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寻常农家来说,十岁孩童已是半个劳力,能帮着家里放牛、砍柴、照料弟妹,甚至下田做些轻省活计。
去府城进学,虽然免费,还有住的地方,甚至管了一日两餐,但家中顿失一劳力也是现实。
对于许多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家庭而言,让孩子继续读书,远不如留在身边干活来得实在……
这叫现实之困。
朱常澍得知之后,沉默了片刻,心中了然。
不管在哪个时代,生存永远是第一位的。
于是,河南各府县出现了一道特殊的风景,蒙学的先生们,都下去了,谁推荐的谁做工作,只要能够让人成功进入进学堂,并且,在学堂内,能待上一年,这个先生,就能获得一两银钱。
过程自然不乏波折,有家长疑虑,有老人固执,但在老先生描绘出那渺茫却诱人的“京师大学堂”前景后,不少家庭终究是动摇了。
时光荏苒,转眼已至万历二十四年五月……
暮春初夏,河南大地一片生机勃勃。
大部分学田已重新厘清,虽未尽全功,但框架已立,后续只需持续监管。
各府进学馆的馆舍也基本修缮整理完毕,第一批学子名单在官府多次劝说下也最终确定……
而进学堂的老师们,一部分是从京师来的,只有极少一小部分是在当地招的,而管事的人,都是从京师来的。
这批老师,其中有很多,都出过国,要是让他们写八股文,可能水平不太够,但在算数,舆图,语言方面,可是出类拔萃……
朱常澍在离开河南前,特意让赵彦安排,在不暴露他身份的前提下,去了归德府,开封府,洛阳府三府的进学堂视察。
也在归德府的进学堂中,见到了李栓住……
李栓住瞅着讲台上给他们上课的少年郎,一下子,便想到了自己曾在蒙学的门口见过他……
五月中旬,眼见河南大局已定,朱常澍终于悄然启程,前往山西。
而山西的进学馆,因筹备启动更早,且阻力相对较小,竟已有一部分率先开课了一个多月了。
六月,山西,太原府。
朱常澍与东宫属官袁炜在一处僻静院落汇合。
听取了袁炜的汇报。
“殿下,山西各府进学馆进展顺利。太原府此处,利用的是一处前元书院旧址,修缮后别具古风,且花费甚省。学子已于上月陆续进学。只是……初始时亦有部分家长不愿,经府学教授及地方乡老反复晓以利害,方才应允。”
朱常澍微微颔首,这情况与河南类似。
他再次微服,前往那所由元朝书院改建的进学馆。
不同于河南尚在筹备中的冷清,此处已闻朗朗书声。
他隔窗望去,只见数十名少年正襟危坐,听着台上先生讲解九章算术,眼中充满了求知的光芒。
那先生虽只是个老童生,于算学一道却颇有心得,讲解深入浅出。
朱常澍驻足聆听片刻,心中甚慰。
在山西巡视月余,他看到的是更为成熟的运作。
学子们已逐渐适应,课程安排除了传统蒙学,明显加重了算学、简单格物如杠杆、滑轮原理的份量。
七月初,朱常澍进入山东地界。
此时已是盛夏,齐鲁大地炎热而潮湿。
山东的筹备工作更是走在了前面,大部分进学馆不仅已开课,甚至已进行了第一次旬考。
朱常澍在济南府暗访时,恰逢一场算学小考放榜。
他挤在那些翘首以盼的学子中间,看着榜上名字与成绩,听着他们或兴奋或懊恼的议论,感受着那股蓬勃的朝气。
山东官员似乎更懂得如何利用文教传统来推行新政,他们将进学馆与地方文庙、书院传统相结合,减少了士绅阶层的抵触情绪……
八、九月间,朱常澍北上,抵达北直隶。
靠近京畿,天子脚下,各项事务的推进自然最为顺畅。
北直隶的进学馆不仅开学最早,规模也往往更大,师资力量相对雄厚,甚至已有了一些简单的舆地课程,教授孩子们认识大明疆域及周边国家的大致轮廓。
秋高气爽,朱常澍行走在北直隶的官道上,看着远处井然有序的田亩和道路上往来的商旅,再回想起这大半年来在四省的见闻,心中感慨万千。
他看到了积弊,也看到了变革的希望,感受到了阻力,更看到了底层民众对于改变命运的渴望。
万历二十四年,十月底。
当朱常澍坐在马车上遥望北京城那在秋末冬初的寒风中更显巍峨的城墙时,距离他离京已然过去了近十个月。
离京时是腊月寒冬,归来时已是万物凋零,新一轮的寒冷即将降临……
一年了。
这一趟漫长的巡视,他像一个无声的见证者与推动者,足迹踏遍北方四省。
他从未以太子身份叨扰地方,却通过属官、密信和自己的眼睛,深刻地影响了四省学田与进学馆的进程。
他住过简陋的驿站,吃过粗糙的干粮,听过田间老农的抱怨,也见过寒门学子眼中燃起的希望之火。
他没有直接回紫禁城,先至京郊别苑整理仪容,同时递请安奏疏……
第1148章 驻英大使 1
朱常澍在四省巡查这段时间,每五日,便要给自己的父皇亲笔书写奏疏。
而朱翊钧也经常给朱常澍回信。
小一年的光景,父子通信六十余封。
朱常澍给父皇的奏疏,都是在说进学堂事宜,说的是工作,而朱翊钧给朱常澍的回信,却大多数都是问及身体情况,学业情况,甚至,有一封书信,还问了感情生活……
“近闻河南多寒,汝素畏寒,今居外,夜卧需覆厚衾,晨起莫忘饮姜茶暖身。学田丈量之事虽急,亦需分昼夜,勿令宵衣旰食损了脾胃。奏书中只言学馆筹备,未提自身起居,朕心难安。”
“太原当地山路崎岖,汝微服查访时,需令侍卫紧随,勿踏险径。朕忆汝幼时习骑,曾因马惊险坠,今在外更需谨慎。至于进学馆课程,算学、格物可徐徐推进,不必求快,汝自身亦当抽时温读经史,勿因俗务废了学问。”
“齐鲁盛夏湿热,汝素易生暑疹,需常备薄荷丸,饮食少沾油腻。奏书中详列学子名册,却未提汝是否染疾,朕已令太医院配解暑汤药,着人送往济南府,汝七月是否到济南府。”
“离京半载,朕偶翻汝幼时所读禹贡,见册中批注,仍念汝读书之勤。今在外虽忙,亦需保重身体。”
“汝在外近十月,遍历四省,见民间女子无数。朕闻河南有贤女,娴淑知礼,山西有才女,善诗文书画。汝已及弱冠,太子妃之选虽需朕与皇后斟酌,然汝若有心仪之人,可密奏于朕。不必拘于门第,只需品性端方、温婉贤淑,能佐汝打理东宫便可。”
当朱常澍看到这封问及感情生活的书信后,好一顿蒙圈。
太子妃,理应是父皇跟母后挑选,这父皇怎么这般询问。
若不是朱常澍知道自己老爹从不饮酒,还以为,父皇是吃醉了酒,胡咧咧呢。
不过,在回奏疏时,对朱翊钧的询问,关切,已读不回,还是在汇报自己的工作。
实际上,朱常澍知道父皇,所有的书信都是在关心自己。
朱常澍心里暖烘烘的,但还是严格要求自己做好储君的角色。
因为朱常澍清楚。
一个好儿子,远远没有一个好储君对父皇重要。
而这些书信都被朱常澍收了起来,在他登基之后,将其编写成册,其中又加了老爹经常对自己说的话,编成了万历家书……
这本家书,对于数百年后学者,研究朱翊钧,朱常澍两代君王,提供了重要的历史依据,也能让普通人清楚,原来,皇家也有父子温情。
万历二十四年,十月末,北京。
寒风已然料峭,卷起宫道上的落叶,打着旋儿,给庄严肃穆的紫禁城平添了几分萧瑟。
朱常澍在京郊别苑稍事梳洗,换上了一身储君常服,虽难掩近一年风尘奔波留下的些许黝黑与沉稳气质,但眉宇间的青涩已褪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经过实务锤炼后的坚毅与从容。
很快,乾清宫的召见便来了。
再踏入这座帝国权力中枢的殿堂,朱常澍心境与离京时已大不相同。
他稳步走入,目光掠过熟悉的金砖地面、蟠龙柱、以及那高踞于须弥座之上的御案,还有御案后那道虽穿着常服却依旧威仪天成的身影。
他的父皇,大明的皇帝……
朱翊钧。
“儿臣朱常澍,叩见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依足礼数,撩袍跪倒,声音清朗而稳定。
朱翊钧放下手中的朱笔,目光落在儿子身上,细细打量着。
“平身吧。这一路,辛苦了。”
“为国效力,为父皇分忧,不敢言辛苦。” 朱常澍起身,垂手恭立。
“嗯,” 朱翊钧微微颔首,“河南、山西、山东、北直隶,四省之地,走了近一年。奏报朕都看了,条理清晰,处置也算得当。”
“尤其是河南学田案,算是抓住了要害。进学馆的筹备,虽有波折,终究是推行下去了。说说吧,这一趟,最大的感触是什么?”
“不必拘泥于奏章之言。”
这不是一次简单的复命,而是一次考校,一次对储君见识与心性的评估。
从这里也能看出,朱常澍的想法是没有错的。
皇帝,要的还是合格的储君。
朱常澍略一沉吟,整理了一下思绪,从容答道:“回父皇,儿臣此行,感触最深者有三。”
“其一,民间疾苦,远胜于书本所言。”
“儿臣亲眼所见,寻常农家,为一餐一饭,一衣一衫,便需竭尽全力。十岁孩童,本应在学堂求知,却因家中缺少劳力,父母便忍痛令其辍学。”
“若非父皇推行蒙学、进学馆,并辅以钱粮补贴、师长劝导,不知有多少有天赋的孩童,将终生埋没于田垄之间。”
“儿臣更深知,对于普通百姓来说,‘活着’二字,重于一切道理。”
朱翊钧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示意他继续说。
“其二,吏治之弊,根深蒂固,非雷霆手段不足以震慑。”
“河南学田案,若非儿臣亲临,借父皇天威施压,赵彦等人恐仍存观望、捂盖之心。可见,许多积弊,并非下面不知,而是不愿、不敢去动。”
“唯有上持利剑,下有决心,方能撕开缺口,推动变革。然,水至清则无鱼,如何把握惩处与用人的尺度,儿臣仍在思索。”
“其三,希望在于新政,在于开启民智。”
“儿臣在四省进学馆,见到那些寒门学子眼中求知的光芒,听到他们讨论算学、格物时的热烈,便觉一切辛苦皆是值得。”
“他们是父皇所期‘京师大学堂’的基石。儿臣深信,假以时日,这批新人成长起来,必能为我朝带来焕然一新的气象……”
朱翊钧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看不出太多表情,但熟悉他的人能看出,他紧绷的下颌线条柔和了些许。
“能看到民间疾苦,懂得生存之艰,明白吏治之复杂,更知文教之要……这一趟,你没白走。”
“至于为君之道,权衡之术,非一日可成,日后慢慢体会吧。”
他话锋一转,语气中难得地带上了一丝属于父亲的温和:“去吧,去坤宁宫给你母后请安。你离京这些时日,她无一日不牵挂,时多陪她说说话。”
“是,父皇……”
在信上,朱翊钧很关心自己家老六。
可当朱常澍出现在他面前时,可就没有那么多的父子温情了……
他也没有想着,跟自己儿子多说说话,因为他确实国事繁忙,驻英大使陈平,与皇家商号的张丁征,还等着召见。
让老六插个队,插到他们两个人前面,已经是父亲开的后门了……
第1149章 驻英大使 2
从乾清宫到坤宁宫,路程不远,朱常澍的心却有些急切。
近一年未见母后,心中思念早已满溢。
坤宁宫内的气氛与乾清宫截然不同,暖香扑鼻,陈设华美而温馨。
皇后林素微早已得到消息,正坐立不安地在正殿等候。
一见朱常澍进来,她立刻站起身,也顾不得什么礼仪,快步上前,一把拉住儿子的手,未语泪先流。“太子,你可算回来了!”
声音有些哽咽,上下打量着朱常澍。
“瘦了,也黑了……这一路上吃了多少苦啊!让母后好好看看……”
“母后,儿臣不苦,让母后担忧,是儿臣不孝。” 朱常澍看着母亲明显憔悴了些的容颜,心中酸楚,连忙安慰,任由母亲拉着他的手,问着路上的饮食起居,有无受伤生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