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王府高踞顶端,执掌最高决策、军权及最终裁决,成为了南洋小朝廷。
而总督府则从一个全能型的地方官府,转变为一个主要负责日常行政、并执行王府决策的“大管家”和朝廷象征。
叶梦熊很好地扮演了过渡角色,既维护了朝廷体面,也实际配合了王府权威的建立。
在这套框架有序运行后,朱常洛并未满足于高坐王府。
七月中至八月,他在护卫的严密保护下,多次骑马或乘船,巡视了南洋城周边广阔的平原、丘陵、港口以及星罗棋布的汉人垦殖点。
他亲眼看到了稻田的长势,听取了来自福建、广东百姓们充满希望又夹杂着对陌生环境不安的诉说。
这个时候的朱常洛虽然依然每天早上都要做早课,修道的念头一刻都没有放下,但治理南洋府的决心,也是有的,并且还付诸行动。
日子一天天过着。
朱常洛也非常勤勉。
好似,他要朝着远在万里之外的父皇证明一件事情。
他家的老大,不是孬种,也是有能力,能把父皇交代的差事,做好的。
万历二十五年的深秋,南洋的气候依旧温热,但风中已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干燥。
康王府内,秩序井然,经过数月的磨合,以王府为核心的权力机器运转愈发顺畅。
朱常洛每日依旧坚持早课,清修之心未减,但处理起南洋军政事务来,也愈发显得沉稳干练,眉宇间少了几分初来时的青涩,多了几分属于统治者的沉静与威仪。
这一日,前任南洋总督叶梦熊,正式入王府拜谒辞行。
王府正殿内,朱常洛端坐于王座之上,看着下方躬身施礼的叶梦熊。
这位老臣面容清癯了些,但眼神依旧清明,只是比起数月前初见面时,少了几分封疆大吏的挥洒,多了几分如释重负的坦然与即将离去的萧索。
“叶卿平身。” 朱常洛声音平和:“听闻朝廷已有新的任命,召卿回京。卿在南洋多年,劳苦功高,此番回京,必得父皇重用。”
叶梦熊再拜,语气诚恳:“老臣惶恐。老臣不过恪尽职守,略尽绵力。如今殿下已稳控大局,老臣在此已无裨益,正当还朝复命。”
他顿了顿,又道:“接任的新总督,据闻已从京师启程,不日便将抵达。还望殿下……”
“……与新总督同心协力,共保南洋安宁。”
朱常洛微微颔首,他明白叶梦熊未尽之意。
这位老臣在权力交接过程中,虽有些心眼,但总体上是配合的,甚至默许乃至协助了他对巴厘部落的残酷镇压,确保了平稳过渡。
于公于私,朱常洛对他都存有一分谢意。
“叶卿放心,本王自有分寸。南洋乃大明疆土,本王与朝廷派来的总督,自当同心。”
朱常洛说着,从王座上起身,缓步走下台阶,来到叶梦熊面前:“此去京师,山高水长,卿一路务必珍重,慢行无妨,平安为上。”
“老臣,拜别殿下!愿殿下千岁金安,南洋永固!臣告退……”
朱常洛点了点头,他看着叶梦熊离开大殿的背影,喃喃道:“父皇,想必,你对孩儿是满意的吧。”
“不然,一个做了十年总督的人,怎么那么干脆地就调走了呢……”
第1185章 齐王与越王
万历二十五年冬,北京,乾清宫。
朱翊钧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御案之后,身上穿着常服,并非正式的朝服,但明黄色的袍服上依旧绣着精致的龙纹,不怒自威。
他已三十六岁,长期的深居简出和养尊处优,让他的面容比去年略显丰腴,下颌的线条不再如刀削般分明,但那双眼睛依旧锐利。
他并未戴翼善冠,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
御案对面,首辅申时行恭谨地坐在绣墩上,虽已是花甲之年,腰背却挺得笔直,脸上带着惯有的沉稳与恭顺。
皇太子朱常澍则静立在御案一侧,与他父皇相比身形尚显单薄,穿着杏黄色的龙纹便袍,仔细聆听着父皇与首辅的对话。
此刻,他们商议的正是关于二位皇子——皇帝的第二子和第三子就封倭国的事宜。
倭国已然臣服,如何分封以巩固大明在那里的统治,是当下的要务。
朱翊钧的手指在地图上倭国的区域缓缓划过,最终点在了两处。
“朕意已决,”
“老二,就封在关东平原,那里土地肥沃,水道纵横,是倭国腹心,旧势力盘踞,正需强藩坐镇,方能震慑宵小,使其彻底归化王道。”
“封号……便定为‘齐王’吧。”
他的手指继而向西移动,落在九州岛上:“老三,封于九州岛肥前一带。此地毗邻朝鲜、大明,海贸便利,让他在此地,好生经营,既可监控海疆,亦可作为我大明向海外拓展之臂助。”
“封号,便用‘越王’。”
申时行微微颔首,捋着胡须道:“陛下圣明。齐王镇腹心,越王扼咽喉,足可保倭国平靖,永固大明东疆。”
他顿了顿,话锋自然转到了南方:“相较于倭国,南洋情势则更为特殊。康王殿下所据之南洋,地广人稀,土番杂处,西夷环伺,且远在万里重洋之外,讯息往来动辄数月……”
到了九月份的时候,南洋府康王殿下被刺杀的消息才传到了大明朝来。
天子得知之后非常愤怒,满朝文武也是大惊失色。
礼部尚书王家屏是在十月底回到的大明朝,他并不知道康王被刺杀地这件事情。
也是在王家屏回来一个多月后,朱常洛下令诛杀主犯全族的准确信息,才传到北京城来。
也可以理解为,快了四个月,慢则小半年后,南洋府发生的事情,北京方面才能知晓。
听着申时行的话后,朱翊钧“嗯”了一声,缓缓道:“南洋……确实不同。离中枢太远了,鞭长莫及。常洛在那里,面对的局面要复杂得多。给他一些自主之权,让他能临机决断,便宜行事,朕是允许的。”
说完之后,朱翊钧侧目看了一眼,咱们大明朝的皇太子殿下朱常澍。
只见,这小子气定神闲,一脸恭顺。
申时行何等精明,立刻领会了皇帝的心思:“陛下深谋远虑。康王殿下英果刚断,前番虽手段酷烈了些,然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迅速平定叛乱,震慑诸部,亦可见其能。授予一定权柄,使其能因地制宜,实为安定南洋之上策。”
“对,不过倭国旧地,离我大明朝就不远了,老大有的权柄,老二老三都不能有。”
“陛下圣明。”申时行赶忙捧场。
随后,君臣又商议了些具体细节,主要是关于两位新王就藩的仪制、护卫、以及初期钱粮的支持。
约莫半个时辰后,申时行才告退离去。
乾清宫内只剩下朱翊钧和皇太子父子二人。
殿内一时间安静下来,只有角落铜制仙鹤香炉嘴里吐出的缕缕青烟,袅袅升起。
朱翊钧靠在椅背上,目光投向静立一旁的太子,突然开口,声音在空旷的殿宇中显得格外清晰:“太子,你也都听说了吧。你觉得……你大哥在南洋,做得如何?”
皇太子似乎没想到父皇会突然考校他,身体微微一紧,连忙躬身回答:“回父皇,儿臣以为,大哥……大哥有魄力。”
他斟酌着用词:“当街遇刺而不乱,旋即以雷霆手段铲除叛逆,虽……虽杀戮过重,然确实迅速稳定了局面,令四方慑服。”
“在京的时候,儿臣对大哥可是看走眼了……”
朱翊钧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
“魄力……是啊,是很有魄力。”
“有时候,坐在那个位置上,尤其是在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没有这份魄力和狠心,是不行的。你大哥……他选了最有效的一条路。”
“你要记住,为君者,仁德不可废,但刀,亦不可轻折。何时该怀柔,何时该亮刀,这其中的分寸,需要你自己去揣摩。”
朱常澍恭敬地垂首:“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又跟自己的老爹,说了没多久的话后,朱翊钧开始处理政务,便让朱常澍也退下。
乾清宫那沉重的殿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将檀香与父皇那深沉如海的威严一同隔绝。
朱常澍沿着汉白玉铺就的月台缓步而下,寒风立刻穿透了杏黄色的龙纹袍服,让他不自觉地微微缩了缩脖子。
早已候在殿外的魏忠贤,立刻低眉顺眼地小步趋前,将一件厚重的玄色狐裘大氅小心翼翼地披在太子肩上,动作轻柔而麻利。
“殿下,仔细脚下,刚落了霜,路滑。” 。
朱常澍没有答话,只是紧了紧大氅,默不作声地朝着东宫方向走去。
魏忠贤跟在身后。
脚步声在寂静的宫墙间回荡,显得格外清晰……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眼看再穿过一道门便要到东宫范围了。
朱常澍却忽然停下了脚步,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并未落在魏忠贤身上,而是越过他的肩头,投向那来时路……
“魏大伴,你在宫里面时间长了,孤的这些兄弟,你也都熟悉,你说,孤真的跟大哥很像吗?”
“殿下……奴婢,奴婢愚钝,看不出来啊……”
第1186章 万历二十五年的春节 1
万历二十五年的冬天,北京城显得格外寒冷。
靖国公府内,却是一片难得的静谧。
自从倭国凯旋后,靖国公戚继光便一直在此静养,远离了朝堂的纷扰和边关的烽火。
年近七旬的他,身子骨在精心调养下似乎恢复了些许,虽不复当年之勇,但日常起居尚能自理,饭食也依旧规律。
只是他深居简出,再未上朝,仿佛帝国的万千军马、无边疆土,都已成了遥远的回忆。
这一日午后,难得的冬日暖阳透过稀疏的云层洒下,驱散了些许寒意。
戚继光披着一件厚实的旧裘袍,坐在庭院中一张铺了软垫的石凳上,静静地享受着这片刻的安宁。
他望着院中那几株老梅,虬枝盘错,枝头已隐约可见米粒大小的花苞,在寒风中微微颤动。
老管家轻手轻脚地送来一碗刚煎好的、温润滋补的药膳,放在他身旁的石桌上。“国公爷,趁热用些吧。”
戚继光微微颔首,却没有立刻去动。
他的目光,被梅树最高处一根细小的枯枝吸引了。
那枯枝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脆弱,仿佛随时都会折断……
正在戚继光看着枯枝的时候。
忽然听到耳边砰的一声。
戚继光转头去看,原来是一只灰雀,不知怎的撞在了廊柱上,扑腾了几下翅膀,竟直直跌落到了地下,一动不动了。
老管家快步上前,回头道:“老爷,没气了。”
戚继光“哦”了一声,目光落在那只灰雀身上。
冬日里的雀鸟本就畏寒,许是饿极了觅食,才慌不择路撞了柱。
他没再多想,只随口吩咐:“埋了吧,也算全了它一条性命。”
“是,老爷。”
当晚,戚继光如同往常一样,在侍从的服侍下洗漱完毕,安然躺在了那张陪伴他多年的硬木床上。
他感觉身体并无特别不适,只是有种说不出的、漫长的疲惫感,如同远航归来的舟船,终于驶入了平静的港湾。
睡梦中,他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见到了青年时候的自己。
那时他意气风发,奉召入京,而后南下,面对的是波涛汹涌的大海和凶悍狡诈的倭寇……
画面一转,是山东、浙江、福建沿海,他组建戚家军,操练鸳鸯阵,台州九战九捷,那股锐气,仿佛能刺破梦中的迷雾……
而这些都已经是四十年前的烽火岁月了。
北方苍茫的草原映入“眼帘”。
他坐镇蓟门,整饬边备,蒙古铁骑在他精心构建的防线前一次次铩羽而归。
继而,梦境变得愈发宏大壮阔,他仿佛化身战神,挥师北伐,铁蹄踏破了察哈尔、土默特、鄂尔多斯部的王庭,狼居胥山仿佛也在向他致敬……
最终,梦境定格在波涛万顷的东海之上,他站在高大的旗舰船头,白发苍苍却目光如炬,指挥着庞大舰队跨海东征……
一生的功业,如同走马灯般在梦中流转,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睡梦中的戚继光,那饱经风霜、刻满皱纹的脸上,竟缓缓绽开了一丝笑容。
那笑容里,有年少时的豪情,有盛年时的壮志,有功成名就后的欣慰,或许,还有一丝终于可以卸下重担的释然。
他仿佛看到了自己这一生,从东海之滨到漠北草原,再到异国疆场,为这大明江山,已然倾尽所有,无愧于心……
第二天清晨,天色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