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到了万历八年,臣可就五十六岁了……”张居正轻声道:“臣,没有告诉过陛下,臣早些年,曾得严嵩的看重,与他私交颇深,他老了之后,内阁的权柄,就到了他的儿子严世番的手上,臣也怕自己走了严嵩的老路……”
“严嵩岂能与朕的老师相提并论……爱卿不是严嵩………”说到这里,朱翊钧有所停顿,而后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朕也不是皇爷爷……”
“张师傅不要多想,执掌内阁,照料好自己的身体,你我君臣二人,定能成为大明君臣千古佳话啊……”
朱翊钧饱含深情的说道,要不是怕张居正接受不了,他差点说出来,五十八岁正是拼搏的时候,后世,还不到退休年龄呢,你这回去,不符合政策啊。
朱翊钧的这番饱含深情的言语,张居正也是受用,不过,他还是坚持了自己的想法。
因为在张居正看来。
再用两年,朝廷就能将新政彻底推行下来。
他留在内阁首辅的位置上,对于新政来说,并不算是一件好事,因为,他代表新政,帝王之心,深沉似海。
若是有朝一日,自己没有安稳下台,那么新政也会受到影响……
当然,放弃权力,张居正心中也是不舍,可,他也没有其他的选择了。
而在他面前,这个年轻的君主,虽然此时着急的挽留着他,可张居正更加清楚,天子有很多想做的事情,自己在朝中的威望,伴随着新政的推行,越来越高,迟早有一天,会挡路的。
那一天到来以后,年轻的君主同样着急,想着用什么样子的手段把绊脚石,一脚踢开……
“陛下,还有两年呢,两年的时间变数太多,古人云,五十得知天命,早两年走,晚两年走,都是要走的,大明朝靠的是陛下,而不是臣……”
听到张居正的话后,朱翊钧有了些许的恍惚。
张居正病逝于万历十年 ,他此番无心之言,就如同对于未来的预示一般……
在后世改革的大背景下,张居正的形象,被塑造的很是光辉,但,他并不完美。
就比如,好色。
这个好色的词语,跟张居正出现在一起,很怪异,但却是事实。
年近六旬,政务繁忙,身心疲惫,体质虚弱,但张居正仍然沉溺声色,常有美人陪侍左右。
戚继光每年都会让人在登州老家,购买附近渔民到黄海捕获可以壮阳的海狗,定期送张府中。
张居正喝了这种汤以后,奇热攻心,阳亢无比,虽数九寒天,头顶出火,导致头发稀疏,热火烧身上延至头,冰雪天也不戴帽子,他此时戴着官帽,是必须要带的。
每次从乾清宫离去,一出门,便要将官帽摘掉。
而张居正是朱翊钧的老师,朱翊钧当然不能反过来教育他,你可要节制这样的言语,只能暗中搜罗名医,送到张府中为其调养身体,在万历五年的时候,李时珍就在张府中住了半年 。
“朕不准许……爱卿不要有这个想法了……”
说完之后,朱翊钧慢慢的坐下。
而张居正听完皇帝陛下的话后,只是叹了口气……
思危,思退,思变……是大明朝诸多官员研究最多的。
当然形势比人强,一部二十一史,多少帝王将相,谋逆罪都只诛灭九族,可大明朝,嘴炮罪,可是要诛灭十族的……
……………………
胡宗宪从兵部返回府邸时,天色已晚。
他拖着略显疲惫的身躯走进自家院子。
胡府的庭院并不奢华,几盏灯笼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洒下昏黄的光。
青石板路有些年头了,缝隙间生着几缕青苔。
正厅中,桌椅摆放整齐,只是漆面已有些斑驳,显露出岁月的痕迹,墙上挂着几幅书画,皆是胡宗宪昔日在东南任职时友人相赠,笔锋或苍劲或洒脱,为这略显朴素的厅堂增添了几分文雅气息。
胡宗宪刚踏入书房,便见徐渭已在等候。
未等胡宗宪开口,徐渭便起身笑道:“大人……”
徐渭入京之后,便住在了胡府之中,两个多年前,并肩奋战的人,到了六十来岁,又混到了一起。
胡宗宪微微叹了口气,而后,招呼徐渭坐下。
两人坐定之后,胡宗宪便将皇帝欲设新军之事细细道来。
徐渭静静地听着,待胡宗宪讲完,他轻轻抚着胡须,缓缓说道:“大人莫要忧虑。陛下自幼聪慧,如今欲建新军,自是有着深谋远虑。我等皆是经历过嘉靖朝风雨之人,如今年轻的天子欲展翅高飞,自是要打造坚实羽翼。”
真龙天子,鳞片不够坚硬,还算哪门子真龙天子……
第405章 权力站起来
胡宗宪眉头仍紧锁,心中暗自思忖:这新军筹建,关系重大,各方利益纠葛不清,一个不慎便是深渊。
他比张居正年龄还要大呢。
多少年的风风雨雨过来了,眼瞅着,在替陛下分忧两三年,便可安然下台。
可到了这个时候,一个烫手山芋又来了。
皇帝拥有一支强大的军队,于大明朝拥有着一支强大的军队,这是两个概念。
因为,在士绅文官看来,大明朝有他们的一份,天子与士大夫共天下,虽然口号没有喊出来,但这么多年 ,都是这样进行的。
他看了一眼徐渭:“话虽如此,可这新军一事涉及诸多方面,军饷、兵员、训练之法皆无定数,朝中大臣亦是各有心思,我怕稍有差池,便会引发轩然大波,累及陛下圣明,也害了自己一家老小啊……”
徐渭微微摇头,端起茶盏轻抿一口:“大人在东南抗倭之时,面临的困境比这艰难数倍,不也一一化解。如今朝堂之上虽有纷争,可这个纷争与嘉靖四十一年如何,那时天子老矣,尚能掌控朝局,而当今天子,如初升旭阳,新的天下,就要新的局面,但只要陛下决心已定,又有大人你这般能臣干将辅佐,何愁大事不成呢……“
胡宗宪苦笑一声:“莫要高看我,我已不复当年之勇,且如今这局势,牵一发而动全身,我实在是有些胆寒……提起嘉靖四十一年,终生难忘啊……”
嘉靖四十一年,正是胡宗宪第一次从云端跌到凡间的时间。
他从剿寇功臣,风光无限,转眼间,便成了严党骨干,人人喊打……
“大人,您一生为大明尽心尽力,此等忠义之心,天地可鉴。陛下既然信任您,您便应重拾信心。即便有险阻,您也定能找到应对之策,我徐渭愿与大人同进退,共担此任。”
胡宗宪听了徐渭之言,眼神中闪过一丝动容,他看向跟自己一样苍老许多的徐渭,缓缓道:“有你这番话,我心稍安……”
说着,胡宗宪站起身来,走到了书房外凝望着庭院中斑驳的光影,喟然叹道:“岁月匆匆如矢掠,往昔勋业付流波。壮心渐共秋光老,世事纷纭奈若何。”
徐渭闻之,亦起身凭栏,怅然吟哦:“华发悄生霜鬓角,残年犹困旧山河。流光不解离人意,且把幽怀付酒歌。”
言罢,二人相视,皆从对方眼中读出那岁月沧桑、壮志未酬的复杂心绪,唯余秋风瑟瑟,拂过这庭院深深。
片刻之后,徐渭笑道:“整点……”
胡宗宪同样笑了笑:“整点就整点……”
有了喝酒的想法后,胡宗宪招呼着管家备了点好菜,而徐渭也拿出了他从浙江带回来的酒水。
胡宗宪尝了一口,只说了一句:“哈密卫的葡萄美酒,是陛下赏赐的。”
“不,是我在浙江买的,好多士绅,都喜欢喝这种酒,没有哈密的葡萄美酒好喝,但是比他们的要便宜许多,大人,也是知道,我徐渭一介草民,可吃不了官饷,日子啊,要精打细算的过……”
而后,两人相视一笑……
窗外,不知不觉,起风了……
………………
乾清宫中。
朱翊钧坐在龙椅上,闭着眼睛,他还在想着,张居正对自己说的那些话……
是啊,他是要早做准备了。
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换旧人。
张居正万历八年,离开朝廷,对于张居正本人来说,貌似是一场解脱,而对于朝廷来说,也不全是坏事。
更何况,自己即便在万历八年,将他强行留下,而他也只活到了万历十年。
现在的张居正,没有历史上的那般奢侈,豪横,虽然私生活不能说干净的如同白纸,但为朝廷社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也是担得起的。
而在朱翊钧脑海深处,一直出现万历十五年这个字眼。
历史上的万历十五年,是平凡的一年,是在大明朝二百七十六年历史中,平凡的一年。
可也就是这平凡的一年,年轻的天子用尽了各种方法,仍然抢夺不到原本就属于他至高无上的权力……
而后,原本英明的君主开始堕落,党争越发严重,局势变得严峻,每一桩事态的变化,都是对这个古老帝国,来了一次重大的打击。
可能很多人,都认为历史上的神宗皇帝,从头到尾都是昏君,但,实际情况却是相反的,在张居正死后,他虽然清算了张居正,可也鼓足干劲,亲自操练兵马,数次头顶烈日,观看士兵操练,但所有的文官,都恐惧,天子会造成武高于文的局面出现,想尽办法阻止神宗皇帝……到了后面,皇帝的私生活也要受到指责……
原本,年轻的神宗皇帝觉得,没有了张居正的约束,他自己便能成为真正的天子,独揽大权,大展宏图,可到最后,他才发现,一个张居正的离开,换来了更多“张居正”的出现,当然,这些在后面如春笋一般冒出来的“张居正”,却没有张居正的能力,只会空谈误国……
也就是从万历十五年开始,神宗皇帝放弃了,玩起了太极……偌大的皇宫成了囚禁天子的囚牢……
许久之后,朱翊钧睁开了眼睛。
“申时行……”
“张学颜……”
“这两人,行吗?”
“要不,先让张四维干上一两年,当个提线木偶,过度一番,再让张学颜接班……”
在此时朱翊钧的内心中,对于未来,实际上是没有恐惧的。
真正的张居正都没有像历史上的那样控制住他,更何况后面这群玩嘴的……
锦衣卫保持着他的血性……
三大营也不是空壳子……
他记忆中的历史,已经被改变了,他面对的局势,也是崭新的……
大明朝开启了新的一页……
当然,崭新的一页,也可能导致,在张居正走后,或去世后,发生更多,更重大的变动。
但这个时候的朱翊钧很有信心,来应付这些。
因为他手上,有至高无上的皇权,也有皇权之下稳固的暴力机构……
当权力站起来的时候,所有的一切,都要低头,即便是真理……
第406章 突然出现的猴哥
天子大婚的第一次朝会如期举行。
文武百官在皇极殿叩拜,已经大婚的天子,而此时的朱翊钧,已经拼好了稳固他权力的最后一块拼图。
大婚了,不管是实际上,还是在法理上,他都享有天下,最大的统治权威。
这次朝会,原本朱翊钧想着,等到百官奏陈完了后,便开始讲筹建禁军三营之事,等到内阁,六部奏完之后,一个突然来到的弹劾,让朱翊钧颇有些措手不及。
隆庆朝内阁大臣,李春芳被弹劾了。
罪名就是与旁人一道著书,隐射朝廷,隐射世宗皇帝陛下。
而这本书,就是火遍大江南北的游记小说,西游记,实际上,直到万历二十年,这本游记才算是真的大规模出版流行,也才能吸引朝廷的注意……历史发生了改变,让这本游记小说,早火了十年之久,直到一名大才兰陵笑笑生携金瓶梅问世,才抢到了头版头条……
而作为猴哥的粉丝,朱翊钧早在万历四年的时候,就淘来了数个不同版本的,藏与宫中,其中还有一些作者的手稿……
不仅仅是一个人弹劾啊,都察院这帮愤青都搞得群情激愤份了。
首先第一点,就是宗教影射,嘉靖年间,才过去不过十二年,天下人,哪个不知道世宗皇帝陛下,痴迷道教,而西游记中对道教人物及修仙等多有调侃、讽刺。
车迟国斗法中,道士被一个虚构的孙行者等人捉弄,国王醒悟后驱逐道士,这不就是在说世宗皇帝陛下昏聩吗。
当然,能让如此多的御史弹劾,可不是就一点隐射世宗皇帝,最主要的是,他隐射了当今朝廷。
书中对天庭等统治阶层的描写,就是在说此时的朝廷。
孙行者大闹天宫,反抗天庭权威,这一情节就是鼓动天下人站起来反抗朝廷……
当然,隐射是真实存在的,在这些官员看来,也是真实的。
就是因为真,御史们才坐不住。
不怕你胡咧咧,就怕你说真话……
皇极殿内的气氛被这帮御史们,搞得较为沉重,而朱翊钧内心却是苦笑不断,我猴哥就是牛掰啊,不拔毫毛,就能大闹“天庭”。
“陛下,李春芳昔日为我大明朝重臣,竟涉入西游记著述,此中对天庭影射当下朝廷,孙行者大闹天宫,恰似倡乱之举,蛊惑百姓忤逆之心,此罪当究,宜速拿李春芳及其同谋,重惩以正国法……”
“陛下,世宗陛下崇道之事历历在目,书中却肆意调侃,道士受辱,此乃辱及先皇圣明,绝不可忍!当全面封禁西游记,民间一本不留,尽皆焚毁,方消此患……”
“陛下,臣以为此书面世,乱了礼教纲常,孙行者无法无天,此等形象若为民众效仿,国将不国。定要将著书之人囚于牢狱,严刑拷问是否别有用心之人指使,定要杜绝此类乱象再兴……”
而六部,内阁,就这样看着言官们肆意的抨击李春芳,也不开口为其老同僚辩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