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总觉得,陛下在这个时候神神叨叨的说了这些,弄不好就是爱跳大神的世宗皇帝影响的。
朝中百官谁都清楚。
当今天子,在很小的时候,便被世宗皇帝养在万寿宫中……
原本张居正丝毫不担心在他去世后,天子会稳不住局面,可现在听着皇帝的讲述,又联想到了他爷爷做皇帝的经历,隐隐有些不安了。
别随了根,在自己死后,也找到什么不靠谱的爱好了吧。
而朱翊钧说完这些,像是开玩笑的话后,不知为何,心里面非常轻松。
朱翊钧的笑声很是畅快,笑容褪去后,立马转变成了原本的淡然模样。
现在开始聊正事了。
“阁老,昨日去寻申时行,聊了什么?”
“陛下您应该是知道的。”
“朕可以将朝政托付给申时行吗?”
“陛下,您心中早就有了答案。”
“那阁老觉得,朕能成千古一代吗?”
“陛下,那就看陛下要成为怎样的千古一代……不过,陛下应该也想好了。”
“朕南巡的时候,微服私访了一阵,也算是真的见到了我大明普通百姓的日子……朕很迷茫……”
“陛下不用迷茫……只要遇到灾荒,朝廷能赈灾,国库充盈之时,能适当免税……”
“若是在此前提下,百姓们还能头顶悬明镜,家中有余粮,那陛下,您就已经是明君典范了……”
听完张居正的话后。
朱翊钧略微沉思了片刻,而后补充道:“律法如山护苍生,粟积似海安民心,只有如此,方得社稷稳固、万姓安康……这个,朕记下了……”
“阁老……”
“臣在……”
“你想归乡,还是留在京师……”
“臣不想回乡。”
“为何?”
“因为臣此时的身子骨,会死在路上的,若是留在京师,弄不好,还能多活些时日,世人,谁不怕死啊……”
“好,阁老以后就在家中休养,朕会经常去探望阁老,内阁首辅的位置,还是阁老的,虽说虚名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但……朕还是想让张师傅在内阁首辅的位置上,走完最后一程……朕还会给朕的张师傅,加封太师,上柱国,特进光禄大夫……”
“您要是在府上呆着闷的话,朕特指允许申时行,张学颜数人,可携带内阁文书,各地邸报,圣旨前来你府上,让你查看……”
“陛下,这份恩荣,老臣是受不起的,不如,还是早早的把申时行给提上来,臣退位让贤。”
“朕觉得能受的起,阁老便受得起……”
张居正闻言,看着朱翊钧的表情,不像是在跟自己说笑,也没有什么试探的意思。
当下,只是点头默许了朱翊钧的安排。
说白了,这是朱翊钧给的殊荣,大明朝,再难找到第二份的荣耀了……
做臣子的,在面对皇帝给的殊荣时,想要拒绝的难度非常大……即便他是张居正……
“阁老,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你觉得人在自知命不久矣时,最想要的是什么?”
张居正听到这里,明白,这应该是自己给皇帝陛下上的最后一课了。
“文人去时念着未竟的诗书,盼着自己的墨香,名声能传后世……”
“百姓闭眼想着妻儿老小,愿家人吃饱穿暖少遭难,念家人安康,纵一生劳苦,唯愿子孙平安,灶头常有热饭,堂前不缺笑语……”
“戍边的士卒心里头啊,想的是要早些回家,看爹娘妻儿,不再沾那烽火,不再与人厮杀……”
“商人一辈子盘算,临了就望商号红火、家财万贯,子子孙孙都有金山银山使……”
“工匠攥着未完工的活儿,盼手艺有传人,物件能留个千儿八百年……”
“当官的呢,巴望着任上给百姓修了渠、平了冤,走时有人念句‘好官’,便算值…………”
“人各有业,临终所念,不过求一生所求有归处,所行之事有回响,如此而已。”
“说的好,师傅说的好。”
“可臣是在谎啊……”
朱翊钧闻言眉头一皱:“说谎?”
“人到临死的时候,不管他生前有多大的事业,他不会想那么多,他只会想着,如果能在多活几年,多好啊……”
“可朕觉得张师傅前面讲述的也有道理,朕认得是前面的……”
张居正笑着摇了摇头:“这个吗,只能等臣闭眼之时,才能告诉陛下真正的答案,不过,臣还是觉得,在臣将死之际,想的肯定是能活几年,最好……而不会去念着过去的事情……”
“朕,会去听师傅的答案。”
“好……”
“朕……”
“朕替大明朝谢过阁老三十余载尽忠职守……”
说话间,朱翊钧站起身来,将椅子往后推了推,竟是朝着张居正行了一礼……
第737章 少年游……
朱翊钧深深一礼,袍角铺展如莲。
张居正慌忙起身,官服下摆扫过案几,发出细碎的声响。
同样,他也朝着朱翊钧躬身行礼。
是君臣之礼。
又是师生之礼。
在这一拜一起间,饱含岁月沉淀的分量……
很多话,也都在两人这躬身行礼之中……
等到两个人都直起身后。
张居正声音带着几分恳切:“陛下不必如此,能遇陛下,方让老臣施展心中抱负,成就君臣佳话,留名青史。”
朱翊钧颔首,望着眼前鬓染霜色的老者,万千话语堵在喉头,竟不知从何说起。
实际上,朱翊钧清楚。
即便没有自己。
张居正也会是历史上一等一的改革家…
“老臣告退。”张居正再次躬身,而后转身缓缓离去。
他的脚步沉稳却缓慢,官袍随着步伐轻轻摆动。
朱翊钧目送那身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乾清宫的门槛外……
殿外,微风拂过,沙沙轻响。
朱翊钧伫立片刻,终究抬脚追了出去……
檐角风铃叮咚,似在诉说无声的离别……
冯保候在门外,垂手而立。
朱翊钧站在玉阶之上,望着张居正一步一步走下台阶。
春风卷起老者的衣袂,将他的背影衬得愈发清瘦……
“大伴。”
“奴婢在。”
“你亲自送阁老回府。”
冯保恭敬应了声是,而后便快步追了上去。
“阁老留步!”
张居正扶着汉白玉栏杆的手顿了顿,转身朝后看去。
他看到了朝自己走来的冯保。
同样,看到了乾清宫外,正在目送自己离开的天子。
他仰头望向玉阶上那个明黄龙袍的身影,恍惚间又看到刚刚登基的陛下。
那时,他来乾清宫。
陛下就站在此时的位置,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
用清亮略显稚嫩的嗓音朝着自己讲述汉和帝诛灭窦氏的典故,眼神里藏着初生帝王的锋芒……借此典故来告诉自己,他手中皇权的至高无上……
岁月如梭。
此时朱翊钧负手而立,还是站在那里。
不过,这次却是送自己离去了。
轮廓与记忆里的少年渐渐重叠又分离。
张居正忽然笑了,这笑容让眼角的褶皱都舒展开来,仿佛将这段漫长君臣岁月都揉碎在了这一笑里。
这个时候,冯保到了身边。
“阁老,我送你回府。”
“有劳冯公公。”
张居正没有拒绝,与冯保一同离开。
朱翊钧这次看着他们二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自己的视线中。
恍惚间,朱翊钧也仿佛看见多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张首辅……
正踏着满地春光,向他走来……
而那个时候的自己,已经做好了战斗状态。
此时,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他……即将要退出历史的舞台,而属于朱翊钧的万历长歌,才刚刚开始……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朱翊钧喃喃自语。
他站在乾清宫外,许久……许久……
………………
张居正与冯保并肩而行,走在宫道上。
张居正走的很慢,冯保也放缓了脚步。
虽然,严格意义上来说,冯保比张居正年龄要大的多。
可两个人的身体状态,完全不同。
冯保能吃能喝,有空了,还能去渝河,也就是后世的北戴河抽两竿,钓钓鱼……
而张居正却早早被酒色拖垮了身体……像张居正这样的人,压力大,有的时候,确实需要一些别样的东西来放松身心……不过,这也不能说成是劣迹……
“从宫门走到天子跟前,要三十年。”
张居正忽然开口,声音像风吹过枯竹般。
“可从天子跟前走出皇宫......……”他顿了顿,看着宫道两侧的铜鹤:“即便老迈如我,倒也几步就走出来了……"
“阁老这话,倒让我想起刚入宫时的日子,那个时候,事事小心,谨慎,到处都是惹不起的人,如今过了那么多年,倒也能在这九重宫阙里走出花来,横着走了……”
他话音里带着笑,眼角的皱纹却藏着经年累月的沧桑。
“是啊……不过,冯公公的身体可不见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