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保慢条斯理地放下茶盏,蟒袍上的金线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海都御史又何苦为难陛下?
“这怎叫为难,冯公公,陛下南巡旨意明言,一切从简,地方官员僭越圣命,劳民伤财,大兴土木,本官弹劾他们,正是要还陛下一个清明吏治,若纵容此等恶行,朝廷纲纪何在……百姓疾苦又有谁来体恤……"
冯保不慌不忙地摆摆手,脸上笑意不减反增:"海大人是活在书里的人,我敬佩您的风骨。"
他端起茶盏轻抿一口:“可书里的道理,终究敌不过这活生生的世道。我们都是凡夫俗子,行事总要审时度势,也总要取舍有度……”
“陛下严惩那些官员,那此次南巡,还巡不巡……如此大费周章,筹谋许久之事,不就成了一桩笑话了吗?”
“陛下,心里面也是纠结,他觉得对不住自己的老师,可在我这个旁观人看来,陛下并没有做错……”
“昨日,我才返回京师,陛下找我询问,沿途百姓是否都在抱怨他南巡之事,我啊,听着当真心里不好受,陛下在自责……”
“话再说的明白一些,陛下旨意,一切从简,可帝王出行,怎能真的一切从简……”
第666章 谈崩了
海瑞听完冯保的话后,脸色变了变,片刻之后,他开口说道:“冯公公,你说了这么多……”
“无非就是告诉海瑞,要如何做,才能做好这个官,才能与你们一道和光同尘……不,狼狈为奸……”
海瑞说的话很难听,可冯保听着,却只是笑了笑。
“海都御史,您多想了,马上陛下就要南巡了,在此关头,不出现变故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海都御史,你这一路,无非也就半个月的时间,能看到多少,又能知道多少,你只盯着一些地方官府的工程,这反而落了下乘。”
“你想着过了这几日,皇帝陛下没有旨意训责官员,便忍耐不住,那我告诉你,海都御史,在当日皇帝陛下就遣锦衣卫前往你说的那些地方,暗中约束官员。”
“都御史想着大明的社稷,念着天下的黎民,但事有轻重缓急,南巡归来之后,在做调查惩处……南巡之前,能有什么大事,陛下南巡之后,回到京师,沿途接待的地方州府官员,才会对着百姓露出獠牙……”
“到时候,才有海都御史的用武之地……”
“这个时候吗,还是要以大事为重。”
冯保真是苦头婆心。
实际上,他头疼的不行……
什么时候,司礼监的大太监,要这样放低姿态跟一个文官说这么多话,甚至,多少多有些哄着来了。
不过,海瑞这个愣头青,陛下都哄着,他也只能效仿了。
冯保的这段话,海瑞是听进去了,但,并未改变他入宫去朝见皇帝的想法……实际上,这个时期的海瑞也是改变了很多,不然他根本就不会听冯保在这里叭叭叭的说了那么多。
“南巡本就是错的,本就不应该南巡……”海瑞冷冷的回复道。
海瑞突然蹦出的这句话,冯保听完后麻了。
他无奈的笑了笑。
“可南巡是咱们的首辅张居正促成的啊,陛下可推辞了有一年的时间,最终体恤臣下,同意了南巡,冤有头债有主,即便是错的,也应该是张居正担着……”
“海都御史啊,世宗皇帝陛下在时,我就知道朝堂上有你这样一号人物,你上完治安疏后,声名大噪,成了名士,成了名臣,甚至在世宗皇帝陛下的口中,您成了我大明朝的最为锋利的宝剑……”
“那我就多问一句?”
“陛下是我大明朝英明的天子吗?”
海瑞闻言,看向冯保。
“是。”
“可你这把大明朝最锋利的利剑,马上就要伤到我大明英明的天子了……”
“你,你在说什么,陛下英明是在此时,可若是不得谏言 ,只听你们这些人的话,那再过十年,是否英明,尚未可知……”海瑞这个时候,情绪也有些激动了,话也重了很多。
而冯保听完之后,火气立马就上来了。他接下来说的话,也慢慢的脱离了他原先准备好的轨道。
“海都御史,您是举人出身,按照我大明朝的规矩,你根本就不可能当上都御史,更不会成为天子帝师……”
“先帝,以及陛下,对您可一直都是礼遇有加,即便是受你谏言的世宗皇帝陛下,对你也算不薄。”
“你已经成了名臣,已经青史留名,也已经踩过了世宗皇帝,就不要再踩当今陛下了吧……”
冯保越说,声音越大,脸涨的越红。
听完冯保的话后,海瑞猛地起身,而后拂袖离去……
冯保脸色也变得很是难堪,他猛地拿起放在自己面前的茶杯,丢在地上。
瓷片迸裂的脆响惊飞了檐下白鸽,滚烫的茶水在青砖上蜿蜒成暗褐色的溪流……
海瑞离开茶馆之后,便坐上马车,前往皇宫朝见皇帝。
坐在马车上的海瑞,一直都是闭着眼睛。
冯保刚刚的言语,一直充斥在他的耳边。
再之前,冯保是为了稳住海瑞,可等到后面,冯保说的可就是他自己的心里话了。
“不要再踩当今陛下”
街边槐树枝桠横斜,残阳透过枝叶在青砖上投下斑驳碎影,恍若世宗皇帝当年批阅治安疏时,嘴角落在奏章上的点点血痕……
“举人出身……”
车轮碾过青石板的颠簸中,嘉靖年间那场惊心动魄的死谏如潮水般涌来。
想了许久的海瑞猛地睁开了眼睛。
“果真如此吗……”海瑞轻声呢喃。
在冯保跟海瑞交谈不欢而散时,乾清宫中的朱翊钧正站在三龙图下,看着图上的皇爷爷沉思……
他的指尖轻轻抚过画中先帝们的轮廓,恍惚间,仿佛能触到三朝更迭的厚重。
画中的世宗皇帝仿佛穿透时空,与他对视,那目光似在质问,又似在指引……
良久,他收回思绪,缓步走到御案前,沉甸甸的奏疏堆积如山,朱翊钧坐下,展开了一份奏疏,朱批落下时笔尖微顿……
正当他全神贯注处理政务时,一个小太监匆匆跑来:“陛下,海都御史求见……”
朱翊钧闻言,苦笑一声,喃喃道:“朕这个师傅,终究还是来了……”
“宣。”
“是,陛下。”小太监得令,匆匆退下。
不多时,海瑞踏入乾清宫,一步一步,沉稳却又带着决然。
行至丹墀之下,他重重跪下,行了大礼,额头几乎贴到冰冷的青砖上。
“臣海瑞,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个跪姿,让朱翊钧心头一紧,连忙说道:“海师傅,平身……”
然而海瑞却纹丝不动,脊背挺得笔直,仿佛一尊雕像。
朱翊钧的脸色瞬间变了,他从龙椅上微微前倾,声音里带着一丝急切:“海都御史,你这是为何?”
这个时候,朱翊钧多少是有些慌的……
海瑞抬起头,眼中满是决绝:“臣海瑞,恳请陛下允许告老还乡。”
说着,他再次重重磕头,额头撞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宫殿里格外刺耳……
听完海瑞的话后,朱翊钧猛地站起身,龙袍翻飞间,案上的奏疏都被带得散落一地:“朕不允……”
怎么回事。
这好端端的怎么想着,辞职不干呢……
难不成自己对待地方官府搞出来的工程,息事宁人的态度,让海瑞如此不满吗?
第667章 委屈的大伴
他刚刚猛地起身,便已经证明了朱翊钧内心的慌乱。
而片刻之后,朱翊钧看着依然跪地请辞的海瑞,慢慢的坐下身去。
“朕不允……”
“朕绝不允……”
“海师傅,您是三朝老臣了,对朕有些不满,对朝政有些不满,都可以说出来,咱们君臣商量吗,为何要请辞呢。”
“你不就是看着朕,放了沿途大兴土木官员们一把吗?”
“朕现在就可以下旨,让他们都停了,法办了他们……”
“还是对南巡不满?可南巡之事,筹谋已久,也早就告知天下,朕不能失信于天下……”
“除了停了南巡,其他的事情,朕都可以答应海都御史。”
朱翊钧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越发的平稳。
但语气平稳,可说的话,却是把底牌都露出来完了。
此时的朱翊钧还不了解情况,也不能把话说的太满了。
海瑞闻言,叹了口气。
而朱翊钧起身,下了御台,到了海瑞的身边,而后,将现在给自己出难题的老师给搀扶起来。
在朱翊钧看来,这个时候的海瑞,确实给自己出了一个大难题。
而且,是无解。
只能从海瑞身上突破的。
站起身的海瑞,看着自己面前的朱翊钧,轻声说道:“看来……我是真的能伤到陛下……冯公公说的不错……”
海瑞不是真的想告老还乡,他只是想要求证一件事情。
而此时,海瑞已有了答案。
朱翊钧的慌张,海瑞是能够察觉到的,这也在佐证冯保所表达的一个意思。
自己能够影响陛下做出一些”他们“认为错误的选择……
甚至,在关键时刻,弄巧成拙,让皇帝背负一些本不应该出现的骂名。
而这个原本不应该出现的骂名,是自己造成的。
这就是冯保口中所谓的伤到天子。
就跟他请辞一样。
这也是伤害皇帝陛下的一种方式。
现在的海瑞在民间威望非常高,人人将其奉作青天大老爷,这样的好官,在皇帝陛下身边混不下去……
这……
这代表什么。
皇帝陛下面前是容不下好官的,在他身边,那些大官全是王八蛋,禽兽,畜生……
这不管朝堂做什么样子的公关,也搞不定民间的议论,甚至会流传许久,成为万历朝的污点……
而这一点,海瑞是清楚的。
所以,他不会这么随便的离开,他在被朱翊钧推到一个高度的时候,他就明白,自己只能死在任上……除此之外,别无其他的选择。
而听完海瑞的这句话,朱翊钧有些愣神:“冯保,他说了什么?”
“陛下,您……应该准了我,让我远离朝堂之外,便不会给陛下在出难题,在找让陛下的为难的事情了……想着,臣若是能当一个知府,是最好的……”
“他到底说了什么?”
“冯保到底给海师傅说了什么话,让你,有告老还乡的想法。”
“冯公公只是说了一些实话,陛下莫要怪罪冯公公,今日,臣来朝见陛下,原本是想说南巡官员的事情,现在,臣也不想多说了,既然,陛下不允许臣告老还乡,那臣有一个请求,还望陛下准许。”
听到海瑞的话,朱翊钧明显松了一口气。
“海师傅,你尽管说来。”
”南巡之路,陛下南巡经过的州府,要长驻巡查御史。”
“朕正有此意,准……”
“陛下,臣先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