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走回御案后坐下,恢复了之前的平静:“既是堂堂正正之师,阳谋必胜之道,那申阁老……”
“老臣在。”
“你即刻将倭使求和、以及张佳胤、戚继光的奏疏大意,明发内阁,并通传在京四品以上官员,各道御史知晓。明日,后日,你们在文华殿共议此事。”
“就议该不该议和吧,让不让这个石田入京……”
“是,陛下。”
申时行领命退出乾清宫后,并未立刻返回内阁值房,而是站在汉白玉的台阶上,望着眼前层层叠叠的朱红宫墙和金色琉璃瓦,微微出了会儿神。
秋风吹动他花白的胡须,带来一丝寒意,却也让他纷杂的思绪清晰了许多。
陛下“不想议和,但也不想瞒”的态度,必将引起巨大的波澜。
他几乎可以预见接下来两日文华殿内将会是何等景象。
轻轻叹了口气,申时行整理了一下袍服,脚步加快,向着内阁方向走去。
很快,由内阁签发的行文便以最快的速度送达各衙门。
倭国遣使乞和的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迅速在京师的官场中传开。一时间,各部院衙门的官员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平静的京城官场顿时暗流涌动……
翌日清晨,文华殿。
这座平日用于经筵讲学、召见大臣的宫殿,今日气氛格外凝重。
在京四品以上官员,包括内阁辅臣、六部尚书侍郎、都察院都御史、大理寺卿、翰林院掌院学士,以及科道言官中的代表人物,黑压压地站了一殿……
官员们按照品级班次站定,许多人脸上都带着兴奋、凝重或思索的表情。
倭患可是这么多年了,对方主动遣使乞和,这对于任何一位大明官员来说,都是足以引以为豪的事情。
但如何处置,却产生了巨大的分歧。
会议伊始,申时行作为首辅,先是简明扼要地通报了浙江巡抚张佳胤、靖国公戚继光奏报的主要内容,说明了倭使石田三成的身份、来意及其所表现的恭顺态度,并未添加任何个人倾向。
话音刚落,殿内便如同炸开了锅一般。
首先发言的是一位年轻的兵科给事中,他情绪激昂,出班朗声道:诸公!倭寇屡犯我海疆,屠戮我百姓,罪恶滔天,罄竹难书!若是同意他们归顺,此乃养虎为患之道!“
”依下官之见,当责令李成梁、戚继光加紧攻势,尽歼对马岛之敌!同时应允倭使入京,非为议和,乃为献降!需令其国主亲至北京,匍匐阙下,签订城下之盟,方可显我天朝威严,永绝后患!”
这番言论代表了强硬的主战派观点,引来少数官员的附和……
但他的声音很快被更多的声音淹没。
“刘大人之言,虽壮怀激烈,然未免失之偏颇!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如今对马岛困局已成,倭寇精锐损失惨重,其国内民生凋敝,方有此举。”
“若能不战而屈人之兵,使其重归藩属,岁岁来朝,岂非上策?既可免我将士继续流血牺牲,又可令东南百姓得以喘息,恢复生产,重振海贸。此乃陛下仁德感化四方之体现,有何不可?”
“侍郎大人所言极是!下官籍贯浙江,深知沿海百姓之苦!两年战事,海禁森严,商路断绝,多少渔民不能出海,多少商贾倾家荡产!海事司税收锐减。若能停了战事,每年便可挽回数百万两白银的损失!此乃利国利民之实事!”
他的发言引起了大量官员,尤其是与东南利益相关官员的强烈共鸣……
第1020章 明倭战争 27
“是啊!倭寇已然服软,天威已彰,此时,停战方是明智之举!”
“让其称臣纳贡,赔偿兵费,既可补亏空,又可扬国威,两全其美!”
“对马岛上十数万人,真要赶尽杀绝,亦有伤天和,非圣主仁君所为啊!”
“听闻那倭使言辞恳切,姿态极低,若拒之门外,岂不令四夷笑我大明无容人之量?”
主和的声音一时间占据了上风。
许多官员从现实利益、民生经济、道德仁政以及传统的“怀柔远人”理念出发,认为接受祈和是当前最有利、最体面的选择……
当然,主战派并未退缩。
特别是新任礼部尚书,之前的老翰林,王家屏充当了主战派的主心骨。
实际上,王家屏算作一个比较纯粹的读书人,隆庆二年的进士,编写过世宗实录。
为人比较直。
做事也是如此。
隆庆年间敢弹劾高拱的狠角色。
万历年间,张居正改革,王家屏虽然不积极靠拢,但也是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
一直到了万历十五年,才开始进入仕途的快车道。
张四维在南洋府不幸去世后,其好友于慎行接任了礼部尚书,万历十九年年初,于慎行身体抱恙,随后便是这个王家屏接任。
正当主和派的一方声势越来越旺之时,王家屏站了起来。
作为六部尚书,大九卿这般的人物,文华殿议事,是有座的……
“诸公莫要忘了嘉靖年间倭乱之惨痛教训!彼辈反复无常,今日求和,安知非缓兵之计?待其恢复元气,必再度为患!届时,谁又能承担这养痈遗患之责?!”
户部尚书张学颜也沉声道:“王学士所言,并非没有道理。倭国狼子野心,觊觎神州非止一日。此番倾国之兵而来,岂会因一败而真心臣服?若不趁此良机,重创与他,恐数十年后,我子孙后代仍要受其荼毒!”
双方引经据典,各执一词,争论得面红耳赤。
两个大佬出来站台,比较激进的一些官员,说起话来,倒也显得更有底气。
但主和派的官员算是朝堂的主流,人数较多。
文华殿内唾沫横飞,声浪一阵高过一阵。
有官员激动地挥舞着手臂,有官员气得浑身发抖,甚至有人相互指着鼻子斥责对方“迂腐”或“短视”。
整个大殿如同一个巨大的蜂巢,嗡嗡作响,充满了火药味。
若不是在庄严的文华殿内,有阁老重臣在场镇着,恐怕早已有人要捋起袖子理论了……
申时行坐在上首,看着这纷乱的场面,眉头紧锁,只是反复强调“诸公且冷静”、“容他人说完”,但效果甚微。
第一日的会议就在这种激烈但僵持的争吵中,直至日落时分也未能得出任何共识,不欢而散。
夜幕降临,北京的各大酒楼、私宅却比平日更加热闹。
观点相近的官员们自然而然地聚到一起,议论白天的廷议,情绪更加激动。
在城南一家颇为雅致的酒楼包间内,十几名东南籍官员和几位主张尽快息兵休养的官员正在密议。
“王家屏等人,全然不顾东南民生疾苦,只顾着自己慷慨激昂,博取直名!实在可恨!”一名官员愤愤不平地灌了一杯酒。 “还有那张学颜,身为户部尚书,岂不知国帑好不容易有了结余,若是在打下去,岂不是又要让朝堂过苦日子。”
“明日廷议,我等必须据理力争,务必促成和议!这不仅是为了家乡父老,也是为了朝廷大局!”
“对!明日若他们再敢阻挠,便与他们辩个明白!”
两派人物,都在摩拳擦掌,准备在第二日的廷议上进行最后的较量。
紧绷的神经和巨大的压力,让所有人都处于一触即发的状态……
第二日的文华殿,气氛比前一天更加紧张。
官员们各怀心事,脸色凝重,相互之间的眼神都带着警惕和敌意。
议事刚开始,双方就直接跳过了客套,展开了更加激烈的攻讦……
主和派依旧强调停战带来的现实利益和仁义道德,主战派则更加尖锐地指出历史教训和潜在风险。
争论的焦点逐渐从“该不该和”偏离到了“谁才是为国为民”、“谁在沽名钓誉”甚至“谁怀有私心”上。
言辞越来越尖锐,火气越来越旺。
当主和派官员嘴替周得礼再次慷慨陈词,诉说东南商民之苦,呼吁尽快接受倭国臣服时。
兵科给事中刘懋猛地出班,厉声打断了他:“你口口声声为了东南百姓!殊不知,今日之苟安,正是明日东南大祸之根源!尔等如此急切要与倭寇媾和,究竟是为了东南百姓,还是为了尔等家中那点海上生意?!抑或是……受了那倭使什么不可告人的好处……”
这诛心之论一出,满殿哗然……
周得礼听到这话,都吓坏了,气煞了。
“你……你血口喷人!本官一片公心,天地可鉴!你……你这黄口小儿,安敢如此污蔑朝廷重臣!”
刘懋毫不退让,冷笑道:“是否污蔑,尔等心中自知!若非怀有私心,何以对倭寇如此温情脉脉,对我将士浴血奋战之成果如此轻视?!尔等行为,与卖国何异……”
“卖国”这两个字,如同一点火星溅入了火药桶!
“刘懋!你放肆!”周得礼身边几位官员立刻出声呵斥。
“竖子安敢辱及我等清誉!”
“分明是你们这些穷兵黩武之徒,欲陷国家于长期战乱之中!”
………………
“你们办的,别人难道说不得吗?尔等就是见利忘义!”
“误国奸臣!”
………………
争吵瞬间升级为人身攻击和群体性的对骂。
文华殿内秩序大乱,双方官员情绪失控,互相指着鼻子痛斥,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方脸上。
一些年迈的官员气得捂住胸口,年轻气盛的则挽起袖子,眼看就要从文斗变成武斗……
申时行、张学颜、方逢时等阁部重臣连连呵斥“成何体统!”
“肃静!”,但此时他们的声音已被淹没在愤怒的浪潮中。
突然,不知是谁先推搡了一把,抑或是争吵中肢体碰撞,只见周得礼和刘懋两人竟然猛地扭打在了一起!
周得礼抓住刘懋的官袍,刘懋则扯住了姚宗文的衣袖!
旁边的官员们有的惊呼,有的试图拉架,有的则趁机也向对面阵营的人动起了手!
劝架的和打架的搅作一团,庄严的文华殿内,顷刻间俨然上演了一场全武行、官帽掉了一地,场面彻底失控!
“住手!”
“快拉开他们!”
“哎呀!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说着,上去踹了一脚。
申时行看得是又急又气,脸色铁青,连连跺脚。
就在这混乱不堪、几乎难以收拾之际——
“咳咳。”
一声并不响亮,却异常清晰的咳嗽声,从殿侧传来。
这声音似乎带着某种魔力,瞬间压过了殿内的所有喧嚣。
扭打在一起的官员们动作僵住了,互相谩骂的官员们声音戛然而止,所有人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般,惊恐地转向声音的来源。
只见大殿侧门处,不知何时,皇帝朱翊钧已经静静地站在那里。
他穿着一身常服,脸上看不出喜怒,目光平静地扫视着殿内一片狼藉、衣冠不整的众臣。
他没有说话,只是那样看着。
然而,一股无形的、冰寒刺骨的威压瞬间笼罩了整个文华殿。
刚才还如同菜市场般喧闹的大殿,此刻落针可闻,只剩下官员们粗重而惊恐的喘息声。
这些人是真怕皇帝。
所有参与斗殴和争吵的官员,无不面如土色,冷汗涔涔而下,慌忙不迭地整理着自己凌乱的袍服冠带,噗通噗通地跪倒一地……
“臣等失仪!罪该万死!”
惶恐请罪之声此起彼伏,再无方才半点嚣张气焰。
朱翊钧缓缓踱步,带着陈矩,冯安等人走进了文华殿。
他俯视着脚下匍匐一片的臣子们,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诸卿……讨论国事,真是尽心竭力啊。”
………………
第一章
第1021章 明倭战争 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