舆高两丈三尺,通体髹金,辂顶三层鎏金云龙,四角垂金铃,行驶时“叮咚”之声可传半里。
连司礼监的老人们都暗自咋舌,上一次金辂出京,还是二十年前皇帝南巡祭祖。
卯时正,钟鼓齐鸣。
朱翊钧着十二章纹衮服,头戴十二旒冕冠,在百官的跪迎中登上金辂。
而他身侧,穿着亲王礼服的朱由校,竟被祖父亲手拉上舆座,同乘而行……
这让站在一旁的太子,看的更是目瞪口呆,自己老爹这可是真的偏心啊,演都不愿意演了……
“陛下这是……”礼部尚书李廷机低声惊呼。
首辅司汝霖目送金辂缓缓启动,轻声道:“陛下是在告诉天下人,皇长孙此行,承载的是大明开拓海疆的国运。”
仪仗出正阳门时,天已大亮。
京城百姓万人空巷,挤在御道两侧。
他们看见龙旗猎猎,看见金甲耀目,更看见金辂上并肩而坐的一老一少。
老的威仪如山,少的英气勃发。
“那是皇长孙殿下!要出海就藩的!”
“陛下亲自送孙儿啊……”
“听说皇长孙仁厚,在国子监读书时,还给贫寒学子捐过书呢……”
议论声中,不知谁先跪下,高呼“万岁”。
随即,声浪如潮,从正阳门一路漫向崇文门,再涌向东便门。
金辂内,朱由校脊背挺得笔直。
身下是冰冷的金玉座,耳边是山呼海啸的万岁声,身旁是天下最尊贵也最孤独的祖父。
他忽然懂得,为什么皇爷爷要给他如此殊荣。
这份荣耀不是赏赐,是重担……
仪仗抵达天津卫时,已是午后。
这座北方第一港在秋日阳光下展现出惊人的活力。
码头绵延十里,樯橹如林。
福船、广船、沙船、鸟船……各色船帆遮天蔽日。
远处,三艘刚刚完工的“宝船级”战船巍然屹立,每艘皆长四十余丈,九桅十二帆,船首的龙纹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朱翊钧在金辂上眯起眼。
这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自己治下如此恢弘的海疆气象。
港区规划整齐,仓储栉比……
“十年前,这里还只是个渔港。”朱翊钧轻声说:“现在,它每年吞吐的货物,抵得上半个江南。”
朱由校不住点头……不过他兴致并不高。
登船处在专供官船使用的“天字码头”。
三艘大船已升起亲王旗幡……
仪仗在码头前停下。
朱翊钧没有立刻下车,而是在舆座上静静坐了良久。
海风带来咸腥的气息,混着香料、木材、海货的味道,那是与紫禁城截然不同的、自由而野性的气息。
终于,他起身。
码头上已铺好红毡。
随行百官、天津卫文武官员、港区有头脸的商贾,黑压压跪了一地。
但朱翊钧眼中只有那个即将远行的少年。
祖孙二人并肩走向栈桥。
海浪拍打桩基的声音,此刻听来竟如心跳。
在跳板前,朱翊钧停下脚步。
他从袖中取出一物——不是什么金玉珍宝,而是一小包用明黄绸裹着的土。
“这是从孝陵、长陵、还有乾清宫前取的三捧土。”皇帝的声音在海风中显得格外清晰:“到了南洋,这就是你的故土……”
他盯着孙子的眼睛,一字一顿:
“树高千丈,根在这里。人在万里,魂在这里。他日你若迷失方向,就想想这捧土从何而来,想想你是谁的子孙。”
朱由校双手接过,入手沉甸甸的,仿佛托着整个华夏山河的分量。
他跪地三叩,起身时眼眶通红,却硬生生把泪憋了回去,皇爷爷说过,天家子孙,出门在外,不能露怯。
“孙儿……记住了。”
朱翊钧伸手,最后一次摸了摸少年的头,就像小时候无数次那样。
然后他退后一步,恢复帝王的威严:“康王世子朱由校听旨——”
“儿臣在!”
“此去南海,抚民戍边。望你恪守祖训,勤政爱民,扬我大明国威于异域。勿负朕望,勿负江山!”
“孙儿领旨!必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
朱由校捧着故土,转身登船,再未回头……而朱翊钧却是一直看着朱由校的背影……直到他登船,直到船离开……
海风吹起他的袍角,那背影单薄却笔直。
朱翊钧一直站在码头上,看着三艘大船缓缓驶离港口,看着帆影在天际化作黑点,最终消失在海平面以下。
夕阳西下,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到几乎要伸进那无边无际的蔚蓝里。
陈矩小心翼翼上前:“皇爷,风大了,回銮吧。”
第1252章 孤独的天子
大明将倭国全境纳入大明版图。
经十余年经营,至万历三十八年,朝廷已对这片海外疆域完成系统建制。
依倭岛地形犬牙交错之态,析置六省,各设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统归镇守将军节制。
中枢省以本州岛中南部为核心,含原京都、大阪一带,齐鲁城为省治。
此地平原广袤,河网密布,乃倭地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田赋占倭地六成,驻兵三万,王府护军五千,省名“中枢”,明定其核心地位,境内多设官署、粮仓、军器局,华倭杂居,商贾云集,渐染华夏衣冠礼制。
东海省踞本州岛东北部,含原仙台、青森诸地,省治“定倭城”。
此地多山地,濒临东海,渔盐之利丰饶,且为抵御北方虾夷,也就是北海道原住民要冲,驻兵一万五千,设海防同知专管海事。
省名“东海”,既指其临海之态,亦取“镇护东海、屏障华夏”之意。
南海省辖四国岛全域及本州岛南部沿海诸岛,省治“宁南府”。
岛多丘陵,盛产蔗糖、香料,海岸线曲折多良港,大明商船往来不绝,设市舶司管理外贸。驻兵一万,以安抚土著、缉拿海盗为要。
省名“宁南”,寄寓“南疆安宁、海疆无虞”之愿。
西海省统摄九州岛全部,省治“靖海卫”。
此地民风剽悍,为征倭战争最后顽抗之地,故设卫所密集,驻兵两万,李成梁次子李如柏坐镇。
境内多火山、港湾,盛产硫磺、煤炭,设矿监专管开采,供大明军器制造,省名“西海”,因地处倭岛最西,临黄海,取“靖定西疆、威服海表”之意。
北海省析北海道岛南部及周边诸岛,省治“镇夷城”。
此地气候苦寒,多原始森林,虾夷人散居,大明设“招抚司”安抚,驻兵五千,以屯田、戍边为主。
省名“北海”,直指其地理位置,亦有“镇护北海、开化夷狄”之责。
列岛省,统辖倭岛周边大小岛屿百余座,含琉球群岛北部,省治“望华岛”。
此地孤悬海上,为大明东南海疆至倭地之要冲,设水师营,驻兵八千,战船百艘,专司巡海、护航。
省名“列岛”,因其由众岛组成,寓意“星罗棋布、拱卫华夏”。
六省命名皆循大明建制传统,兼顾倭地地理特征,既彰显华夏正统,又暗合镇抚之意。
行政区划上,省下设府、州、县,废除倭国旧制“国”“郡”,官吏多由大明调任,辅以归附的倭地士族,推行大明律法、科举制度,强制推广汉语,禁用倭文,渐次消融倭地旧俗……
大明朝廷为稳固倭地统治,效仿周制,分封十二位宗室藩王驻守,各领封国,但是倭地的情况与南洋省有所不同,名义上受各省布政使司节制,享封国田赋,岁禄由中枢省统一拨付,有护卫军队。
大公主朱云舒自天津启程,乘官船南下,于腊月廿三,方抵达齐鲁城。
这一路她并未急于赶赴锦衣卫驻地,而是先在九州岛登岸,赴西海省靖海卫,探望了八岁的侄儿、越王朱由梓。
那孩子丧父时尚幼,如今在长史与锦衣卫千户辅佐下掌管越国封地,小小年纪已学会端坐王座,听臣属奏事。
朱云舒在越恭王陵前焚香时,想起三弟朱常灏少时纵马京郊的张扬模样,再对比眼前这孤零零的坟冢与稚龄袭爵的侄儿,不由悲从中来,在碑前洒泪良久……
离了西海,他们一家又绕道南海省宁南府,见过七弟兴王。
这位王爷沉迷匠作,王府后院设琉璃窑、漆器坊,见面不问政事,只拉着长姐看新烧的“南海琉璃盏”,滔滔不绝讲釉色配方。
朱云舒见他乐在其中,倒也放心。
如此一路探访,直至岁末,才抵达齐鲁城。
倭地锦衣卫衙门设于城东原二条城遗址,高墙深院,戒备森严。
指挥使陆绎早已将衙署后宅收拾妥当,虽不及京城公主府奢阔,倒也清净雅致。
腊月廿八这日,齐鲁城飘起细雪。
朱云舒站在后园望楼上,可见整座城池银装素裹,朱雀大道上悬挂的大红灯笼在雪中晕开暖光,街巷间隐约传来孩童追逐嬉笑、炮仗零星炸响。
这年节气氛,竟与北京城有七八分相似了。
万历三十八年除夕,北京城大雪。
紫禁城内灯火彻夜不熄,华盖殿中,百官赐宴正酣。
朱翊钧高坐御榻,十二章纹衮服在宫灯下流光溢彩,十二旒白玉珠垂在眼前,遮住了大半神情。
殿中觥筹交错,歌舞升平。
今年倭地、南洋诸省贡品格外丰饶扶南海省的琉璃盏、西海省的硫磺香、南洋的珍珠珊瑚……琳琅满目,彰显着帝国海疆的辽阔富庶。
官员们颂圣之声不绝于耳,皆言陛下文治武功,远迈汉唐……
朱翊钧举杯应着,笑容无可挑剔,眼神却有些空。
目光扫过殿下,左侧首辅司汝霖正与户部尚书孙承宗低语,右侧太子朱常澍端坐,不时与邻座的礼部尚书交谈,一切井然有序,一切都很好。
“陛下?”陈矩轻声提醒。
朱翊钧回神,发现殿中歌舞已歇,百官正举杯候着……与诸多官员饮一杯“酒”后,朱翊钧便带着太子返回了坤宁宫,参加今年的家宴。
不过,今年的年夜饭,对于朱翊钧来说,冷清了不少。
雪越下越大,覆盖了紫禁城的金瓦红墙,也覆盖了这片江山万里。
在这万家团圆的除夕夜,大明的天子站在深宫廊下,他看着满天的大雪。
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何为“孤家寡人”。
而在他目光不能及的遥远海疆,他的子孙们正在陌生的土地上,点燃属于大明的第一缕炊烟。
帝国的血脉,如同这漫天飞雪,飘向四方,落地生根,终将在这个世界的各个角落,开出华夏文明的花……
乾清宫的更漏,滴答,滴答,敲响了万历三十九年的第一记钟声……
不过,什么都好。
但天子却是越来越孤独……这也是他需要付出的代价……也是他自己的选择……
他朝着外面走了数步,伸出手去,一片雪花落在了他的手上……
“由校,再过一个月应该就能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