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5章 明倭战争 22
海风带着咸湿的气息，却也吹不散宁波港口的喧嚣与热浪。
数不清的桅杆如密林般耸立，遮天蔽日。
福船、广船、沙船……各式各样的海船鳞次栉比，挤满了宽阔的港湾。
码头上，力夫们喊着号子，肩扛手抬，将堆积如山的货物——光洁的瓷器、成捆的丝绸、芬芳的茶叶、以及来自南洋的香料奇珍——从船上卸下，又将各地物资源源不断地装船运走……
人流如织，摩肩接踵。
不仅有汉人，还有高鼻深目的西洋番商，头缠白布的阿拉伯人，以及来自南洋各部的商人，各种口音交织在一起，汇成了一曲繁华的贸易交响。
石田三成乘坐的小早船，在这片宏大的景象面前，渺小的就像一片落入大湖的枯叶，显得格格不入，寒酸而局促。
他站在船头，一身略显陈旧的和服，面色苍白，眼神中充满了难以掩饰的震撼与……恐惧。
他并非没有想象过大明的繁华，但眼前的景象远远超越了他的想象，甚至击碎了他固有的认知。
这哪里是“固守大陆的衰弱帝国”？
这蓬勃的活力、这惊人的财富、这海纳百川的气象，无不昭示着一个正处于鼎盛时期的庞大帝国那深不可测的国力……
“这……便是大明吗？”石田三成喃喃自语，手心渗出冷汗。
他原本内心深处还存在的一丝“若非海战失利，陆战未必输”的侥幸心理，在此刻被碾得粉碎。
能够支撑起如此繁荣海贸、拥有如此众多人口和财富的国度，其战争潜力是何等恐怖？
战争的胜负，从来不仅仅取决于战场上一时的得失，更取决于背后国力的较量。
“从一开始……这就是个错误……”
一股冰冷的悔意和绝望攫住了他的心脏。
“殿下……我们招惹了一个根本无法战胜的巨人。”
他此刻无比清晰地认识到，倭国的失败，并非仅仅败于李成梁的手段，而是败给了这整个庞然大物般的大明帝国……
海战的失利，只是彻底暴露了这巨大实力差距的导火索。
船只缓缓靠上一个指定的偏僻码头，一队明军士兵早已在此等候。
这些士兵身着锁子甲，盔明甲亮，身材高大挺拔，手持制式统一的长枪或腰佩弯刀，眼神锐利，仅仅是站在那里，就散发出一种百战精锐才有的肃杀之气。
石田三成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内心的惊涛骇浪，在明军士兵的“护送”下，踏上大明的土地。
每一步，都感觉沉重无比。
他没有被带去府衙，而是被引向了戚继光的经略府。
府邸并不显得过分奢华，但占地广阔，气象森严。
高墙深院，门前守卫更是精悍，目光如电，扫视着每一个靠近的人。
石田三成之所以能够进入宁波港，跟戚继光通气，还是走了大明商人的路子……
经过通传，石田三成被引入府内。
他没有被带入正堂，而是被引至一处偏厅等候。
厅内布置简洁而大气，墙上挂着山水古画，条案上放着几卷兵书，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墨香和檀香味道，静谧中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权威。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但对石田三成而言却无比煎熬。
终于，沉重的脚步声响起。
石田三成连忙起身，垂首恭立。
只见一位老者迈步而入。
他年约六旬，鬓角已染霜华，面色是久经风沙的古铜色，但身板依旧挺直如松，虎背熊腰，丝毫不见老态，只是一身藏青色的常服便袍，腰束革带，但那股久居上位、叱咤沙场锤炼出的凛然气势，却如同实质般压迫而来。
这老者便是戚继光。
石田三成不敢怠慢，上前一步，依照所学礼仪，深深一揖，用略显生硬的汉语说道：“日本国使臣石田三成，见过戚将军。”
戚继光走到主位坐下，目光如炬，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并未立刻让他起身，只是淡淡开口，声音洪亮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石田三成？你在倭国，所任何职？”
石田三成保持着躬身的姿势，老实回答：“回禀将军，外臣……忝居治部少辅之职，并担任‘五奉行’之一，掌管国内政务与财政。”
“哦？奉行？地位不低。”戚继光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不在你的日本料理国事，远渡重洋来我大明，所为何事？”
石田三成心脏一紧，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
他深吸一口气，将姿态放到最低：“外臣此番冒昧前来，是奉我国关白丰臣秀吉殿下之命，特来……恳求上国……息兵议和。”
“议和？”戚继光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嘴角勾起一丝略带嘲讽的笑意。
“你们兴倾国之兵，跨海来袭，占我属国，杀我军民，气焰何等嚣张。如今战事不利，便想来议和？天下岂有如此便宜之事？这战与和，岂是尔等想打便打，想和便和的？”
石田三成额头渗出细汗，腰弯得更深：“此前种种，实乃我国昏聩狂妄，不知天朝上国威严浩荡，以致犯下弥天大错。”
“我国关白殿下及举国臣民，如今已是追悔莫及。恳请将军念在苍生黎民之苦，代为转圜。我国愿重归中华朝贡体系，世世代代尊大明为宗主，永不再犯！”
“重归朝贡体系？”戚继光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更加锐利，“当初可是你们自行断绝册封与朝贡。如今又想回来？尔等莫非以为，大明的天恩，是尔等可以随意弃之如敝屣，又想轻易拾回来的吗？”
扑通一声，石田三成双膝跪地，以头触地：“外臣不敢！我国绝无此意！此番确是诚心悔过，只求上国能给一条生路！尤其是……尤其是对马岛上那些被困的武士……他们已濒临绝境……只求天朝能网开一面，允许我方派遣空船，接回那些残兵……此乃秀吉殿下及日本国唯一的乞求！”
他几乎是哽咽着说出这番话，每一字都充满了屈辱和急切……
……………………
这段时间有点忙，不过马上就能调整过来……月底还会选择多更一次……
第1016章 明倭战争 23
戚继光看着他伏地的样子，沉默了片刻，眼神深邃……
他自然知道对马岛上的情况……不过，戚继光也多少有些好奇，难不成倭寇真的都是异想天开之辈，两国都干了两年了……说不打就能不打，就能把自己的人撤回去？
“此事关系重大，非本将所能决断。”
石田三成猛地抬头，急切道：“外臣明白！恳请将军允准外臣前往北京，觐见皇帝陛下，亲呈国书，表达我国悔罪归顺之意……”
戚继光沉吟了一下，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按礼制，即便是叛乱中的外邦使臣请求觐见，确应上报，但准与不准，需由天子圣裁。本帅会即刻拟写奏本，以六百里加急送呈京师。至于陛下是否愿见你……那就非我等臣子所能揣测了。”
“将军！能否……能否再快一些？”石田三成几乎是哀求出声，每多耽搁一天，就有成千上万的人死去。
戚继光目光扫过他焦急万分的脸，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一丝冰冷的意味：“石田奉行，这场仗，你们打两年，准备了一年，这么久都等了，何必急于这一时？安心在驿馆住下，等候朝廷的旨意吧。”
他心中明镜一般，自然清楚石田三成为何如此焦急。
但正因如此，才更不能让其如愿。
让对方在绝望中多煎熬片刻，这正是战略的一部分。
石田三成看着戚继光那平静却不容置疑的表情，心中最后一丝希望也仿佛被冻结了。
他明白了，对方根本不会为他加快任何进程。
他只能再次深深俯首，声音干涩而绝望：“外臣……遵命。一切……仰仗将军了。”
戚继光微微颔首，不再多言，挥了挥手，便有亲兵进来，将失魂落魄的石田三成“请”了出去。
偏厅内恢复了安静……
石田三成被“护送”回驿馆时，天色已近黄昏。
所谓的驿馆，实则是宁波城内一处看管严密的院落，虽整洁，却透着一股冰冷的隔离感。
他带来的几名心腹随从早已焦急地等候在厅中，见他面色灰败地回来，立刻围了上来。
“奉行大人，情况如何？明国的将军答应为我们通传了吗？”一名年长的家臣急切地问道。
石田三成颓然坐在椅子上，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他沉默地点了点头，又缓缓摇了摇头，声音沙哑：“戚继光答应上奏……但，也仅仅是上奏。何时能有回音，能否面圣，皆未知之数。他让我们……安心等待。”
“等待……”另一名年轻些的武士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奉行大人！如何能等？！对马岛上每一天都有成百上千的武士在死去！要是耽误到了年底，只怕……只怕岛上早已十不存一，我们接回的还能是什么？是一船船的枯骨吗……”
石田三成猛地抬头，眼中布满了血丝，他低吼道：“我当然知道！我比你们任何人都清楚！”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扫过眼前这些同样焦虑的面孔，压低了声音，说出了一句让所有人心头巨震的话：“你们以为，西国九州的大名们真的心存幻想，能够接回对马岛上的各藩武士吗？”
众人愕然，不解地看着他。
石田三成惨笑一声，笑容比哭还难看：“实际上，这些话原本不应该对你们说，可现在你们跟着我到了大明，就要清楚，我们的最终目的。”
“关白阁下或许还存有一丝幻想，认为我们不惜屈辱求和，就是为了要让那十几万武士能够安全回归本土。”
那名年老家臣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逐渐变得苍白：“那……奉行大人，我们此番求和，真正的目的是……”
“是时间！”
石田三成截断他的话，眼中闪烁着痛苦却清醒的光芒：“是用称臣纳贡的屈辱，换取喘息的时间……”
“各大的大名最怕的是对马岛上的巨大失败，会引发大明朝内部的野心，继而让他们做出入侵我倭国本土的决策……”
“他们这次能困死我们对马岛十几万人，下次就能直捣九州，甚至兵临畿内，我们真正的恐惧，从来不是失去对马岛上的军队，而是害怕给予大明一个继续进攻日本本土的借口和通道……”
他环视众人，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们必须臣服，必须表现得无比恭顺，满足天朝上国的虚荣心，让他们相信我们已彻底被打断了脊梁，绝无再犯之心。”
“只有这样，才能熄灭他们的怒火，才能让他们觉得跨海东征是一件‘得不偿失’的事情。我们是在用现在的屈辱，买未来的生机。”
所有随从都被石田三成这赤裸裸的、彻底现实的分析惊呆了。
原来，求和的目的并非救人，而是战略性的伪装。
“所以……我们能接回多少人，已经不重要了。”年轻武士喃喃道，仿佛一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
“对，早就不重要了。”石田三成闭上眼睛，“岛上的武士们……早已是注定无法挽回的代价了。”
与此同时，经略府内，灯火通明。
浙江巡抚张佳胤风尘仆仆地赶到了宁波，径直来见戚继光。
石田三成能够如此顺利的进入宁波，见到戚继光，这里面多少是有一些张佳胤的影子，石田三成找的那个商人，背后的靠山便是浙江巡抚衙门，在涂泽民时代的时候，就已经是官府的人了……
“听闻那倭酋的使者今日到了？谈得如何？”张佳胤刚落座便急切地问道。
戚继光将下午与石田三成会面的情形详细说了一遍，包括对方的急切、乞求以及自己故意拖延的态度。
张佳胤听罢，捋须沉吟片刻，点头道：“靖国公处置得极是。倭人狡诈，虽眼下势穷来投，然其心未必真服。晾他一晾，让其深知我天威难测，日后议和条款才好谈。”
戚继光转头看了一眼张佳胤：“张抚台……你对倭国求和之事如何看呢，这个石田三成最初是跟你接触的吧。”
……………………
第一章……
第1017章 明倭战争 24
“当然是早些停战的好……”
“我们这浙江是靠海吃海的，这两年可是有切肤之痛啊，海禁严查，商路不畅，宁波、台州这些原本日进斗金的港口，税收锐减。各类商税、海事司抽分……”
张佳胤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下，叹道：“粗略算来，两年下来，我浙江一省，因战事影响的税赋收入，恐已逾三百万两白银。”
“这还只是明面上的损失，民间商贸停滞、物价波动带来的影响更是难以估量。若能早日停战，恢复海贸，实乃利国利民之大幸。”
戚继光闻言，神色平静。
他深知这位巡抚大人虽心系国事，但也着实为地方的“钱袋子”发愁……
“张抚台所言甚是。战争损耗国力，东南富庶之地，受创尤深。倭寇若真能诚心臣服，永绝边患，恢复朝贡与互市，于国于民，确是“大好事”。”
“可是，倭国诚心臣服，很难让人相信啊……”
张佳胤向前倾了倾身体，压低声音道：“正是此理，所以这议和，宜早不宜迟。但，这战不能白停，亏空也不能白白亏损。倭国既然乞和称臣，这兵费、犒赏之费，以及这两年来我朝各项损耗，总得有所表示吧？”
“否则，空口白话，我东南百姓的损失，又该由谁来补偿，朝廷的损失，谁来承担呢……”
“咱们让倭国多多赔偿……”
他的意思很明确：和可以谈，但赔款必须到位。
戚继光自然明白其中关窍，他微微颔首：“抚台大人所虑周全。倭使请求觐见陛下的奏本，我明日便以六百里加急发出。至于这赔款补损之事……”
“此乃关乎国帑民用之大事，非我等外臣可妄议。张抚台何不也将此番考量，另拟一疏，直陈圣听？将东南实际情况、停战之利与必要补偿，详述于陛下？如此，待到朝廷真与倭使议和时，中枢诸公心中也有个底数，不至于被倭人几句好话就糊弄过去……”
张佳胤眼睛一亮，抚掌笑道：“妙！靖国公此言甚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