操劳,偶感风寒,亦在情理之中。其奏疏言辞恳切,病势似非作伪……”
“该养着,就养着吧,再怎么说,他也是咱们万历朝为数不多的老臣了……”
听着冯保的话,朱翊钧拿起了朱笔,在那份奏疏上干脆利落地批了一个“准”字:“着太医院派得力太医,每日去张府诊视,用好药,务必要让张先生好生将养着。”
朱翊钧吩咐道,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安排一件寻常公务。
“是,陛下,奴婢下去就办。”冯保赶忙应道。
“那个张丁征呢,他老爹病的那么重,还按照原计划去福建吗?”
“陛下,他已经走了,一大早就离开了京师。”
朱翊钧点了点头,心里面也多少知道个大概了。
到了下午的时候,内阁诸臣除了告假的张四维之外,全部到了乾清宫中议事。
议的章程关乎漕运。
近些年来,海运越发便利,漕运便隐隐有了没落之势。
虽然,海运的成本更低,养活的人更少,但,不可否认,他的风险比漕运高了不少。
作为此时大明朝两条贯穿南北的运输线……任何一个统治者,都不可能真的放任漕运一直没落下去。
因为一旦没落下去,在想着捡起来,可就要付出非常大的代价了。
而且,海运漕运本来就能相辅相成。
两条腿走路,终究是稳的。
殿内檀香氤氲,两个小太监伸展着一张漕运图,在这张地图上标注着大明朝的漕运路线,以及东南沿海的诸多海港。
朱翊钧站在地图前看了许久。
而在他身后,是申时行领衔的大明朝一干重臣。
”开海数载,海运之利,朕已深悉……“
”宁波、泉州诸港,岁输粟米、丝帛、瓷器、南洋奇货,充盈太仓,解了北地粮荒,亦丰实了内帑。然……”
他话锋一转,手指重重敲在贯穿南北的运河线上。
“这漕运,乃国朝百年命脉,维系百万漕工生计,更是北疆军镇、京畿重地之根本保障。如今海运日盛,漕运颓势已显,若任其江河日下,恐生大乱……”
“申爱卿啊,朕前些时日,让你们一同议了议,过了这么些时日了,有些章程了吗?”
申时行闻言,微微躬身,从容奏道:“陛下圣虑深远,洞察秋毫。海运兴,乃开海之硕果,利国利民,势不可逆。漕运衰,亦是时势使然,非人力可强行挽其全盛……”
“臣以为,当务之急,非是抑海运以强漕运,此乃削足适履,徒损国利。亦非放任漕运崩坏,致百万漕户流离、运河沿线州县萧条,动摇国本。”
他略作停顿,见皇帝目光专注的看着地图,便继续道:“臣与户部张尚书、工部堂官及熟悉漕务之臣工反复议商,拟定了《漕运新规及漕海协济疏》,其要旨在于‘稳漕、通海、转输、固本八字。”
朱翊钧身体微微前倾,手指抚摸着大明朝修了两百多年的运河:“哦?详述之。”
第806章 治漕条陈
听完朱翊钧的话后,申时行从袖中掏出早已备好的条陈。
说白了,这就是分家。
职能分流,主次有别要做好。
在申时行的条陈陈奏中,海运主“利”与“量”,明确海运之优势在于大宗、远程、非急需物资运输。
除东南税粮按比例四六分走海运、漕运外,鼓励南洋、西洋贸易大宗商品如香料、木材、矿产、东南富庶省份之额外税粮、以及朝廷大宗采办物资如南方木材、石料北运营建,优先由海司组织运力,经海路北上天津卫、登莱港……
漕运核心职能转向,改为军需急运,京畿精粮,内河转运枢纽……
确保九边重镇尤其靠近运河的蓟辽、宣大等军粮、军械、被服等紧要物资的稳定、快速、点对点供应,运河网络深入内陆,节点明确,时效性仍优于海运……
并且除了运输粟米之外,还需负责运输部分品质要求最高、供应皇室及京官勋贵的“白粮”、“细米”……
内河转运枢纽, 作为海运抵达北方港口后,向内陆进行二次转运的骨干网络。
海运来的大宗货物,可在天津港卸货,部分经运河转运至通州、京师及更远腹地……
条陈中最为重要的就是。漕海联运。
强化天津、通州枢纽,设立“漕海转运使”,在天津卫或通州专设此职,由户部、海司、漕运总督府共同派员组成,统一协调海运抵达货物的清点、仓储、分拨,避免推诿扯皮,提高转运效率,降低成本。
当然,漕运本身也需要革新,降低他的成本。
成本低了,商贾,官府也会用这种较为传统稳妥的方式。
第一个就是汰冗减负,精简冗余漕军、冗吏,严格核定漕船数量与运额。
将节省下的部分漕粮折银,部分补贴给保留的漕丁,部分用于运河维护和革新。
清淤疏浚,保运道畅通,将漕折银和部分海运带来的新增财税,专项投入运河,尤其是黄河易淤塞的苏北段、山东段清淤疏浚工程,确保基本通行能力。
推广使用效率更高的船只。
当然最为重要的还是漕户生计,妥善安置,即便再多的策略帮扶,漕运也用不着那么多的人了。
申时行的奏陈中,那就转海运,鼓励熟悉水性的漕丁、船户,经海司考核后,加入海运船队。
第二个就是屯垦,对于愿意脱离漕运体系者,在运河沿线或指定区域给予土地屯垦。
对年老体弱、无法转业的漕户,给予每月一定的抚恤银米,体现朝廷恩恤。
申时行最后总结道:“陛下,此策非为复兴漕运旧日之全盛,实乃‘以海补漕,以新护旧’。让海运承担其长,扬帆万里,让漕运精炼其责,固守根本……”
“二者如车之两轮,并行不悖,相互依存。海运之利,可反哺漕运维系与革新……漕运之稳,可托底海运所不及之急务与腹地。”
“如此,则东南财货滚滚北来,运河命脉不致断绝,百万漕户生计有依,国本可安,新政可固。”
殿内一片寂静。
张学颜等人微微颔首,显然早就对此方案已达成共识。
朱翊钧听着,依然看着地图,并没有转身的打算:“说的很好吗,奏陈也不错,可事情该怎么办呢?”
说白了,还是落地。
漕运不能荒废,这是最根本的点。
实际上,漕运的渐渐衰落,可这个时期的大明朝国势在上省钱,即便漕运衰落,也不是当务之急要解决的事情。
但,朱翊钧还是要提前做准备,照顾好这条大明朝的水上生命带。
“陛下,臣亲自督办此事。”申时行赶忙回复道。
朱翊钧闻言,这才转过身来。
他看着申时行道:“爱卿可知,此事可不是那么简单就能完成的……是需要数年时间,需要精力的,你是首辅,事情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