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些人争论不休,几乎要陷入僵局之时,殿外传来通报声:“领议政大人到。”
听到金正三来了。
诸多宗室大君,官员都赶忙面向大殿正门。
不一会儿,身形胖硕的金正三大步走入殿内,“磨盘”大的脸上充满沉痛,小眼神却锐利如鹰。
他先是对着御座空位行了大礼,表达哀思,然后转向众臣……
“诸位大人,国难当头,岂能在此争吵不休,徒乱人意……”
“金大人,您执掌汉城防务,深知大明情势,依您之见,当下该如何是好?嗣君之事,关乎国本,不容拖延啊!”
金正三环视众人,缓缓说道:“丧仪之事,当按礼制尽快办理,以安祖宗之心。安定人心,则需朝廷明发谕旨,昭告天下,阐明‘天灾’之由,引导舆论,勿使奸人趁机作乱。”
“至于嗣君人选……我是外臣,本不该妄议宗室大事。然,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如今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
“我等在此议定谁人继位,是否名正言顺?是否合乎法度?是否……能得大明朝皇帝陛下的认可?”
“金大人的意思是?”一名宗室人员,鼓足勇气问道。
“我的意思是,此事绝非我朝鲜一国一廷所能决断!大行国王乃大明皇帝陛下亲自册封,如今突遭不测,于情于理于法,都必须立刻遣使,飞报北京,向陛下泣诉国情,请示圣裁!”
“唯有得到大明皇帝的旨意,无论立谁,才是名正言顺,才能安定天下人心,才能让我朝鲜免于更大的灾祸!”
第1042章 内附表
金正三的话如同一声惊雷,在原本就惶惶不安的宗室,以及这些官员心中炸开。
“请示圣裁?由大明皇帝陛下决断嗣君人选?”
殿内顿时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所有宗室、大臣都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正三仔。
他们的脸上写满了惊愕、困惑,甚至是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
按照百余年来藩属关系的惯例,朝鲜王位继承,虽需得到大明皇帝的册封方可名正言顺,但这通常只是一个“走过场”的程序。
流程向来是朝鲜朝廷内部根据宗法制度商议定下人选,然后上奏北京,请求“天朝”予以承认和册封。
大明一般不会,也鲜少直接干预其内部推选过程,只要人选大体符合礼法且对大明恭顺,北京都会痛快地下发册封诏书。
这是一种默契,也是大明对“事大至诚”的藩邦的一种尊重和优待。
可现在,金正三竟然提出,要将“推选”这一步也交给大明皇帝……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宗正颤声开口,道出了所有人的心声:“金……金大人此言……是否过于……依照祖制惯例,嗣君当由我朝议定,再报请天朝册封即可。如今直接请圣天子裁决,这……这于礼制不合啊,天朝陛下日理万机,岂会轻易介入我藩国内部嗣立之事?”
他的话音未落,另一位相对年轻的宗室也怯生生地附和,语气中带着不解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抵抗:“是啊,金大人。莫非……莫非是抗倭之后,天朝对我朝鲜有了新的……期许?”
他不敢说得太明白,但意思很明显:是不是大明打赢了倭寇,觉得功劳太大,觉得朝鲜王室实在无用,想要加强对朝鲜的控制了……
金正三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冷笑,脸上却依旧是那副沉痛而为国担忧的表情。
他重重叹了口气,声音洪亮地反问道:“祖制?惯例?诸位!如今还是拘泥于祖制惯例的时候吗?”
他环视四周,目光锐利:“先王新丧不过两月,新君登基十日便遭天谴!这是普通的王位更迭吗?”
“这是百年未有之惊天巨变!市井流言汹汹,皆言李氏德衰,天不佑朝鲜!军心民心浮动,八道震荡!”
“此时若我等自行议立新君,且不论能否服众,万一所选非人,或再有不测,抑或引来天朝疑虑,谁人能担此干系,谁人能负起这可能导致社稷倾覆的责任……”
他一句紧似一句,如同重锤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至于天朝是否会有新的期许……金某不才,曾有幸面圣,蒙首辅申阁老垂询。以我所见所闻,天朝陛下与阁老们,最关心的乃是我朝鲜能否稳如磐石,永为大明东藩,不再生乱,不再为倭寇所乘!”
“如今我朝鲜自身接连巨变,已显不稳之象,若不能彻底打消天朝疑虑,取得陛下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支持,诸位以为,我朝鲜还能安然度过此劫吗?”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却更具压迫感:“由大明皇帝陛下圣心独断,亲自指定嗣君,乃至……做出更有利于朝鲜江山永固、黎民安泰的安排,这才是最大的忠孝,这才是对列祖列宗、对朝鲜万民负责,唯有如此,才能借天朝之威,瞬间平息所有流言与躁动,才能让那些心怀叵测之徒不敢妄动。这才是真正的‘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
金正三的话,巧妙地将“天意”、“民心”与“大明意志”捆绑在一起,形成了一股无可抗拒的洪流。
他暗示甚至明示,不这么做,朝鲜就可能内乱甚至亡国;这么做了,就能得到大明全力庇护,稳住局面。
许多官员,宗室人员低下了头,不敢再言语。
他们中的聪明人早已从市井流言的迅猛传播和各地官府、军衙异常“迟钝”的反应中,嗅到了不寻常的味道。
这背后若是没有人组织、纵容甚至推动,绝无可能。
再联想到金正三从去过北京,以及他与帅爷方面过从甚密的关系……
那场“天火”,恐怕并非单纯的天灾。
而金正三此刻的提议,或许正是“天意”之后的“人事”!
宗室们更是面如死灰。
他们力量本就分散弱小,面对手握汉城兵权、且似乎得到了帅爷默许甚至支持的金振山,他们根本无力反抗。
那位老宗正嘴唇哆嗦了几下,最终也只是化作一声无力的长叹,颓然垂首。
支持李倧的一派也彻底哑火。
他们明白,一旦交由大明朝决定,李倧的机会微乎其微。
殿内沉默了许久,一种绝望而无奈的气氛弥漫开来。
“金大人……深谋远虑,所思所虑,皆为国家社稷……我等……并无异议。一切……就依金大人之意办理吧。尽快遣使,星夜兼程,前往北京……报丧,并……恳请皇帝陛下圣裁!”
“附议……” “附议……”
“听从议政大人安排……”
零星的附和声响起,带着无尽的疲惫和认命。
朝鲜王朝的命运,在这一刻,似乎已经不再掌握在他们自己手中。
议论结束后,金正三并没有回议政府处理公务,而是径直回到了自己的府邸。
他的脸上早已不见了朝堂上的沉痛与忧国忧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不住的亢奋与冷厉。
书房内,早已有二十余名官员等候在此。
这些人并非全是高官,却个个手握实权,或是掌管关键部门,或是控制着汉城的部分军务,或是与大明辽东方面有密切的商贸、情报往来,都是在金正三精心编织的网络中的重要人物。
而且这些人都是李党的中流砥柱。
他们同样面色凝重,但眼神中却闪烁着一种冒险家的光芒。
“都议得怎么样了?”金正三开门见山,径直走到书案后坐下。
一名心腹官员立刻上前,将一份写满字迹的绢帛双手呈上:“大人,请您过目。这是我等根据您的意思,草拟的《请内附表》初稿。”
金正三接过,仔细看了起来。
绢帛上的文字慷慨激昂,却又“有理有据”:
“……朝鲜僻处海东,自箕子肇基,李朝立国,虽称藩于天朝,然世有兴替,国运无常。迩来国祚多艰,昏主迭出,政令昏聩,民不聊生。尤以近日,天降灾异,两月之间,二主崩殂,此非唯人祸,实乃天命弃李之明证也!臣等伏思,李氏享国已久,德衰运竭,已不堪主祀社稷……”
“……追思倭乱,社稷危如累卵,黎民几为鱼肉。幸赖天朝皇帝陛下,念父子之国,兴仁义之师,跨海来援,方拯朝鲜于覆灭,活百姓于水火。再造之恩,天高地厚,虽肝脑涂地,难报万一……”
“……今李氏既衰,天意已决,朝鲜无主,人心惶惶。若另立他姓,恐非但不足以服众安邦,反启内外觊觎之争端,再陷生灵于涂炭。臣等夜不能寐,思之再三,唯有一策,可保朝鲜万全,可报天朝厚恩……”
“……伏乞皇帝陛下,悯念朝鲜百姓之困苦,体察臣等之至诚,允准朝鲜内附,削去国号,革除藩制,置郡县,行教化,一如内地。使三千里江山,永为大明之东土,数百万生灵,俱作陛下之赤子。如此,则上合天心,下顺民意,朝鲜永绝祸乱之根,百姓得享太平之福。臣等虽粉身碎骨,亦无憾矣……”
“……此乃朝鲜臣民共同之夙愿,万望陛下圣鉴!”
文章写得可谓字字泣血,句句“恳切”,将李氏王朝的“失德”与“天弃”坐实,将大明的恩德捧到极致,最后图穷匕见,直接请求“内附”,取消王国建制,设立大明郡县……
金正三一边看,一边微微点头,眼中露出满意之色。
这篇文章,正是他想要递给北京的投名状,也是彻底断绝李氏复起可能性的致命一击……
实际上,现在朝鲜国王死了十几日了,可朝鲜报丧的队伍,被金正三一拖再拖,就是为了,他的大事做准备呢。
“好!写得很好!”
金正三放下绢帛,目光扫过在场众人,“诸位,皆愿在此表上署名否?”
“愿追随大人!”众人齐声低吼,神情激动。
他们深知,这是一场豪赌。赌赢了,他们就是从龙功臣,未来在大明的郡县体系内,依然能保有权力甚至获得更大利益,赌输了,可能面临灭顶之灾,但金正三描绘的蓝图以及背后若隐若现的北京支持,让他们选择了冒险……
“好!”金振山提起笔,饱蘸墨汁,在绢帛末尾郑重写下“金正三三个字,然后盖上了自己的私印和官印。
其余官员依次上前,纷纷签名用印。
很快,绢帛后面上便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名字和鲜红的印鉴。
这份联名上表,凝聚着一股试图改变朝鲜国运的强大力量。
“使者团明日一早便出发。这份《请内附表》,会作为密奏,由我们最可靠的人,随正式报丧的国书一同,直达内阁,呈送御前!”
第1043章 又来……
渤海湾,铅灰色的天空低垂,与海面几乎融为一体,透着一种肃杀之意。
一艘悬挂着朝鲜使节旗帜的海船,缓缓驶入天津大沽口。
船身斑驳,风帆倦怠,一如船上使团成员们沉重的心……
为首的使臣名叫崔鸣海,官拜朝鲜礼曹参议,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眼神中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精明与坚定。
他是金正三精心挑选的心腹,并非传统的两班贵族出身,而是大明文化的深入了解,以及对大明朝的忠诚得以晋升,更深谙如何与大明官僚体系打交道。
他此行身负两项绝密使命,明面上,向大明皇帝报丧,禀告光海君李珲“不幸遭天火薨逝”,暗地里,则要将那份由金正三主导、众多实权官员联名的《请内附表》,通过秘密渠道,尽可能直接地呈送大明最高决策层,最好是能直达御前……
踏上天津卫的码头,寒风立刻裹挟着咸腥气息扑面而来。
崔鸣海紧了紧身上的官袍,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目光扫过码头忙碌的景象——大明的军士、税吏、商贩、苦力……一切井然有序,透着天朝上国特有的繁荣与威严。
这与汉阳城近日来的惶惶不安形成了鲜明对比。
“加快行程,即刻前往京师!”崔鸣海低声对副手下令,没有丝毫停留休整的意思。
他们先找到了本地的官员,兑换了关防,核实了自己的身份后,便换乘驿马,沿着冰官道,向着北京城疾驰而去……
越是接近北京,崔鸣海心中的紧迫感就越强。
沿途所见,大明北方村镇城郭的规模、官道的宽阔平整、驿传系统的高效,都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背后那个庞然大物的强大实力。
金正三大人的选择,或许真的是朝鲜唯一的出路?
他不禁再次摸了摸贴身藏好的那份沉重绢帛。
数日后,风尘仆仆的朝鲜使团终于抵达了北京城外。
高耸的城墙、巍峨的箭楼,在较为阴沉的天色下显得格外雄壮,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散发着令人敬畏的气息。
这还是崔鸣海第一次到大明朝来。
经过繁琐却高效的盘查验勘,他们被引入了城内,安置在专门接待藩属使臣的会同馆内……
翌日清晨,崔鸣海整理好衣冠,怀揣着正式的国书,前往礼部主客清吏司递交文书,请求觐见……
礼部衙门外车马冷落,透着几分衙门特有的清冷。
接待他的是一位姓王的礼部主事,三十多岁模样,脸上带着惯常的、略带疏离的官僚表情。
“朝鲜使臣?所为何事?”王主事一边例行公事地询问,一边翻阅着以往的记录簿册,眉头微微蹙起:“唔……记得贵国前些时日方才来使,受册新君……怎么这么快又遣使来朝?可是有何贡物或是谢恩表文?”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不耐烦,显然认为这藩邦小事频繁,扰了清静。
崔鸣海心中苦笑,面上却保持恭谨,深深一揖,用流利的官话沉痛地说道:“回禀主事大人,外臣此次前来,非为贡物谢恩,而是……而是前来报丧。”
“报丧?”王主事愣了一下,抬起头,疑惑地看向崔鸣海:“报何人之丧?”
“我国新嗣国王,光海君殿下……”崔鸣海的声音愈发低沉,甚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哽咽:“接受册封,不过十日,便不幸……不幸于宫中遭罹天火,薨了……”
“什么……”
王主事脸上的慵懒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他猛地从案后站起身,差点打翻桌上的笔架:“你……你说什么?贵国新王……死了,就是上月才刚刚受册的那位?哎呀,这可是大事了……”
这消息太过骇人听闻,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
一国君主,哪怕是小邦之主,十日暴毙,这无论如何都是天大的事情!
“千真万确……国书在此,请大人过目。”崔鸣海双手呈上盖有朝鲜国王印玺,由议政府暂代的正式国书,语气悲戚:“此乃我国前所未有之巨变,举国哀痛,不敢隐瞒,特遣外臣星夜兼程,前来禀告天朝皇帝陛下。”
王主事接过国书,他快速扫了一眼内容,虽然用的是辞藻华丽的文言,但“天火”、“崩殂”、“举国同悲”等字眼清晰无误地证实了崔鸣海的话……
他脸色变得严肃无比,对崔鸣海道:“你在此稍候片刻,莫要乱走,此事体大,本官必须立刻禀报尚书大人定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