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了,是给皇长子朱常洛的封地……”
这句话如惊雷炸响。
冯保腾地站起:“陛下!您莫要玩笑!大皇子乃天家血脉,怎能...”
”朕像是在说笑?”
“陛下三思!南洋蛮荒之地,瘴疠横行,土人未化,皇子千金之躯...……怎能去那个肮脏的地方,更何况,也危险啊。”
“最起码这两代,朕会保他们无虞。百年之后,自有他们的造化。大伴,你总说朕是英明君主——若连亲生骨肉都养在九重宫阙,算什么明君?太祖高皇帝分封诸子与边疆掌军,朕啊,也效仿之,分封诸多皇子在海外领土为王,为国王……”
冯保浑身发抖,指尖深深掐进掌心。
“陛下!您当真舍得将嫡亲血脉送往万里之外?那南洋风涛险恶,疫病丛生,便是成年男子去了也要受些苦楚,何况是自幼金尊玉贵的皇子!此去山高水远,恐是今生今世再难相见啊!”
“您看着大皇子牙牙学语、蹒跚学步,怎么能舍得呢...……”
“朕若只念骨肉私情,与寻常百姓何异?”
”可陛下是千古明君啊!古往今来,哪有圣君将亲生皇子外放海外藩地?分封诸王,都是留在中原膏腴之地,从未让皇家血脉涉险,陛下若执意如此,天下人会如何议论?史书又将如何评说?”
“朕意已决!大伴,你跟了朕这么多年,该明白——朕要的,从来不是守成之君,也不是一个普通的君主,朕想要的,不只是圣明二字啊……”
………………
为何朱翊钧会对冯保说这些。
因为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把自己的大儿子放到爪洼去,他确实不舍得,压力也非常大。
需要说出来。
而冯保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
海瑞匆匆赶回都察院,径直走进值房。
这间被称作"察院司房"的屋子,此刻倒成了他的避风港。
红木案几上摊着未看的官文,铜制镇纸下压着半卷邸报,他却无心处置公务,只怔怔望着窗外摇曳的竹影出神。
正出神间,年轻御史陈立行匆匆入内,行礼后忍不住问道:"大人,今日朝会上陛下提及在南爪哇设南洋府,您为何..."
话音戛然而止,只因海瑞突然抬头,目光如炬:"你可曾见过《万国舆图》?"
陈立行一愣,满脸震惊:"回大人,下官从未见过。除了大明,哪还有..."
"够了。"海瑞摆了摆手,神色疲惫,"陛下圣意已决,咱们就不要添乱了。"
陈立行难以置信地望着海瑞——那个曾抬棺进谏、敢与满朝文武争辩的海刚峰,竟说出这般"息事宁人"的话!
他张了张嘴,却见海瑞已低头去看官文,只得行礼退出,心中满是困惑与不解。
而值房内,海瑞手中握着狼毫,墨迹在宣纸上晕染成一片,思绪却飘回乾清宫内展开的那幅地图——
那些陌生的国度、未知的海域,还有陛下眼中闪烁的光芒,都在他心中搅起惊涛骇浪……
第792章 海瑞的不安
值房中,只剩下海瑞一人。
沉重的门扉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却关不住他心中翻江倒海的思绪。
下属告退时那带着敬畏与一丝茫然的眼神,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弥漫成一片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忧虑。
他独自坐在冰冷的硬木椅上,背脊挺得笔直,仿佛这姿态能支撑住那份不断下沉的沉重。
目光落在空寂的案头,那里摆放着墨迹未干的官文,恍惚间竟觉得那些工整的小楷都化作了乾清宫地图上歪歪扭扭的异国名字,化作了皇帝站在舆图前,龙袍下摆扫过地砖时发出的窸窣声响……
天子刚刚说的这些词汇,在皇帝口中带着一种近乎少年人的兴奋与不容置疑的笃定。
海瑞的指节无意识地收紧,捏得发白。
“陛下想要的……根本不是西域,也不是彻底臣服的蒙古……他想要的更多……”
他喃喃自语。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刺穿着他以往对“明君”的理解。
平心而论。
此时的皇帝陛下,是数代以来,大明朝最有作为,最为勤奋,并且没有什么特殊爱好的天子。
他本应该跟孝宗陛下一般,文治天下。
可,少年的天子,想着文治,但却又想着武功。
按道理来说,这应该是海瑞想要侍奉的君主。
可,此时,他确实有着一些恐惧。
这恐惧并非源于对皇权的敬畏,而是源于对“海上未知”巨大不确定性,源于对这位年轻君主那深不见底的欲望的窥见。
他海瑞,以刚直不阿、洞悉世情著称,此刻却感到前所未有的茫然。
“陛下……究竟要把这大明,带到何处去?” 这个念头反复捶打着他的心神。
辽东平定了,蒙古的威胁暂时消弭了,西域的商路似乎也打通了。
天子想要的,好像都有了。
这个时候,大明朝消除了诸多的边疆威胁,这本应是休养生息、安顿民生的盛世之基啊。
可陛下的目光,从未在这些“成就”上过多停留。
他的兴奋点,永远在下一片未曾涉足的波涛,下一个未曾臣服的远方。
每一次胜利,似乎只是点燃了他心中更庞大欲望的薪柴。
此时胡思乱想的海瑞甚至开始怀念起嘉靖朝后期那种令人绝望的停滞——
至少,那停滞是“可预测”的。
在坏又能坏到哪里去呢。
而如今陛下的进取,却像一匹脱缰的烈马,奔向何方,无人知晓,前路的景象。
“没有人能阻止他了……”
陛下的威望,已如日中天。从庙堂重臣到市井小民,无不为陛下的武功所折服,为帝国的“强盛”所振奋。
那些胜利的光环,足以掩盖一切潜在的风险与代价。
他海瑞,这个以“谏”立身,连世宗皇帝都敢痛斥的“海青天”,此刻竟也感到喉头梗塞。
他深知,此刻任何关于“适可而止”、“体恤民力”的谏言,在陛下如虹的气势和满朝文武的狂热面前,都将显得苍白无力,甚至不合时宜,会被视为怯懦、保守,是阻挡帝国“辉煌”的绊脚石。
他阻止不了,甚至……连劝谏的时机都难以把握。
这份清醒的无力感,比任何时候都更让他煎熬。
矛盾的情感在他胸中激烈地绞杀……
一方面,是深深的恐惧。
恐惧这无休止的扩张最终会变成穷兵黩武。
陛下年轻,精力充沛,渴望建立远超太祖、成祖的不世功业。
可人力有时穷,国帑有尽时。
连年征战、远洋探索、在陌生之地建立据点、维持庞大的水师舰队……
哪一样不是吞噬银钱的巨兽?
哪一样不需要征发无数的民夫?
他仿佛已经看到,为南方的船厂、为远航的补给而疲于奔命。
沉重的赋税和徭役,最终会像无形的巨石,压垮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升斗小民。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这句古语,此刻在他心中有了更冰冷、更现实的注解。
陛下的宏图伟业,其根基,终究是无数黎庶的血汗与脊梁。若这脊梁不堪重负而折断……海瑞不敢再想下去。
当然,这些只是海瑞内心对未来的恐惧。
他更害怕事情是,陛下会失败。
当上天子这么多年,他从未失败过。
可能,现在年轻的天子真的把自己当作了“天子”。
大海之上,滔天巨浪、诡谲暗流、凶猛海寇,还有那些地图上未曾标注的地方。
一旦朝廷遭遇惨败,折损的不只是巨额的财富和宝贵的将士生命,更是陛下那正炽如烈阳的威望,是整个帝国刚刚凝聚起来的信心。
一个从未受过重大挫折的年轻君主,能承受这样的打击吗?
他那眼中闪烁的光芒,是否会瞬间熄灭,甚至转向偏激与暴戾?
又或者,巨大的挫折会让他彻底消沉,从此一蹶不振,让大明朝这艘刚刚鼓起风帆的巨轮再次搁浅?
这两种极端的结果,无论哪一种,对大明而言,都是灾难……
人是矛盾的。
即便是海瑞这样的人,他也是矛盾的。
他渴望能够辅佐一个励精图治、有所作为的君主,这曾是他毕生的追求。
可当这样的君主真正出现,他又害怕了,他甚至他感到了比面对一个昏聩修仙皇帝时更深的惶恐……
“呵……”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从海瑞唇边溢出,带着苦涩的自嘲。
这真是莫大的讽刺。
他曾无数次痛心疾首于世宗皇帝的怠政、修道,认为那是让大明国势下降最大的毒瘤。
可如今,一个勤政到近乎苛刻,严格要求臣子,严格要求自己、雄心壮志直冲云霄的皇帝,却带来了另一种形式的“折腾”。
一种规模更大、方向更难预测、代价可能更为惨烈的折腾。
一个修仙的皇帝,其昏聩是可预测的,危害也是相对“稳定”的。
而一个锐意进取、喜欢折腾的皇帝,他的成功可能将帝国推向前所未有的顶峰,也可能在瞬间将其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让海瑞这样以“规矩”、“法度”、“民生”为根基的务实之臣,感到彻骨的不安……
第793章 冯保
夕阳的余晖将紫禁城的琉璃瓦染成一片金红,却丝毫照不进海瑞沉甸甸的心头。
在都察院值房里枯坐了一整天,忧虑,如同藤蔓般缠绕着他的思绪,越勒越紧。
案上冰冷的饭菜几乎未动,午后的时光便在无声的煎熬与反复的思量中流逝。
当海瑞踏着暮鼓声回到西城那简朴却肃静的宅邸时,身上仿佛还带着值房里那股挥之不去的阴冷气息。
饭桌上,一家人围坐。
女婿孙承宗,这位新晋的御政学士,坐在海瑞下首。
作为天子秘书的孙承宗,敏锐地察觉到岳父今日不同寻常的沉默和眉宇间那化不开的凝重。
海瑞的夫人和女儿小心地布着菜,偶尔轻声交谈几句,饭桌上的气氛显得有些压抑。
海瑞机械地咀嚼着米饭,味同嚼蜡。
众人正在吃饭的时候,突然,“啪嗒”一声轻响。
海瑞毫无预兆地放下了手中的碗筷,瓷碗底碰在硬木桌上,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全桌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一家之主。
海瑞没有看任何人,他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直直地锁定了旁边的孙承宗身上。
“爪洼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这突如其来的发问,像一颗投入平静水潭的石子。
孙承宗握着筷子的手明显一僵,脸上的恭敬瞬间凝固,继而掠过一丝极其明显的不安和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