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深秋,南洋的暑热却并未完全消退。
原总督府内,昔日熙攘繁忙的景象已不复存在,只剩下空荡的厅堂和零星几个负责最后扫尾的吏员。
叶梦熊独自站在曾经运筹帷幄、发号施令的大堂之中,环顾四周,目光掠过那些熟悉的梁柱、匾额,心中不免泛起一丝复杂难言的感慨。
他轻轻叹了口气,整理了一下衣冠,准备前往码头、驶向爪哇岛东北部新总督府所在地,望海城。
望海城位于爪哇岛东北沿岸,扼守巽他海峡东端出口,地理位置险要,是经略爪哇东部乃至更遥远东方海域的理想据点,也是朝廷布局中,与康王府所在的南洋城形成犄角之势的关键一环。
就在他一只脚踏上马车踏板之时,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喊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府邸前的宁静。
“总督大人!总督大人!”
“不好了!出大事了!”
一名总督府的留守属官脸色煞白,连滚带爬地冲到近前,气都喘不匀。
叶梦熊眉头一皱,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沉声喝道:“慌何事如此惊惶?”
那属官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和难以置信的颤抖:“大、大人!刚、刚刚王府传来消息……康王殿下……康王殿下遇刺了!”
第1178章 南洋行……14
南洋城外百里,巴厘·阿贡的城寨。
与南洋城内日渐兴盛的汉风建筑不同,这座依托山势而建的土人城寨依旧保持着古朴、甚至有些粗犷的模样。
竹木结构的房屋层层叠叠,中央最大的那座长屋,正是首领巴厘·阿贡的居所和议事厅。
此刻,长屋内气氛压抑。
巴厘·阿贡一脚踢翻了面前盛放水果的木盘,鲜红的槟榔汁液和果肉溅了一地,如同他心头滴落的怒火。
他体型魁梧,皮肤黝黑,脸上用赭石画着象征勇武的纹饰此刻因扭曲而显得狰狞。
“欺人太甚!这些明狗!这些乘着大船来的强盗!”
他咆哮着,用的是本族语言,声音在空旷的长屋里回荡,震得火塘里的火焰都摇曳不定。
“我在南洋城经营多年,没有我,他们的货物能顺利进出?”
“没有我,他们能安抚住山林里的各部?”
“现在倒好,那个乳臭未干的康王一句话,就夺了我的权位,把我像赶狗一样赶回这山沟里!”
他猛地看向下首几位同样面色愤懑的小头领和长老:“我们太温顺了!像驯服的山羊一样,让他们觉得我们巴厘部落没有獠牙,没有血性!”
“以为给我们几个虚职,一点赏赐,就能让我们忘掉谁才是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
一位年纪稍长的长老,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阿贡,愤怒解决不了问题。明人势大,船坚炮利,我们……我们硬碰硬,恐怕……”
“恐怕什么?” 巴厘·阿贡打断他,眼神凶狠:“就是因为我们一直‘恐怕’,他们才敢骑到我们头上!我们要让他们知道,没有我们,他们玩不转!”
他猛地一挥手,下达了第一个命令:“去!把我们在南洋城、在港口还干着活的人,全都叫回来!”
“一个不留!”
“我要让那康王看看,离了我们巴厘部落的人,他的港口还能不能像以前一样顺畅!”
“他的城里还能不能听到我们族人驯服的声音!”
命令很快被执行下去。
数百名在港口担任搬运工、向导、翻译,在城中负责清洁、部分治安维持的巴厘族人,在接下来几天内,陆续以各种理由离开了岗位,返回了城寨。
巴厘·阿贡等待着,他想象着南洋港口陷入混乱,货物堆积如山,明人官员焦头烂额前来求他的场景。
他每天都会派人悄悄靠近港口观察,或者询问那些与汉人还有来往的小商贩。
第一天,回报说港口似乎有些忙碌,但未见大乱。
第二天,回报说看到有新的汉人移民被组织起来干活。
第三天,回报说港口运转似乎……恢复了正常?
第四天,第五天……传来的消息让巴厘·阿贡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怒火却越烧越旺。
没有预想中的混乱,更没有明人官员卑躬屈膝前来请他回去主持大局的踪影。
南洋城和港口,就像一块被投下石子的湖面,最初荡起几圈涟漪,然后迅速恢复了平静,仿佛他们巴厘部落的撤离,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们……他们离了我们,竟然真的能玩得转?”
一个小头领难以置信地喃喃道,这话像一根针,狠狠扎进了巴厘·阿贡骄傲的心脏。
“混账!”
“他们是在硬撑!一定是!那些新来的汉人笨手笨脚,怎么可能比得上我们世代居住在这里的人熟悉水道、懂得与各方打交道……”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
更多的细节传来:明人不仅迅速组织了新移民填补了劳力空缺,甚至还从其他更顺从的部落招募了人手,并且开始推行一套更规范、更不依赖某个特定部落的管理流程。
他们巴厘部落,似乎真的成了可以随时被替代的棋子。
这种被轻视、被无视的感觉,比直接的冲突更让巴厘·阿贡感到屈辱。
他感觉自己部落的尊严被踩在了脚下,他个人的权威成了一个笑话。
城寨里的气氛也变得更加压抑。
撤回的族人无所事事,坐吃山空,原本指望能给明人一个下马威,逼他们让步,现在反而让自己的部落陷入了窘迫。
窃窃私语和不满开始在一些族人间蔓延。
“首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们的存粮……” 长老再次小心翼翼地提醒。
“够了!” 巴厘·阿贡赤红着眼睛,像一头被困的野兽,在长屋里来回踱步:“他们不让我们好过,他们也别想安稳!那个康王……一切都是因他而起!如果不是他来了,要搞什么新规矩,叶梦熊那老狐狸也不敢这么对我!”
他停下脚步,目光扫过屋内几个最忠心也是最激进的心腹,压低了声音,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疯狂:“他们以为夺了我的权位,让我的人回来,就能高枕无忧了?”
“做梦!”
“这些掠夺我们土地、盘剥我们人口、践踏我们尊严的家伙……我要让他们知道,谁才是这片雨林里真正的猎手!”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骨节发出咯咯的声响,眼中闪烁着野兽般的光芒,一字一句地说道:“只要那个康王死了……只要他死了!“
“城内必定大乱!”
“到时候,叶梦熊独木难支,那些畏惧明人的部落也会重新动摇,我们就能拿回属于我们的一切!甚至……更多!”
这个疯狂的念头,如同毒藤般在他心中疯狂滋长。
他认为,这是打破僵局、重塑权威的唯一途径,也是他对大明权威最直接、最血腥的报复。
“去,把我们部落最勇敢、最不怕死的战士找来!准备好我们偷偷藏起来的火铳和毒箭!盯紧那个康王,摸清他出行的规律!”
“我要用那个年轻亲王的血,来洗刷我们巴厘部落所受的耻辱!让他死,作为这一切的结束,也作为我们重新崛起的开始!”
长房内,所有的人都看着越发狰狞的巴厘·阿贡,隐隐有一些不安 ,但还是遵从他们首领的命令。
实际上,这个巴厘族群,在明荷征战时候,就坚定不移的站在荷兰人这边。
之所以,在荷兰人战败,他们没有被彻底清剿的原因,是因为他们确实对着想要稳定人心的明军有用。
而且,他们是一个较大的族群,上下有四五千人,大明也需要他们提供劳动力……
当然,大明对他的宽恕,在巴里看来,就是畏惧他们族群的战斗力……
第1179章 南洋行……15
清晨的南洋城,在湿热的海风中苏醒。
康王府“澄心斋”内,朱常洛如常结束了早课,澄心静虑。
随着日头升高,他开始在接见臣属。
此时,王府的核心班底已初步搭建。
以左长史周文盛为首,下设审理正、典簿、典仪、工正所、仓大使等二三十名属官,济济一堂。
众人依序禀报政务:移民安置、田亩清丈、港口贸易、与土人部落的摩擦调解……
朱常洛端坐其上,仔细聆听,时而发问,时而做出决断。
他虽然年轻,且好修道,但处理起这些具体事务来,竟也有条不紊,显示出极强的学习和消化能力,让原本有些心存疑虑的属官们也渐渐收起了轻视之心。
议事持续了近两个时辰。
结束后,朱常洛并未留在王府用膳,而是换上了一身较为普通的青色绸衫,仅带着十余名人手——其中大半是精干便装的锦衣卫,由昝文魁亲自带领,混杂着几名王府侍卫,悄然从王府侧门而出。
这是他就藩南洋后养成的习惯。
几乎每隔一两日,他便会骑马或步行,在南洋城内外走走看看。
他想要亲眼看看这片属于他的土地,亲耳听听市井之间的声音,而非仅仅依靠臣下的奏报。
这一日,他的目的地是城西。
那里汉人移民与土人混居,情况更为复杂,也是各类消息的汇聚之地。
行至一家名为“悦来”的客栈附近时,朱常洛看到门口有几个汉人百姓正在歇脚喝茶,便下马走了过去,想与他们攀谈几句.
他态度随和,自称是北边来的行商。
汉人百姓见其气度不凡,却也乐于闲聊。
这些百姓是从福建、广东等地漂洋过海而来,在此处包下田地耕种,如今是来与城中商行洽谈新米售卖事宜。
这座城,以及周边的所有汉人,都可以称作为老乡。
聊了几句后,那位来自广东的汉子瞅着朱常洛说道:“听你口音,似是北地人氏?”
朱常洛微微一笑,顺着话头道:“确是北边来的。”
“北边来这里的人可不多啊。”广东汉子接口说道,而后,又细想一下:“听说一个月前……”
朱常洛打断了这汉子的话,问道:“这边的地,好种吗?”
那广东汉子闻言,打断了他的思路。
“是啊是啊,比咱们老家那山多地少强多了!这里雨水足,太阳毒,稻子长得快!”
“就是这地方蛇虫多点,土人有时候也闹腾……不过总归是能活下去,还能攒下些家业!”
他指着旁边一个沉默些的同伴:“他是福建来的,家里以前是渔民,现在也种地,收成也不错!”
那福建汉子憨厚地点点头,补充道:“能活人,就是好地方。”
朱常洛心中感慨,正欲再问些田间细节,眼角余光却瞥见昝文魁的身形微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
他顺着昝文魁警惕的目光望去,只见从“悦来”客栈旁的一条狭窄巷道里,转出了四五名身着土人短褂的汉子。
他们低着头,脚步看似随意,却隐隐成包抄之势向这边靠近,手都缩在袖子里或者腰间。
“站住!” 昝文魁猛地踏前一步,厉声喝道,右手已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他身后的两名锦衣卫如同得到指令的猎犬,迅速左右散开,迎了上去,手同样按在藏于袍下的兵器上。
那几名土人脚步一顿,领头一人抬起头,眼中凶光毕露,哪里还有半分寻常行人的模样!
“杀了他!”
一声尖锐的土语嘶吼划破了短暂的宁静!
几乎在吼声响起的同时,寒光暴闪!
几名土人猛地从腰间、背后抽出淬了毒、闪着幽蓝光泽的短刀与手斧,悍不畏死地扑了上来!
目标明确,直指被围在中心的朱常洛!
“有刺客!护驾!” 昝文魁的怒吼如同霹雳,他“锵啷”一声雁翎刀已然出鞘,刀光如匹练般卷向冲在最前的刺客!
“保护公子!” 其他锦衣卫和王府侍卫反应亦是极快,瞬间收缩,刀剑齐出,在朱常洛身前组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刀墙!
“砰!锵!噗嗤!”
金铁交鸣声、利刃入肉声、怒吼与惨叫声瞬间混杂在一起!
刺客显然都是亡命之徒,招式狠辣,全然不顾自身,只求突破防线。
一名锦衣卫挥刀格开劈向朱常洛面门的短斧,另一名侍卫则侧身用臂甲硬挡了一记毒刃突刺,火星四溅……
几名护卫簇拥着朱常洛,试图向客栈门内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