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把在墙垛上跳跃,映照着一张张紧张、疲惫而又带着几分麻木的脸。
山风很大,吹得人透骨生寒。
两个守军士兵缩在一个垛口后面,年纪小的那个不停搓着手,哈着白气。
“阿叔,你……你说明天……明天他们会攻上来吗?”年轻士兵的声音带着颤音。
被称作阿叔的老兵,脸上有一道刀疤,他眯着眼望着关下那片灯火通明的明军营寨,叹了口气:“娃啊,看这阵势……悬咯。你看到那些黑黝黝的炮口没?当年官军打都掌蛮,就是靠着这些家伙硬生生轰开了寨墙……”
都掌蛮是川西的一伙势力不小的土司,不服气,在万历二十一年的时候被灭了。
“那我们……我们能守住吗?”年轻士兵更慌了。
老兵沉默了一下,从怀里掏出半块硬邦邦的荞麦饼,掰了一半递给年轻人:“吃吧,吃饱了才有力气。守不守得住……得看天意,看咱们的法子灵不灵了。听说头人请了法师在做法,要唤来瘴气毒雾,困死官军……”
旁边另一个士兵听到了,忍不住低声啐了一口:“呸!做法?做法能挡得住炮弹?老子看悬!听说重庆的刘大刀亲自来了,那可是杀神!在西北的时候,一个人追着几百羌人砍!”
“闭嘴!你想扰乱军心吗?”一个巡逻的小头目恰好走过,厉声呵斥。
这说话的士兵,赶忙缩了缩头。
但训斥这士兵的小头目,自己的眼神里,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他望向关内海龙屯的方向,心里暗骂:“杨惟栋那家伙管的粮草,这几天发的都是些什么霉米,这仗还没打,肚子就先吃不饱了!”
关楼里,守将杨珠烦躁地踱着步。他不断收到各处报来的明军调动消息,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部署得井井有条。
“妈的,刘綎这老匹夫!”他狠狠一拳砸在桌子上,“传令下去,所有人都给我打起精神!滚木礌石检查一遍!弩箭都给我搬上来!谁敢懈怠,老子砍了他的头!”
他虽然声色俱厉,但手心却不由自主地渗出了冷汗。
明军的实力,他远比普通士兵清楚。
第八日,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明军营寨中,伙头军已经早早起身,埋锅造饭。
士兵们沉默地吃着比平时更厚实的干粮,检查着最后的装备。
黑夜中,没有人说话,只有金属碰撞的轻微声响和压抑的呼吸声。
李二狗感觉自己的心快要跳出嗓子眼,他紧紧攥着腰刀的木柄,指节发白。
王瘸子拍了拍他的肩膀,递过来一个水囊:“喝一口,壮壮胆。”
老二狗喝了一口,猛地吐了出来。
王瘸子看的心疼坏了:“瓜娃子的,这可是茅台,我四五日的饷,才能买二斤……你竟然给我吐出来。”
当第一缕天光勉强撕开东方的云层时,刘綎身披重甲,出现在阵前。
他没有多余的话,只是高高举起了手中的镔铁大刀,然后,猛地向前一挥!
“放!”
“轰——!!!”
“轰!轰!轰——!!!”
六十余门门火炮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怒吼!
炽热的火光撕裂了黎明的寂静,沉重的弹丸带着死亡的尖啸,划出肉眼可见的轨迹,如同陨石般狠狠砸向娄山关的东侧墙体!
刹那间,地动山摇!
关墙上,正在换防的守军被这突如其来的雷霆打击彻底打懵了!
“炮!是火炮!”
“快躲起来!”
石屑、砖块、残肢断臂在爆炸中四处飞溅!
惨叫声、惊呼声、墙体坍塌的轰鸣声混杂在一起!
那段新补的墙体果然最为脆弱,在集中炮火下,很快就被撕开了一个巨大的缺口,烟尘冲天而起!
炮击持续了将近半个时辰,整个娄山关东侧已是浓烟滚滚,一片狼藉。
炮火开始向关墙后方延伸,压制可能的援军。
“步卒!第一波!攻城!” 刘綎的命令如同炸雷。
“杀啊!”
憋足了劲的明军步卒,在军官的带领下,发出震天的呐喊,如同决堤的洪水,扛着云梯,举着盾牌,向着关墙缺口和尚且完好的地段发起了潮水般的冲锋……
第1207章 播州十七日 5
“放箭!快放箭!” 姗姗来迟的杨珠在关楼上声嘶力竭地指挥,他自己也拿起强弓,向下射击……
幸存的守军从震撼中回过神来,箭矢如同飞蝗般落下,滚木礌石沿着陡峭的关墙轰隆隆地砸下……
不断有明军士兵中箭倒地,或被滚石砸成重伤,但后面的人毫不犹豫地踏着同伴的尸体继续前进……
李二狗跟着王瘸子,顶着藤牌,拼命向前冲,耳边尽是呼啸的箭矢和同伴的惨嚎,他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求生的本能和向前冲的惯性。
“架云梯!”
明军的战术素养此刻体现得淋漓尽致。
燧发枪在盾牌掩护下,向关墙垛口轮番射击,压制守军。
悍勇的先登之士口衔利刃,冒着如雨的矢石,奋力攀爬云梯……
一个名叫赵铁柱的悍卒冲在最前面。
他刚爬上一半,一块磨盘大的巨石就带着风声当头砸下!
“小心!”下面的同伴惊呼。
赵铁柱瞳孔猛缩,千钧一发之际,他猛地向侧面一荡,整个人悬在半空,巨石擦着他的后背轰然落下,将下面一名躲闪不及的士兵连同云梯的一角砸得粉碎!
碎石和血肉溅了赵铁柱一脸。
他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眼神更加凶狠,再次发力向上。
然而,明军的悍勇此刻展现无遗。
在付出惨重代价后,赵铁柱终于第一个攀上垛口!
“明军上来了!”两个守军挺枪便刺……
赵铁柱身形一矮,躲过枪刺,腰刀顺势一个横扫,锋利刀刃精准地砍在左侧守军的小腿上!
“咔嚓”一声,胫骨断裂,那守军惨叫着倒地。
右侧守军的长枪再次刺到,赵铁柱不退反进,用左臂的皮盾硬生生格开枪头,右手腰刀如同毒蛇出洞,直捅对方腹部!刀身尽没,温热粘稠的液体喷了他一手。
他猛地搅动刀柄,然后一脚将还在抽搐的敌人踹下关墙。
在他的掩护下,又有两名明军成功登城,三人背靠背,组成一个小小的战阵,刀光闪烁,死死守住这个来之不易的立足点,为后续同伴争取时间。
不断有守军涌上来,刀枪碰撞,血肉横飞,短短片刻,垛口处便倒下了七八具尸体。
与此同时,被火炮轰开的那段墙体缺口,成为了战斗最激烈、也最残酷的“绞肉机”。
缺口宽约丈余,内外堆积着砖石和尸体,形成了一道陡峭的斜坡。
明军士兵如同潮水般涌向这里,而守军则在缺口后方组成密集的枪阵,长枪如林,拼命向外捅刺。
“顶住!把他们压回去!”
冲在最前面的明军盾牌手,用厚重的木盾顶住如林的长枪,但守军居高临下,力量巨大。
不断有盾牌被刺穿,士兵被数杆长枪同时刺中,像破布一样被挑起来,然后甩下斜坡。
李二狗跟着王瘸子,也冲到了缺口附近。
眼前的景象让他胃里翻江倒海。
脚下踩着的不知是石头还是软绵绵的尸体,滑腻的血浆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王瘸子经验丰富,他用长枪格开刺来的枪尖,大声吼道:“别愣着!砍他们的腿!下盘!”
李二狗一个激灵,下意识地蹲下身,冒着被踩踏的风险,挥舞腰刀向守军的小腿和脚踝砍去!
一声惨叫,一个守军抱着被砍断脚筋的腿倒地,立刻被后面涌上的明军乱刀分尸。
“干得好!”王瘸子赞了一声,手中长枪如毒龙出洞,精准地刺穿了一个试图偷袭李二狗的守军咽喉。
缺口处的战斗完全变成了最原始、最血腥的肉搏。
没有太多花哨的技巧,只有最简单的劈砍、捅刺、格挡。
刀锋砍入骨肉的闷响,枪尖刺穿皮甲的声音,垂死者的哀嚎,愤怒的咆哮,各种各样的声音充斥在这片空间中……
每前进一寸,都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鲜血顺着斜坡流淌,汇聚成一条条小溪,空气中的腥臭味浓得化不开。
李二狗机械地挥着刀,格挡,劈砍。
他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也不知道身上溅了多少血。
一个满脸狰狞的守军挥舞着鬼头刀向他扑来,他勉强举刀格挡,“当”的一声巨响,震得他虎口发麻,腰刀几乎脱手。
就在鬼头刀再次举起时,旁边的王瘸子一枪刺入了那守军的肋部。
守军动作一滞,李二狗抓住机会,几乎是本能地向前一扑,腰刀狠狠捅进了对方的小腹……
就在这时,明军后方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刘总兵!刘总兵上来了!”
只见刘綎如同一尊血红色的战神,率领着亲兵队,直接从缺口最猛烈处杀了进来!
“杀!”明军士气如虹,播州军终于彻底崩溃,开始四散逃窜。
娄山关,在经历了一个上午的血腥鏖战后,终于被明军的悍勇攻克。
胜利的代价,无比惨重。
关墙上、缺口处,层层叠叠堆满了双方士兵的尸体,残破的兵器、碎裂的盾牌随处可见,鲜血将这片土地浸染成了暗红色。
午时刚过,那面残破的“杨”字大旗被砍倒,换上了明军的旗帜和刘綎的帅旗。
李二狗瘫坐在一块石头后面,看着眼前如同地狱般的景象,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王瘸子走过来,再次递给他装有茅台的水囊,自己则默默地点燃一袋旱烟,狠狠地吸了一口。
这次李二狗狠狠的喝了两口。
这个时候,他才感觉到了酒水的魅力。
活下来的士兵们,脸上没有太多喜悦,更多的是疲惫、麻木,以及劫后余生的庆幸。
刘綎站在关墙上,任由亲兵替他包扎手臂上一处不算深的箭伤。
他望着关内播州更深处的群山,目光冷硬如铁。
娄山关是播州最为险峻的关卡,也是杨应龙最大的仰仗,可是,面对做足准备,不计代价的的明军,只用了一个上午的时间,便将其拿下……
从杨应龙决定造反,但娄山关失守,只过了短短十日。
而与此同时,其他四路明军,也都有战果……在海龙屯的杨应龙再也坐不住了。
面对形势不利的杨应龙,派遣使者前往明军大营,请求明军停止进军,他愿自免土司之职,交由他的儿子继承,并且愿交付十万金赎其罪……
第1208章 播州十七日 6
海龙屯,大明宣慰使司衙署,昔日象征着杨氏七百年权威的厅堂,此刻被一种近乎凝滞的恐慌所笼罩。
失去了娄山关的屏障,明军兵锋如同抵在咽喉的利刃,让这座号称永不陷落的堡垒,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灭亡的寒意。
杨应龙再也无法安坐于他那张虎皮大椅之上。
他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焦躁猛兽,在铺着熊皮的地面上来回踱步,沉重的脚步声敲打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他那张原本粗犷阴沉的脸,此刻因失眠、愤怒和恐惧而扭曲,眼窝深陷,布满了血丝。
“废物!都是一群废物!”他猛地将一只珍贵的青花瓷瓶扫落在地,碎裂声在寂静的大堂中格外刺耳。
“娄山关!老子经营了多年的娄山关!一天!就一天就丢了!杨珠呢?那个废物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