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十日，仿佛被遗忘了一般，无人问津。
他多次向负责接待的低阶官员询问谈判何时开始，能否觐见皇帝陛下，得到的永远是程式化而冰冷的回复：“天使正在商议，贵使稍安勿躁。”
“陛下日理万机，岂是外臣想见便见？”
焦灼如同毒虫，日夜啃噬着他的内心。
他试图通过贿赂驿馆人员或护送兵士打探消息，却毫无所获，反而招来更严厉的看管。
直到十一月中，礼部才终于派来一名员外郎，进行了第一次非正式的接触，无非是查验国书真伪、确认使团人员身份等琐事，对实质性问题避而不谈。
真正的谈判，拖到十一月十五日才姗姗来迟。
谈判地点设在礼部衙门一处偏厅。
厅内陈设简单，甚至显得有些空旷寒冷，只有中间一张长桌，几把硬木椅子，远不如他在宁波戚继光经略府所见那般威严，
礼部派出的主谈官员是礼部侍郎赵文渊，一个面容清癯、神情严肃的中年官员，眼神中带着惯有的审视与倨傲。
陪同的是精悍干练的礼部主事孙启明，负责记录和具体条款的阐述。
石田三成带着两名副手，恭敬地行礼后入座。
厅内没有火盆，寒意刺骨，但他感觉自己的手心却在冒汗。
赵文渊率先开口，声音平淡得像窗外的冷风：“贵使远来辛苦。贵国国书，陛下已御览。然，空口白话，难显诚意。今日请贵使来，便是要议一议，贵国欲重归贡榜，需如何弥补前愆，以示悔过之诚。”
石田三成心中紧绷，小心翼翼地回答：“回禀侍郎大人，我国关白殿下及举国臣民，确已深知冒犯天朝之过，追悔莫及。”
“但有所命，无不遵从。只求上国念在苍生之苦，允准停战，并允许我方船只前往对马岛，接回那些濒死将士……”
他再次提及了对马岛，声音带着哀求。
赵文渊仿佛没听到他后半句话，直接对孙启明示意了一下。
孙启明翻开一份文书，清了清嗓子，开始宣读，语调清晰而冰冷，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石田三成的心上：“经本部议定，倭国若欲乞和，需满足以下条款：”
“一，倭王去王号，奉大明正朔，称日本国王，世代由大明册封。”
“二，赔偿大明军费及东南沿海损失，计白银一千五百万两。”
“三，割让九州岛以南之种子岛、屋久岛及其附属岛屿，予大明驻军、通商。”
“多少……”石田三成几乎是从椅子上弹起来，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声音都变了调：“一千五百万两，还要割让种子岛、屋久岛？！”
“侍郎大人！这……这绝无可能！我日本国小民贫，便是倾国之力，也绝拿不出如此巨款！割让国土，更是……更是……”
他激动得语无伦次，浑身发抖。
这个数字远远超出了他最坏的想象，简直是天文数字！
至于割让岛屿，更是触及了底线……
赵文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失态，待他稍微平息，才慢条斯理地说：“贵使稍安勿躁。此乃天朝损失之粗略估算，已是陛下开恩，网开一面。若按实际损耗及阵亡将士抚恤，远不止此数。”
孙启明在一旁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讥诮：“若是现银一时筹措不及，亦可变通。或可以九州岛作价抵偿。譬如，九州岛作价七百万两，抵偿一半赔款。剩余八百万两，可分十年偿付，每年需支付……”
石田三成几乎要崩溃了，九州岛作价七百万两……
“侍郎大人！主事大人！此等条件，绝非求和，实乃亡国之约！外臣万万不敢应允，我国关白殿下也绝不会接受！恳请大人体恤下情，奏明陛下，减免些许……”
赵文渊冷哼一声：“体恤？贵国兴不义之师，犯我属国，屠我军民时，可曾想过体恤？如今势穷力蹙，便来求饶，天下岂有如此便宜之事？”
他顿了顿，语气稍缓，却更显冷酷：“此乃天朝底线。允与不允，贵使自行斟酌。”
这话如同最后通牒，又精准地戳中了石田三成最痛的软肋……
实际上，这个条件也是大明内部磋商了许久。
要价一千五百万两白银的赔偿，是内阁首辅申时行提出来的……
接下来的几次谈判，几乎都是在类似的僵局中度过。
石田三成竭尽全力，卑躬屈膝，陈说日本国之困苦，哀求减免赔款，反对割地。
他反复强调日本愿永世称臣的“诚意”，甚至提出增加朝贡频率和数量。
但赵文渊和孙启明就像两尊冰冷的石像，寸步不让，只是反复强调那一千五百万两和割让岛屿的要求，顶多在支付方式和年限上稍作“讨论”，将每年偿付的数额稍稍降低一点，但总额度纹丝不动。
每一次会谈结束，石田三成都会拖着疲惫绝望的身躯，用最后一丝希望询问：“侍郎大人，外臣……能否有幸觐见皇帝陛下，亲呈我国关白殿下之悔过之心？”
而每一次，赵文渊的回答都大同小异：“陛下圣心独运，非臣子可揣测。贵使先拿出诚意来，将条款议定，或有转机。”
走出礼部衙门，北京的寒风如同刀子般刮在脸上。
天空阴沉，雪花渐渐变大，覆盖了街道和屋顶，一片肃杀的白。
石田三成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他怎么敢答应这个条约。
丰臣秀吉给他的底线，是三百万两白银，这是底线，若是能不给的话，是最好的。
可人家要一千五百万两……不仅如此，还要靠近九州岛的诸多岛屿，这是要把水军驻扎在自己家门口，这个丰臣秀吉，九州的大名也都不会同意…………
………………
第四章…………
第1024章 对马岛之冬 1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僵持中拖入了十一月末……这边朝鲜战争都已经马上进入高潮了，北京和谈还是没有一点进展。
北京的寒冬已彻底展露其严酷的面貌，朔风呼啸，滴水成冰。
石田三成内心比外面的天气更加寒冷。
谈判毫无进展，礼部官员像铜墙铁壁，寸步不让，而觐见皇帝的请求一次次石沉大海。
对马岛的噩梦日夜煎熬着他，他几乎能听到那些濒死将士在寒风中的哀嚎。
就在他几乎要被绝望吞噬之时，十一月十八日，一道来自宫中的旨意突然降临驿馆，皇帝陛下将于翌日在皇极殿召见日本国使臣石田三成。
皇帝陛下忽然召见。
他无暇细想，只能强压下翻腾的情绪，在鸿胪寺官员的指导下，彻夜演练觐见的礼仪。
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叩首，每一句颂词，都必须完美无瑕，不能有丝毫差错，否则便是亵渎天威……
次日清晨，天色未明，石田三成便已沐浴更衣，穿上他最正式的和服礼服，在鸿胪寺官员和宫廷侍卫的严密“护送”下，进入紫禁城。
穿过一道道森严的宫门，行走在空旷巨大的广场上，高耸的红色宫墙、金色的琉璃瓦、汉白玉的栏杆，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闪烁着冰冷而威严的光芒……
每一步，石田三成都感觉自己的渺小如同尘埃……
终于，他来到了皇极殿前。
巨大的殿宇如同蛰伏的巨兽，俯瞰着众生。
丹陛之下，身着朝服的文武百官早已按品级肃立两班，文东武西，鸦雀无声。
无数道目光，好奇的、审视的、轻蔑的、冷漠的齐刷刷聚焦在他这个孤零零的异国使臣身上，如同实质般的压力，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在赞礼官高昂尖锐的唱喏声中，石田三成低垂着头，摒除一切杂念，沿着御道，一步步走向那至高无上的殿堂。
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和靴底踏在冰冷石砖上的回响。
进入大殿，内部更加恢弘肃穆，巨大的蟠龙金柱支撑着深邃的穹顶，御座高踞于丹陛之上，仿佛遥不可及。
“臣，日本国使臣石田三成！叩见大明皇帝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石田三成用尽全身力气，以最标准、最谦卑的姿态，行三跪九叩大礼。
整个大殿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他能感觉到那来自御座之上的目光，平静，淡漠，却重若千钧，仿佛能穿透他的身体，看透他内心的一切挣扎与恐惧。
良久，一个平静、年轻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如同从天外落下：“尔国所请，朕已知晓。礼部所议条款，千五百万两赔款，割让种子、屋久二岛……为何迟迟不应？”
石田三成伏在地上，不敢抬头，声音因紧张和寒冷而微微发颤：“回…回禀陛下……天朝所索数额，实非我国所能承担……倾国之力，亦难凑齐万一……割让国土，更……更是动摇国之根本，外臣……万死不敢应允……恳请陛下念在日本国小民贫，天恩浩荡，减免……”
“国小民贫，你这般说倭国，你的主人丰臣秀吉听了，岂不要恼羞成怒……”
“关白殿下，诚心诚意，愿归纳天朝。”石田三成赶忙回道。
“那一千五百万两白银，割让的岛屿……”
“你们拿不出来，怎么归顺啊……”
“一场兵戈，数省震动，万军糜饷，朕的将士血染疆场，这耗费，这损失，又该由何而来？”
朱翊钧的声音微微提高了一丝，带着一种冰冷的质感：“你们拿不出来……莫非，是想要朕……自己派兵去取？”
听着这话，石田三成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尽褪，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
陛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是要大明水师直接登陆九州，自行抢夺吗。
极度的恐惧反而激发了他一丝孤注一掷的勇气，他几乎是脱口而出：“陛下，陛下息怒！九州岛乃我国本岛，万万不可！若……若陛下允许……我国萨摩藩愿从琉球诸岛撤兵，令琉球国永世奉大明为宗主！”
情急之下，他抛出了原本绝不愿触碰的筹码，琉球。
自从隆庆年间被萨摩藩实际控制后，琉球已成为日本与大明、南洋贸易的重要中转站，战略地位显著……当然，琉球国也有了两个宗主国，一个是大明，一个是倭国。
“琉球？”御座上的朱翊钧似乎微微顿了一下，随即，一声轻哼传来，那声音里带着一丝恍然：“呵……朕倒是忘了。”
“琉球国，世代为我大明藩属，谨守臣礼，却被尔等倭国侵夺欺凌，鸠占鹊巢已久。如今，你竟敢拿朕藩属之土，来与朕做交易？”
“外臣不敢！外臣万万不敢！”
石田三成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叩首：“外臣之意是……是物归原主！我国愿尽数撤出，永不再犯！只求陛下……陛下宽宏……”
朱翊钧沉默了片刻，那短暂的沉默对于石田三成而言，显得十分漫长……
“琉球之事，本就在应议之列，非尔等可献之物，礼部条款，乃朕之意。赔款数额，可允尔分期偿付，然本金不可减。种子、屋久二岛，必须割让，以为永诫。此外……”
“琉球诸岛，尔国需立即撤出所有人员兵卒，交还其地，此乃天朝恢复旧疆，非尔等议和之条件，乃是你们必须履行的义务……”
“现在，”朱翊钧的声音透出不容置疑的意味，“告诉朕，你可能代丰臣秀吉做主？”
石田三成久久不语……申时行看了一眼文官的方向……
众多官员齐声道：“回话……”
“回话……”
石田三成听着文官们的质问，当下咬了咬牙，终于下定了决心……
九州岛上的大名本就跟关白殿下不一条心，此时签订条约，先停战再说。
哪怕停个一年半载的，对于倭国都是好的。
这个时候，石田三成的臣服幻想也破灭了。
“外臣能做主……”
下定决心不认账后的石田三成，此时应答的很是干脆。
朱翊钧也不管这个石田三成是否诚心诚意，因为朱翊钧也从未想过，能从一张合约上得到他想要的东西。
“三日前，宁国公给朕的奏疏到了京师，拟定攻岛的日子就是今日，如果说你早早下定决心，弄不好对马岛上，就少了一番杀戮了……”
知道想要的东西，要自己拿，到了最后，朱翊钧也不忘杀人诛心一番……
…………
第五章……
第1025章 对马岛之冬 2
石田三成在合约上签了自己的名字，原则上同意了大明朝提出的一切要求………而后，便在一队士兵的“护送”下前往对马岛，离开了北京城后，石田三成长吁一口气，他真的怕自己跟小西行长一般，被弄成失踪人口。
对马岛仿佛被世界遗忘，又仿佛被死神紧紧拥抱。
寒风从海上咆哮而来，卷起地上的积雪和灰烬，抽打着岛上一切残存的生机。
树木早已被砍伐殆尽，充当了最后那点可怜的燃料，裸露的山石和冻土呈现出一种死寂的灰黑色。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恶臭，那是腐烂的尸体、污秽的营地和绝望的气息混合而成的味道。
自被围困以来，近半年的饥饿、疾病和自相残杀，已将这座岛屿变成了真正的人间地狱。
丰臣秀吉寄予厚望的十几万大军连同十几万民夫，此刻幸存者已不足六万人，而且这个数字还在以惊人的速度减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