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太子呢?
太子等得起吗?
刚才太子那惊恐万状的样子,又浮现在眼前。
跪倒在地,语无伦次,额头冷汗涔涔——那是真怕了。
怕什么?
怕父皇疑心?
怕流言成真?
还是怕……父皇真的再活十五年?
朱翊钧轻轻叹了口气。
权力这东西,最扯淡的地方就在于此。
你觉得是禅让,是恩典,是父子情深。
别人看来,可能就是试探,是猜忌,是帝王心术。
就算他真心实意想交出去,满朝文武会怎么想?
天下百姓会怎么想?
那些藩王、边将、勋贵会怎么想?
他们会觉得,是太子逼宫了?
还是天子失心了?
更可怕的是,太子自己会怎么想?
今日他吓成这样,若真提禅让,恐怕太子第一个念头不是欣喜,而是“父皇在试探我”“父皇要杀我”。
“罢了。”
朱翊钧低声自语,像是说给自己听,又像是说给这空荡荡的暖阁听。
他端起茶盏,茶已微凉,入口带着些许苦涩。
窗外传来更鼓声,戌时正刻。
夜还长。
而有些话,有些念头,就像这更鼓声,敲过了,也就散了。
至少今晚,散了……
正月二十五,南京城。
天色未明,秦淮河上的薄雾还未散尽,两岸的酒楼茶馆尚在沉睡。
这个时辰,本该是金陵城最安静的时候。
但今日不同。
玄武湖畔的锦衣卫南京千户所衙门前,火把通明。
沈卫一身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站在石阶上。
他身后,是整整一千二百名锦衣卫缇骑,人人披甲持械,肃立无声。
火光照在他们冰冷的铁甲上,反射出森然寒光。
南京千户所千户周震躬身立在沈卫身侧,手里捧着一叠厚厚的名册。
“大人,按您的吩咐,所有可疑人员及其家宅、常去场所,均已标绘成图。”
“涉及书院七所、茶楼十二家、青楼五处、私宅二十三座……还有,南京国子监内,也有十七名监生牵连其中。”
沈卫接过名册,借着火光快速翻阅。
每一页都是一个名字,后面跟着详细的住址、背景、社会关系。
他看得很快,目光如刀,扫过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
有南京礼部侍郎的儿子。
有应天府通判的侄子。
有致仕尚书的外孙……
甚至还有两个,是南京守备太监的干儿子……
这帮人,到底他妈的想要干什么,真的不要命了。
“呵。”沈卫冷笑一声:“还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将名册合上,抬眼看着眼前黑压压的锦衣卫。
“都听清楚了!”今日行动,事关天家威严,事关国本安稳。不管抓到的是谁,不管他爹是谁,他爷爷是谁一律拿下!”
“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若有包庇,同罪论处!”
一千二百人齐声应诺:“遵命!”
那声音如闷雷滚过,震得千户所门前的石狮子都仿佛在颤抖。
“出发!”
沈卫翻身上马,一骑当先。
身后,锦衣卫如黑色的潮水,涌出衙门,分作数十股,向着金陵城各处扑去。
卯时正刻,夫子庙旁“听雨轩”茶馆。
大门被一脚踹开时,掌柜还在柜台后打着哈欠算账。
他抬头,看见涌进来的锦衣卫,手中的算盘“啪”地掉在地上。
“官、官爷……”掌柜腿一软,跪了下去。
带队的百户看都不看他,径直走向二楼。
楼梯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几个睡眼惺忪的茶博士被拖下来,按跪在地。
“孙先生呢?”百户冷声问。
掌柜哆嗦着:“孙、孙先生昨夜就没回来……”
“搜!”
锦衣卫如狼似虎,冲进后堂、厨房、仓库。桌椅被掀翻,茶罐被打碎,账本被翻得满地都是。
不到一刻钟,整个茶馆被翻了个底朝天。
“百户大人,后院柴房有发现!”
百户快步走去。柴房角落的柴堆被扒开,露出一个暗格。暗格里,整整齐齐码放着几十本手抄册子。
百户拿起一本,翻开。
册子上,是工整的小楷,写的正是“新编玄宗遗事续篇”。
内容比市面流传的更加露骨,直接把当今天子比作“晚年昏聩、宠信奸佞”的唐玄宗,把太子比作“急于夺权、架空父皇”的李亨。
册子最后一页,还有一行朱笔批注:“此篇可于正月二十八,在‘聚贤茶社’宣讲。”
百户的脸色沉了下来。
“把掌柜带走,茶馆查封!”
第1276章 妖书案 15
辰时初刻,南京国子监。
监生们正在晨读,朗朗书声从各个斋舍传出。
突然,马蹄声如雷般逼近,紧接着是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
“锦衣卫办案!闲杂人等回避!”
守门的学正刚要阻拦,被一把推开。
数百名锦衣卫涌进国子监,如入无人之境。
祭酒匆匆赶来,见这阵势,脸色煞白:“这位大人,国子监乃朝廷学府,岂能……”
沈卫亲自带队。
他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祭酒:“奉旨办案,阻拦者以同谋论处。”
祭酒的话噎在喉咙里。
“把所有人都叫出来……”
南京国子监中,瞬间鸡飞狗跳,数百名学生被赶到了广场上。
“名单上的人,出来!”
随即,沈卫展开名册,念出十七个名字。
广场上,一片死寂。
有几个监生哆哆嗦嗦站起来,脸色惨白如纸。
还有几个想躲,被同窗的目光逼得无处可藏。
“带走!”
锦衣卫上前,将十七人一一锁拿。
铁链碰撞的声音,在清晨的国子监里显得格外刺耳。
一个监生突然挣扎起来:“我爹是礼部郎中!你们敢……”
话没说完,一记刀鞘狠狠砸在他脸上。
鼻血喷涌而出,人当场昏死过去。
沈卫冷冷看着:“拖走。”
巳时正刻,城南“墨香斋”书局。
书局大门紧闭。
锦衣卫破门而入时,里面空无一人。
但后院的书房里,灯火还亮着,桌上摊着一本账册,墨迹未干。
“搜!”
这次搜得更仔细。
半个时辰后,一个锦衣卫在书房地板下发现暗室入口。
暗室不大,却堆满了东西。
有成箱的银锭,有封着火漆的信函,还有几十个制作精巧的人皮面具。
最引人注目的,是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地图。
地图上,以南京为中心,红线辐射向苏州、杭州、扬州、松江……每个节点都标注着名字,有的是茶馆,有的是书院,有的是官员私宅。
这是一张完整的谣言传播网络图。
也可以说这是此次事件的大本营。
“大人!”一个锦衣卫从信函中抽出一张纸条,“您看这个!”
沈卫接过。纸条上只有一行字,字迹潦草,显然是仓促写就:“事泄,速撤。往宁波,乘‘福昌号’出海。”
落款是一个字:“林”。
“林……”沈卫眯起眼:“倭地来的那个客商?”
他猛地转身:“立刻封锁所有码头!严查所有开往倭地、吕宋的船只!尤其是‘福昌号’!”
“是!”
午时,秦淮河畔“怡红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