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先后拥有,高拱,张居正,申时行三个首辅。
三个能做实事,敢做事的首辅。
可现在,所有官员敬佩的阁老,竟然,挑战礼法……
而申时行并未回答王家屏,他面色平静如古井,缓缓出列,对着朱翊钧躬身一礼,然后才不紧不慢地说道:“陛下,臣方才细览了这《请内附表》,也听了诸公之言。诸公所虑,无非是宗藩体统、天朝声誉,此乃老成谋国之言,确有其理。”
“然,诸公或许有所不知,或选择性忽略了。经倭乱一役,我大明为援救朝鲜,耗费粮饷数百万,至今,朝鲜仍欠我大明各类援助款项、粮秣折银,八百余万两。朝鲜国小民疲,历经战火,疮痍未复,若要其偿还此巨款,无异于痴人说梦,徒增其国内怨怼,于我大明实则并无益处。”
他抬起眼,目光扫过众臣,最后看向皇帝:“但若……若两家真能变为一家,此债务自然勾销。不仅如此,朝鲜并入版图,其土地、人口、赋税皆归我有。”
“既可永绝东顾之忧,免其日后再生乱或为倭寇所乘,又可实增国力。从长远计,未必不是一桩……划算的买卖。至于藩国看法?若能实控朝鲜,其他藩国纵有微词,又能如何,岂不闻‘汉吞百越,唐纳突厥’之初,亦非全无争议。”
申时行的话,如同在道德的烈焰上浇了一盆现实的冷水。
他没有高谈阔论礼法规矩,而是直接从最实际的利益出发,提供了一个截然不同的视角……
申时行的话说完后,诸多官员并没有直接反驳。
从这也可以看出,这些年来,申时行确实积攒了诸多的好人缘,导致,现在即便他说的话,没有说服这些反对的官员,可官员们并没有第一时间去驳斥他。
朱翊钧听完,脸上露出思索的神色,他看了看激动不已的王家屏,又看了看平静的申时行,终于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偏向:“王爱卿所言,守的是礼法体统,是国之颜面。申先生所讲,虑的是实利得失,是长远之安。都有道理。”
他顿了顿,做出了决定:“朕,不做独断。此事关乎国策,非同小可,当付朝议公决。明日大朝会,议一议吧。”
“陛下!”王家屏大急,连忙道:“此事万万不可朝议!一旦朝议,无论结果如何,消息必然传出,天下皆知我大明竟有接纳藩国内附之议,届时……”
“陛下!申阁老之言虽似有理,然实则饮鸩止渴!得一朝鲜而失天下藩国之心,孰轻孰重啊陛下!”
“陛下三思!”
一时间,又有好几名官员出列劝阻,他们生怕一旦朝议,皇帝会被申时行的“实利说”打动……
虽然他们没有直接 反驳申时行,但劝谏天子,可是争先恐后。
朱翊钧看着底下有些慌乱的臣子们,忽然轻轻笑了一下,笑容有些意味深长,他摆了摆手,语气忽然变得有些淡然:“诸卿何必如此急切?朕何时说过要接受这请内附表了?”
这话让众臣一愣。
朱翊钧继续道:“朕只是说‘议一议’。诸卿在这里急什么呢?莫非是对自己秉持的道理没有信心,怕辩不过申阁老……”
他目光转向申时行:“申爱卿。”
“臣在。”
“既然诸位爱卿如此等不及,那也不必等明日大朝会了。今日下午,就在文华殿,召集在京四品以上官员,将此请内附表公之于众,让他们都看一看,议一议。朕,也想好好听听众卿家的见解。”
“臣,遵旨。”申时行躬身领命,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
很多官员还想在说什么,不过,天子也不给他们机会,在做出安排后,便先行离开文华殿。
当日下午,文华殿内再度群臣汇聚,气氛比上午更加凝重。
那卷请内附表的内容已被抄录若干份,在官员手中传阅,引发一阵阵压抑的惊呼和哗然。
果然,如同预想的那般,朝臣们迅速分成了旗帜鲜明的两派……
以礼部尚书王家屏、都察院多位御史、翰林院清流为首的“反对派”,慷慨激昂,痛陈利害: “祖宗之法不可变!藩邦体统不可废!此乃维系天下秩序之基石!”
“今日纳朝鲜,明日安南、琉球皆来求内附,我大明是纳还是不纳?纳则国力不堪重负,不纳则显失公平,自毁长城!”
“李氏虽近期接连遭变,然其国祀数百年,岂可因一时灾异而废其国?当另选贤明宗室,续其宗庙,方显我天朝上国之仁德!”
“申阁老所言债务之事,乃小利耳,岂能因小利而忘大义,损我大明煌煌天朝之形象?”
而以户部部分官员、兵部部分官员、以及一些务实派官员为首的“支持派”,则力陈其好处: “王尚书所言虽是正理,然岂不闻‘此一时彼一时’?现今朝鲜情势特殊,两月陨落二主,确乃‘天命靡常’之兆,人心惶惶,岂是寻常法理可拘?”
“巨额债务难以收回,若其国再生内乱,我大明是否又要出兵?又要耗费多少钱粮?不如直接管辖,一劳永逸!”
“朝鲜地理位置紧要,控其地则可更好屏护辽东,甚至钳制倭国,此乃大利,远胜虚名!”
“李氏失德失天命,已无力镇守藩篱,我大明顺天应人,纳其内附,正是替天行道,护佑苍生,何损仁德?”
两派争论异常激烈,引经据典,纵横捭阖,从礼法说到利益,从历史说到现实,从道德说到战略,互不相让,吵得面红耳赤。
文华殿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辩论场。
申时行作为首辅,大部分时间只是静听,偶尔在双方争执不下时,插上一两句引导性或总结性的话,但态度依旧暧昧不明。
朱翊钧高踞御座之上,更是沉默不语,看似云淡风轻,实力上内心,却是非常着急……
他太想要朝鲜了……
太想要了!
第1049章 朕不想要
他太想要朝鲜了!
这种渴望,源于一个励精图治的帝王对开拓疆土、巩固国防、增强国力的本能追求,远超对那债务的计较。
但他深知,作为天下共主,他绝不能将这份渴望赤裸裸地表现出来。
他必须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必须让这一切看起来是朝鲜“苦苦哀求”、是臣子们“深明大义”力谏、是时势所迫下的“不得已而为之”。
就在下方两派争论得面红耳赤,谁也说服不了谁,陷入僵持之际。
朱翊钧觉得火候差不多了。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
声音不大,却如同拥有魔力一般,瞬间让喧嚣的文华殿安静下来。
所有争吵的官员都立刻闭上了嘴,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御座,等待着天子的圣断。
朱翊钧的目光缓缓扫过群臣,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忧虑和沉重,他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带着一种帝王罕见的真诚开口说道:“诸卿之言,朕都听了。各有各的道理,朕很是为难。”
“朝鲜欠下的军费银粮,数额确实巨大。然,倭寇入侵,生灵涂炭,朕发兵救援,乃是出于宗主国之责,出于怜悯藩邦百姓之苦楚,并非图其回报。”
“这钱粮……若朝鲜实在艰难,还不了,那……那也就还不了了吧。朕,岂是那等斤斤计较、趁人之危之君?”
这话一出,以王家屏为首的反对派官员们脸上顿时露出欣慰和放松的神情,甚至有人暗自点头,觉得陛下果然深明大义,顾全大局,没有被眼前的利益所迷惑……
这才是他们心目中,大有作为的圣天子吗……岂能会因眼前蝇头小利,而丢了体面,失了传统。
“至于这《请内附表》……朝鲜奉我大明为正朔,恪守藩礼,已历二百余载,自太祖高皇帝时起,便世受册封,情谊深厚。其国虽有灾异,国君接连蒙难,实乃不幸。然,我大明若因此便……便顺势纳其国土,废其宗庙,朕总觉得……总觉得于心何忍?于心不安呐!”
他微微摇头,一副深受传统礼法困扰、内心挣扎不已的仁君模样:“强纳藩土,非仁德之所为,恐非圣君之道。朕,实难决断。”
这番以退为进、看似恪守礼法仁德的言论,彻底麻痹了反对派。
王家屏甚至激动地出列,躬身道:“陛下圣明!能如此深思远虑,顾全宗藩大义,实乃天下之福,朝鲜若知陛下如此仁厚,必当感佩涕零!”
其他反对派官员也纷纷附和,称颂陛下仁德。
但他们没有看到,御座上那年轻帝王低垂的眼眸中,一闪而过的锐利光芒。
不争就是争,不要就是想要。
对于帝王而言,尤其是想要得到一件极其重要却又名不正言不顺的东西时,最高的手段恰恰是表现出“不想要”、“很为难”……
越是推拒,越是强调困难,越是标榜仁义,那些真正想为你得到这东西的人就会越着急,越会想尽办法帮你扫清障碍,最终让你“不得不”、“勉为其难”地接受。
就在反对派们松一口气,以为皇帝心意已定之时,一直沉默观察的首辅申时行,忽然上前一步,然后……撩袍跪倒在地……
“陛下!陛下仁德,感天动地……但,陛下太爱虚名了吧,不是明君之为啊。”
他这一跪,如同一个明确的信号……
霎时间,哗啦啦——户部尚书张学颜、兵部尚书方逢时、以及之前所有支持内附的官员,如同得到了指令般,齐刷刷地跪倒了一大片……
文华殿内,跪倒的官员竟超过了半数……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王家屏等反对派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陛下怀仁,念及旧情,不忍吞并藩国,此乃陛下之圣德,然,陛下乃天下之主,岂能独念朝鲜一国之私情,而忽略天下之大势,忽略我大明万千将士血战之功、亿万百姓税赋之所出……”
一位户部侍郎紧接着磕头,声音带着哭腔:“陛下啊!八百余万两白银啊!那是我大明国库的血汗,是百姓的脂膏,岂能因一时仁心而付诸东流?若朝鲜归附,此债勾销,而其地赋税皆入我朝,长远来看,利大于弊啊陛下……”
“陛下!朝鲜绝非疥癣之疾,实乃辽东之臂膀,其地若为我大明直接管辖,此功在千秋万代,远比虚名重要!陛下,当为子孙后世计……”
“李氏接连遭天谴,已失天命民心,朝鲜百姓如今翘首以盼,望王师如盼甘霖!我等纳其内附,非是恃强凌弱,实乃顺天应人,拯救黎民于水火啊!”
支持派的官员们你一言我一语,不再与反对派辩论,而是直接将所有的理由、所有的恳求,都聚焦在皇帝一人身上,言辞恳切,情绪激动,仿佛皇帝若不答应,就是辜负了将士的血、百姓的粮,就是一个只为了礼法虚名,而罔顾事实的昏君喽……
申时行待众人稍歇,再次叩首:“陛下,老臣深知陛下之仁,不愿背‘吞并藩属’之名。然,陛下需明鉴,今日非我大明欲吞朝鲜,而是朝鲜因天命变革、人心惶惶,主动恳请内附,此乃时也、势也!”
“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陛下之仁,当施于天下百姓,施于大明江山社稷之固。若能以一时之名位虚礼,换得东疆永固、巨债得消、数百万生灵得享真正太平,此乃大仁,而非小仁,此乃圣君之道,后世史书,只会颂扬陛下之英明睿断,岂会因恪守虚礼而诟病?”
“周易有云:‘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朝鲜之事已至穷途,唯有变革,方能通达久安。”
“陛下,当顺应天道民心,行非常之事,立万世之功啊!”
申时行这番话,引经据典,将“内附”提升到了顺应天道、顾全大局、为民请命的高度,彻底剥离了“侵略吞并”的不义色彩。
朱翊钧听完,脸上露出了极其为难的神色。
他目光缓缓扫过跪倒在地的支持派官员,又看了看那边目瞪口呆、心急如焚却一时不知如何反驳的反对派官员,最后,他的目光与王家屏不解的眼神对视。
“唉……”
“你们……你们这简直……简直是在为难朕啊!”
朱翊钧叹了口气,摆了摆手,装作很是生气的模样,从御座上站起身来,想要离开文华殿,当他下了御阶,路过申时行身旁时,申时行突然起身,一把拽着朱翊钧的袖子……
第1050章 快放开
“陛下……且慢!”
这一下,石破天惊!
文华殿内瞬间死寂!
所有官员,无论是跪着的还是站着的,支持派还是反对派,全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般,目瞪口呆地望着这绝不可能发生的一幕……
拽袖子。
拽的还是天子的袖子。
这是何等的骇人听闻!
自大明开国以来,何曾有过臣子敢在朝堂之上,公然拉扯天子的龙袍?
这已不是简单的失仪,这是大不敬,是足以拖出午门问斩的滔天大罪。
宋朝虽有臣子强谏拉扯皇帝的故事,但那是在前朝,且君臣关系与大明森严的礼制截然不同!
在大明,君威如天,臣节如山。
朱翊钧也愣住了,这不是自己安排的啊。
这是申时行自己加戏啊。
“阁老你……你这是做什么!快放开……”
一直紧张旁观的皇六子朱常澍更是吓得直接从锦墩上站了起来,小脸煞白,眼睛圆睁,看着自己一向敬重的老师竟做出如此“疯狂”的举动,脑子一片空白……
申时行却对天子的怒斥和满殿的震惊恍若未闻,他跪直了身体,手却依旧没有松开,仰着头,目光灼灼地盯着朱翊钧,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却异常坚定:“陛下,今日朝鲜之事,关乎国运,必须议出一个结果!若议不出结果,陛下就不能走!老臣……绝不能放陛下离开!”
“你……你放肆!”朱翊钧气得声音都有些发颤,用力想抽回袖子,但申时行攥得极紧……
“阁老,快些放开……”
“阁老,你别犯糊涂啊。”
诸多官员开始劝阻。
不过,申时行却当作没有听到。
“陛下若要治老臣失仪、大不敬之罪,待此事议定,老臣甘愿领受任何惩处,绝无怨言!纵斧钺加身,亦无所惧!”
“但此刻,请陛下留下,听完众臣之言,决断此事!”申时行说得斩钉截铁,一副将个人生死荣辱全然置之度外的模样。
这一刻,殿内群臣的心思复杂到了极点。
支持派的官员们先是骇然,随即不少人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敬佩和震撼,阁老这是拼上身家性命和身后清名,也要促成此事啊,这是何等的决绝, 反对派的官员们更是惊得魂飞天外,王家屏指着申时行,手指颤抖,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阁老,你…你…这…这…”
王家屏支支吾吾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想来,他是被眼前这一幕,给惊呆了。
而一些老成持重、深谙官场之道的老臣,眼中则闪过明悟之色。他们看懂了。
申时行这是在“自污”,是在“揽过”,他用这种极端到自毁的方式,将“逼迫君主”、“罔顾礼法”的所有罪责和骂名,一瞬间全部揽到了自己一个人身上!
经此一拽,日后史书工笔,若此事有亏,首罪必是他申时行“咆哮朝堂,胁迫君上”,而陛下则成了那个“被臣子逼迫”、“不得已而为之”的仁厚之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