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是李太后与朱翊钧的第二次强烈冲突了。
第一次冲突的时候,是朱翊钧刚刚登基,两宫皇太后贬斥高拱,李太后批准郭朴请辞……那次冲突,可以说是对权力的争夺。
年幼的皇帝,对母亲沾染朝政的不满。
而李太后退了一步,甚至连信仰都改了……
原本,这次强烈冲突是应该发生在李文贵被杀的那日。
可周福误打误撞,搞出来的一套瞒天过海,让这场冲突延迟了一些时间。
不过,该来的还是要来,躲是躲不过去的。
朱翊钧也从未想过躲过去。
朱翊钧不是不把自己的母亲放在眼里,而是,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目的是很纯粹的……
李太后目送着朱翊钧离开她的宫殿。
她的目光从未在朱翊钧的背影中挪开,直到朱翊钧彻底走出她的宫殿……她的目光还是一直放在殿门处……许久,许久……
在她的世界中。
儿子这摆明是不孝顺。
可她又能如何呢?
她也只能接受。
想得开,最好,想不开,强迫着自己想的开……
因为她只有这么一个儿子。
人是矛盾的个体,只要是人,就逃脱不了被情绪左右的命运。
在只有自己一个人的空间中,愤怒,不安的情绪,最终还是会消散,也会自省,也会回头去看来时的路……
李太后当年,也不过是卖身进入裕王府的奴婢,她命运转折的很快,吃苦也没有纪念。
她也清楚,这一辈子活的最明白的时候,不是此时身为太后,而是当年在裕王府做丫鬟的那段日子……
不过,那段日子已经是消逝许久的时光了。
她也早就忘了那段自己朝不保夕的日子了。
实际上,这个时空的李太后已经比真正历史上的,消停很多了。
在原本的历史上,她万历四年建慈寿寺 ,万历五年建万寿寺,京师内外多置梵刹,动费钜万,帝亦助施无算……花费巨大,比之她的公公嘉靖皇帝也是不遑多让,张居正多次劝说,却毫无效果……
而皇帝与她第一次冲突的时候,将她信佛的举动批到了尘埃里…… 她这才转变了信仰,也幸亏是她改了信仰,不然,他们母子两人的关系,肯定更加紧张。
修道花的银子,跟礼佛花的银子,完全不是一个量级的……
等着皇帝离开宫殿后,原本侍奉太后的宫人也不敢进入,整座宫殿之中,只剩下李太后一人。
过了许久之后,李太后才苦笑一声,喃喃自语道:“原来,我儿已比他的父亲还要高了不少……”
这边李太后与皇帝陛下进行了激烈的争吵。
而此时的司礼监中。
冯保,这位权倾朝野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正端坐在主位上,处理着公文。
忽然,一阵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份寂静。
一个小太监,满脸惊惶,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进司礼监值班房。
他身形不稳,帽子歪向一边,衣摆也被汗水浸湿,紧紧贴在身上,一看便是从远处一路狂奔而来。
“老祖宗……”小太监声音颤抖,带着几分未及平复的喘息,“有要事禀报!”
冯保闻言,缓缓抬起头,犀利的目光如刀般射向小太监。
他不紧不慢地放下手中的笔,轻轻挥了挥手,声音低沉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们都退下。”
司礼监值班房中的众人,闻言立刻低头垂手,鱼贯而出,动作迅速而安静,转眼间,房中便只剩下冯保和那小太监。
待房门紧闭,小太监才战战兢兢地向前几步,凑到冯保耳边,压低声音,几乎是用气声说道:“老祖宗,太后召见了陛下,说是……说是想让您去南京,为太祖爷守灵呢。”
这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冯保心头。
他原本沉稳的面容瞬间凝固,握着扶手的手微微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良久,冯保声音尽量保持平稳:“陛下是如何说的?”
小太监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回道:“陛下没有同意,可太后还是不依不饶,其他的事情,孙子便不知道了……。”
听到这话,冯保暗自松了口气,紧绷的身体也微微放松下来。
冯保在宫中这么多年,可不是白混的。
在昨日,刘顺出宫去了武清侯府的时候,他便知道,今日,出宫返回,冯保也是第一时间得到消息的……
“你啊,很机灵,等过些时日,我给你安排一个新的去处。”
“多谢老祖宗栽培,孙子先回去伺候太后了。”
冯保点了点头,而等这小太监离开之后不久,他也站起身来,戴上帽子,整理了一番衣衫,朝着司礼监外走去。
朱翊钧刚返回乾清宫,在龙椅上落座不久,便听见殿外小太监尖着嗓子通报:“陛下,冯保求见^”
朱翊钧嘴角浮起一抹笑意,轻声自语:“他的消息倒是比朕还灵通。”
随后高声道:“宣他进来。”
眨眼间,冯保匆匆步入大殿,眼中含泪,几步上前便“扑通”跪地。
“陛下!”冯保带着哭腔,“奴婢对陛下忠心耿耿,日月可鉴,自入宫起,便一心侍奉陛下,绝无半点二心。今听闻太后想让奴婢去南京为太祖爷守灵,奴婢深知不能因自己影响陛下与太后的关系。若能去南京守陵,为祖宗尽忠,那是奴婢莫大的荣幸……”
什么叫懂事。
这就叫懂事。
冯保当然知道,皇帝陛下是不会听从太后的吩咐,将自己弄到南京城去。
可人要有自知之明,自己即便对皇帝在忠心,再有用,可看不惯自己的,终究是皇帝的亲生母亲。
低姿态是必须要有的。
为此,他甚至不害怕陛下得知,自己在太后宫中有眼线的事情。
因为太后宫中的眼线,为自己用,更是为皇帝用。
朱翊钧瞧着跪地哭诉的冯保,只是缓声道:“大伴,快些平身。”
冯保起身之后,依旧垂首,还擦拭着眼角的泪水,这是真哭出来了。
等冯保稍作停歇,情绪恢复的差不多了。
朱翊钧神色温和:“大伴,你的忠心朕是相信的……”说着,朱翊钧靠在龙椅上,目光望向远方,缓缓道:“朕信你、用你,你也不辜负朕的信任,南京守灵之事,朕不会应允。你只需安心在朕身边,为朕分忧……”
冯保听后,感动得热泪盈眶,再次跪地,哽咽道:“陛下如此信任,奴婢肝脑涂地,难报圣恩!”
“哎呀,怎么又跪下了,快些起身,不会还想让朕亲自下去,将你扶起来吧……”
第511章 在祀与戎………
李太后出宫最初的目标是,找到李文贵,虽然这个目标没了,但两宫皇太后前往昭陵祭拜先帝,已经提上日程,是朝廷万历七年礼仪重大事件了,是不容更改的……
天色还未破晓,紫禁城就被一层肃穆的氛围紧紧包裹。
乾清宫外,灯笼的微光在寒风中摇曳,人影在光影交错间攒动。
而暖阁之中,朱翊钧也早早起床更衣,他今日要着正服,虽然他不跟两宫皇太后一起前去昭陵,但,却要为两宫皇太后送行。
司礼太监们屏气敛息,十二纹天子服饰,是用顶级的蜀锦制成,锦缎在微光中闪烁着细腻的光泽,仿佛流淌着岁月的华彩。
朱翊钧在一众太监,宫女的簇拥下,缓缓起身……
首先,是那件玄色的上衣,衣身之上,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六种图案依次排开。
日,绣于左肩,以金线勾勒出一轮红日,其中三足乌栩栩如生,似要冲破云层,喷薄而出,散发着无尽的光明与威严,寓意着天子的统治如同太阳般永恒照耀大地。
月,于右肩处散发着清冷的光辉,白色的丝线绣出的月牙中,玉兔捣药的形象活灵活现,象征着皇帝恩泽如月光般柔和洒向四方。
星辰则布满背部上方,用银线绣成的繁星闪烁,好似将浩瀚宇宙披于身后,寓意着皇帝如星辰般指引着国家前行的方向。
接着,是那件赤黄色的下裳,其上绣着宗彝、藻、火、粉米、黼、黻六种图案。宗彝位于两膝之处,一对虎与蜼的图案,针法细腻,毛发根根分明,象征着皇帝的忠孝之道,时刻铭记祖宗的功绩与传承。
藻,以灵动的线条绣出,仿佛在水中摇曳生姿,代表着皇帝的品行高洁,如水中藻荇般纯净。
火,绣于宗彝下方,火焰的图案用朱红色丝线绣成,热烈而奔放,寓意天子的统治充满活力,如同熊熊烈火般不可阻挡。
粉米,密密麻麻地绣于下裳,颗粒饱满,象征着皇帝对百姓的关怀,祈愿风调雨顺,粮食丰收。
黼,绣成斧头的形状,黑白相间,寓意着皇帝明辨是非,有决断天下大事的能力。
黻,绣成两个“己”字相背的形状,象征着皇帝能够君臣相济,治理好国家。
在太监们的协助下,皇帝缓缓穿上这件十二纹服饰。每一个动作都庄重而缓慢,随着服饰的穿戴完毕,皇帝的气场愈发强大。
他昂首挺胸,站在铜镜前,目光中透露出坚定与自信。
而后,冯保亲自打开那朱红描金的漆盒,盒中,十二旒冕静静安卧。
冕板前圆后方,象征着天圆地方。
玄色的冕板上,十二串玉旒整齐垂下,每串各有十二颗五彩玉珠,随着盒盖开启,似有微光闪烁。
玉珠间以红线串联,晃动时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冕板下,是用纯金打造的冠圈,上面精雕细琢着祥龙瑞兽……
冯保上前,恭恭敬敬的将十二旒冕给皇帝陛下佩戴完成。
实际上,在大朝会的时候,朱翊钧都很少穿戴这么正式的天子服,但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穿戴整齐的朱翊钧,在一众随从的簇拥下,离开了乾清宫,朝着仁圣皇太后的宫殿而去。
宫道的石板路上,太监们脚步匆匆,手中捧着祭祀所需的器具,小心翼翼,生怕有丝毫差池。
宫女们则在偏殿中,为两宫皇太后整理着祭服,每一道褶皱都被仔细抚平,每一颗珠翠都被擦拭得光亮如新。
祭服要到了昭陵附近的皇家园林中,才会穿戴,这也是事先准备好的。
朱翊钧身着庄重的天子十二纹服饰,在随从们的簇拥下,步伐沉稳地迈向仁圣皇太后的宫殿。宫殿前,值守的太监见皇帝到来,立刻恭敬地垂首行礼,随后高声通传。
到了陈太后的宫殿,踏入殿内,朱翊钧微微欠身,行了一个晚辈之礼,声音沉稳而温和:“母后,儿臣前来请安……“
陈太后也穿戴正式,她看着皇帝前来,当下便让朱翊钧坐在她的身边。
与慈圣皇太后李太后不一样,陈太后今日去祭拜自己的丈夫,她是真的高兴。
昭陵,对于陈太后是有着重大意义的,那里不仅是先帝的长眠之地,在日后,也是她的长眠之地。
朱翊钧坐在陈太后的身边后,陈太后脸上的笑意充满着柔和。
朱翊钧这些年对她的恭敬,让陈太后也是从心底里面认可,天子的至纯至孝。、
虽然朱翊钧不是她的亲生儿子,虽然,她连一个女儿都没有,这必定是陈太后的遗憾,但谁的人生又没有一场遗憾呢,对于这一点,陈太后早早的就想明白了。
“陛下,真好,一转眼你也长大了,能够替你的父亲做他没有做完的事情,母后到了昭陵,定是要让你父皇好好的庇佑你,保佑你开枝散叶,让我们大明人丁兴旺……”陈太后温声细语的说着。
虽然脸上带笑,但眼中却含着泪水……
"儿子多谢母后,今日母后前往昭陵祭拜先帝,路途虽有周全护卫,也到了春日,但早上晚上,依然寒冷,还望母后务必保重身体,一切以自身安康为重……儿子在宫中也期盼着母后早些归来……”
陈太后听着朱翊钧的话,脸上带着慈爱的笑容:“吾儿有心了。”
朱翊钧又与陈太后相聊许久之后,这才起身恭敬行礼,而后前往李太后的宫殿。
来到慈圣皇太后的宫殿,朱翊钧同样恭敬地行礼请安:“母后,儿臣恭迎母后圣安。今日母后前往昭陵,儿臣满心牵挂。这一路山高路远,还望母后万事小心。”
虽然母子两人的争吵,发生在三日之前,但终究是亲生母子,哪里来的那么多怨恨。
即便朱翊钧的不孝,把李太后气的数次破防,她去了昭陵,也必定是诚心诚意的祈求先帝,保护她的儿子,长寿,少祸……
李太后目光中满是关切与期望,看着朱翊钧说道:“皇帝,你既为天子,这江山社稷的重担便在你肩上。哀家此去昭陵,为你祈福,也为先帝敬上忧思,你在宫中,要勤勉理政,切不可辜负了天下百姓的期望……”
朱翊钧神色庄重,语气坚定:“母后放心,儿臣定当以天下为己任,遵循祖宗法度,勤勉治国,不敢有负母后与天下臣民的期许。此次祭典,全赖母后亲往,儿臣在宫中静候母后平安归来。”
这对亲生母子的请安,问安,显得有些官方……
在李太后的宫殿中,朱翊钧呆的时间不久,说的话,甚至没有在陈太后那里多,随后,便前往了坤宁宫,而坤宁宫中,除了皇后之外,还有王喜姐也在。
王喜姐怀有身孕,再加上两宫皇太后都是喜爱,这次送行,也被特旨安排进来名单之中。
朱翊钧与林素微,王喜姐,一同前往皇宫宫门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