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不比以前了……上一年,我啊,一口气从司礼监跑到乾清宫,气都不带粗喘的……今年,可都要歇歇了……”
宫门外,张居正的马车早就候着。
冯保与张居正一同上了马车。
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惊起了檐下栖息的鸟儿……
两人同乘一车,车帘低垂,车厢里弥漫着陈年墨香与冯保袖中龙涎香的混融气息。
在车上,张居正说起老家荆州的春茶,冯保则笑谈宫里新种的牡丹,仿佛回到了那些携手理政的寻常夜晚……
马车走的很慢。
日头慢慢落下。
待马车停在张府门前,门房掌起的灯笼连成一片暖光。
张居正由冯保搀扶着下车,进入了自家的府邸。
廊下的绿萝在夜风里轻轻摆动。
书房内早备好了新茶,紫砂壶嘴腾起的热气模糊了两人的面容。
冯保望着墙上挂着的谏逐客书拓本。
这是李斯写给秦始皇的奏疏,此文先叙述秦国自秦穆公以来皆以客致强的历史,全文理足词胜,雄辩滔滔,打动了秦王嬴政,使他收回逐客的成命,恢复了李斯,以及诸多山东客卿的官职……
“当年秦王见此书,即刻收回成命,冯公公可曾想过,若嬴政一意孤行,大秦会是何般光景……”
冯保摩挲着茶盏,鎏金盏沿映出他眼底的幽光:“怕是六国未灭,咸阳宫先成了空城……”
“李斯之能,在于看透'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的帝王心术。可叹他助胡亥篡位时,竟忘了自己曾经写过'此非跨海内制诸侯之术也'……"
“依我看,李斯败在太贪权。当年若学范蠡泛舟太湖......"
“秦王政在时,李斯是股肱之臣,沙丘之变后,他已经成了赵高手中的傀儡……李斯一生,终究应了那句'物极必反'。冯公公,你说,千百年后,世人会如何评说我,又会如何评说与你……”
冯保望着墙上李斯苍劲的字迹,顿了片刻后答道:“这重要吗,在阁老看来,可能重要,在我看来,一文不值……”
茶过三巡之后。
冯保起身告辞时,张居正忽然握住他的手腕,苍老的掌心带着经年握笔的薄茧:“冯公公,我家祖祠那场火......是不是你放的啊……”
…………
今天可能就一章,书友们……有点不舒服……
第738章 暂摄内阁诸事
“阁老,我已经对您说过了,你家祖祠的事情,我是真的不知道。”
张居正闻言轻笑一声:“总是要有个交代……”
“交代……?什么交代……”
“让张某给祖先的一个交代。”
“朝廷已经给阁老祖先修了更好的祠堂,他们不需要交代了,阁老,不要胡思乱想,好好的照顾好自己的身体。”说着,冯保从张居正的手中挣脱,而后转身离去。
冯保走到书房门口,却见张居正再次唤道:“冯公公……留步……”
冯保闻言。
停下脚步。
却并没有回头。
他们这一行,除了皇帝叫,其他人背后唤他们,很少会回头。
“冯公公……南京一行,了结了你的心愿,日后少些私心吧。”
冯保闻言轻声回复:“我早就没有私心了。”
说完这句话后,冯保便大步踏出书房……
冯保刚刚离开。
管家便端着着青瓷药碗进入了书房。
碗中药汁黑得发沉,表面浮着几片未化的药渣。
张居正勉力坐直身子,从管家的手中接过了药汤。
药汁入口苦涩难当,他却只是皱了皱眉,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将整碗汤药一饮而尽……
管家伸手收回药碗,刚想叮嘱老爷早些休息。
话没有说出口。
却听到张居正沙哑的叹息:“把那些人...都送回家吧。”
“全部...都遣散?”
“对,全部,给足安家银,让他们置办田产、娶妻生子……”
话音未落,剧烈的咳嗽突然撕裂空气,他用帕子掩住嘴,指缝间渗出点点暗红。
张居正口中要遣散的这些人,都是在边军中的好手,算作座上宾,也可以称作死士。
现在全部遣散。
证明,张居正已经没有再去用他们的机会了。
管家喉头哽咽,却见主人强撑着坐起,枯槁的手指指向墙角那口朱漆木箱:“还有,在边军中的人...也一并告知。”
箱盖上铜锁生满绿锈,像是许久都没有打开过一般。
“就说...张居正已死……让他们好生任职……好好当差,信件你亲自写,用我的那枚江陵章……”
“是,是老爷。”
“你知道的事情也多,处理完这些事情后,你也走吧,李成梁咱们得罪了,冯保也不会让一个知道那么多事情的人活下去,你啊,也要远走高飞了……听说宁波港乘船能去万里之外……出去吧……”
“是,老爷,您交给我的这两个差事,我今夜就办妥,不过,老爷,您……”
“扶我回房吧,该歇息了……”
“是,老爷。”听到这话,管家赶忙将青花瓷碗放在一旁,上前搀扶张居正起身。
离开书房,返回卧室的路上,张居正走的很慢。
晚风卷着槐花香掠过回廊,青石板上浮动着树影斑驳。
张居正扶着管家的手臂,每一步都似踩在棉絮上虚浮无力。
书房外的那棵柳树已亭亭如盖,当年弱不禁风的柳枝,如今已垂到雕花栏杆上,在月光下轻轻拂动,恍若时光织就的帘幕……
而多年前,那棵大树,却早就没有了存在过的痕迹……
“老爷当心台阶。”管家的声音带着颤意。
话音未落,一道黑影突然掠过檐角,惊起满地碎银般的月光。
一只夜鸟扑棱棱落在树枝上。
琥珀色的眼珠在夜色里幽幽发亮,"咕——咕——"的啼鸣在空寂的庭院里回荡。
张居正忽然驻足,抬头望着树上的鸟儿。
月光顺着他凹陷的颧骨流淌,在沟壑纵横的皱纹里投下深深的阴影。
那只鸟歪着头与他对视,羽毛在夜风里泛起幽蓝的光……
“十年筑巢终成空……...”
“半世衔枝付秋风…………”
………………
皇极殿内,九龙金漆柱上盘绕的巨龙金碧辉煌。
朱翊钧身着十二章纹明黄衮服,腰间玉带嵌着猫眼石,端坐在雕满海水江崖纹的龙椅上,玄色冕旒随着呼吸轻轻晃动,少年帝王的眉眼尚未褪去稚气,却已染上不怒自威的帝王之气……
此时的他,已经成了至高无上的天子,权力,在他的手中生根发芽,越发茁壮。
丹陛之下,文东武西跪满飞禽走兽的文武百官,蟒纹补服与麒麟补服在光影中交错。
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手持圣旨,玄色蟒袍绣着金线流云,蟒目嵌着祖母绿,随着他躬身行礼时微微转动。
他清了清嗓子,尖利嗓音划破殿内死寂:"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闻,贤相辅国,如梁柱擎天;良臣佐治,若甘霖润物。内阁首辅张居正,自受顾命以来,夙夜匪懈,志在匡弼。隆庆年间,北疆烽火未熄,南倭侵扰未平,公以一介文臣,运筹帷幄,启用戚继光、李成梁等良将,北筑边墙,南靖海疆,使九边晏然,万里烽烟尽熄。”
“万历新政,公首倡考成法,立三本帐以核吏绩。六部诸司,事必立限;抚按官民,责有所归……”
“自此政令通达如臂使指,冗员尽裁,庸吏皆黜,朝堂气象焕然一新。新税制化繁为简,田赋丁役亦有革新,豪强无所隐,小民有所安,国库充盈,百姓称便。"
“辅国十载以来,公以天下为己任,闻江湖之远,怀庙堂之忧。其功其德,日月可鉴,万民同仰。"
冯保顿了顿,将明黄诏书微微扬起,珠玉相撞的清脆声响在殿内回荡:“今特进张居正光禄大夫、上柱国、太师,赐蟒袍玉带,岁禄两千石……”
“荫一子为锦衣卫指挥佥事……”
“赐御制'元辅良臣'匾额悬于相府……”
“朕念张公夙夜在公,积劳成疾,身形日蹙,心忧之甚……”
“特准卿于府中养疴理事,不必日日趋朝……”
“着次辅申时行暂摄内阁诸事,凡军国重务、六部奏疏,若有疑难,可携文案至首辅府中问策……”
“阁老虽卧榻,亦如朕亲临,所议所决,即刻施行,群臣不得异议……”
“望公安心调养,早日康复,再辅朕中兴大明!钦此!"
阶下群臣山呼"万岁",呼声震得檐角铜铃叮咚作响……
第739章 改谥
旨意下来之后,很多官员们都麻了。
特别是张四维,李成梁等人。
什么叫,朕念张公夙夜在公,积劳成疾,身形日蹙,心忧之甚……特准卿于府中养疴理事,不必日日趋朝……
居家办公,一条腿都要进棺材板了,还能把权力握在手心中。
当然,圣旨上也明显说了次辅申时行暂摄内阁诸事。
自隆庆年间,大明朝就没有出现过真正意义上的次辅,一直到如今,才在圣旨上,明确提出了申时行为次辅。
也是公布了皇帝陛下心中新一任内阁首辅。
申时行是现在所有大学士中,最年轻的,比张四维,张学颜等人,要年轻十几岁。
甚至,在整个朝堂上来说,都是年轻力壮的代表。
他要是不犯错。
要是一直得圣宠。
就可跟那个严嵩一般,当大明朝二十年的内阁首辅。
这也代表此时朝堂上,这么多官员想要一步步爬到最高的政治野心,在未来会面对极大的挑战。
而特进张居正光禄大夫、上柱国、太师,赐蟒袍玉带,岁禄两千石……
这让李成梁心里面可不是滋味,自己一个国公,朝廷发放的工资标准,是一千五百石……
当然,更多的官员也都心知肚明。
这是张居正死亡之前的,紧急恩赏……
而被赏赐的人,此时却在家中,不能亲自前来领旨。
朱翊钧环视一周官员,将目光放在了最前面一排的申时行,张学颜,张四维,海瑞等人身上……顿了片刻后道:“朕近日翻阅国朝谥典,见李东阳'文正'之谥,心中颇有些疑虑……”
“昔年武宗皇帝,正德朝刘瑾擅权,东阳公身为内阁首辅,虽有调和周旋之功,却也未能尽除奸佞,以致朝堂乱象丛生,不知卿等如何看待此事?”
朱翊钧这句话一说出口。
所有的文武百官,更加震惊了。
李东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