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上是一片低矮的村落,死寂无声,连狗叫都听不见——据先前抓的舌头说,壮丁大多被征发去了朝鲜或各大名的主城,留下的尽是妇孺老弱和一些看守的杂兵……
“妈的,倭寇的老窝。”
旁边一个脸上带疤的汉子啐了一口,手里紧紧攥着一把厚背砍刀,刀柄上的红绸在夜色中暗沉如血。
他们这队人,大多穿着便于行动的暗色棉甲,装备着腰刀、长矛、弓箭,还有十几杆燧发枪。
船底舱里,更是堆满了火油、硝磺等引火之物……
“都听好了!”陈百户声音沙哑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意,“老规矩:上岸先放火,烧船烧仓廪,遇抵抗者,格杀勿论!动作要快,手脚要干净,半个时辰后,无论战果如何,必须撤回!谁敢贪功恋战,延误时机,军法从事!”
众人低低应了一声,眼中闪烁着野兽般的凶光。
他们大多和倭寇有血海深仇,此番跨海而来,心中并无多少“王师”的自觉,更多的是“报仇雪恨”的快意和执行军令的冷酷……
船悄无声息地靠上简陋的码头。
过程顺利得令人意外,直到踏上栈桥,才有一个睡眼惺忪的倭人足轻提着灯笼呵斥着走来,话音未落,一支箭矢便精准地钉进了他的咽喉,嗬嗬几声便软倒在地。
“动手!”
命令一下,这群来自大明的复仇使者瞬间化身修罗。
火把被点燃,猛地投掷向最近的屋舍……
装有火油的罐子被砸碎在木质房屋上,火星一落,轰地便燃起冲天大火。
宁静的夜晚被彻底撕裂。
哭喊声、惊叫声骤然从村落里爆发出来。
衣衫不整的村民从屋里逃出,迎面撞上的却是冰冷的刀锋和呼啸的铅弹。火铳的轰鸣声、房屋倒塌的巨响、临死前的哀嚎,瞬间交织在一起。
陈百户带着一队人直扑看起来像是仓库的较大建筑。
几个穿着简陋具足的倭人武士咆哮着冲出来抵抗,刀法倒是凌厉,但在明军士兵默契的配合和长枪、弓箭的远近交攻下,很快就被刺穿。
战斗短暂而血腥,几乎没有像样的抵抗。
陈百户看到手下冲进民宅,里面随即传出女人的尖叫和孩童的啼哭,他眉头都没皱一下。
军令是“绝其后”,上官的暗示是“震慑倭胆”。
此刻,心中只有以血还血的冰冷快意。
港口化为人间地狱。
船只熊熊燃烧,映得海面一片血红。
村落里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到处都是奔跑的身影和倒毙的尸体。
杀戮高效而残酷,持续了约莫半个时候后,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焦糊味和浓重的血腥气。
“哔——!”尖锐的哨声响起。
明军士兵听到撤退的命令后,毫不犹豫地向码头撤退。
这次劫掠,说白了,抢到的东西都是归个人的。
他们身上大多溅满了血迹,有些人腰带上还挂着几颗龇牙咧嘴的首级……
陈百户最后扫了一眼这片火海,面无表情地转身登船。
船只迅速离岸,将身后的炼狱和无数冤魂的哭嚎抛在黑暗中。
这只是万历十八年冬,大明对倭国本土发动的一系列报复性登陆袭击中的一次。
自十月以来,到十二月,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从九州北部的筑前、丰前,到南部的肥后、日向,近七处沿海港口、二十余个村落,小镇遭遇类似袭击。
明军行动迅捷狠辣,焚毁船只、粮仓,屠杀守军和平民,累计造成倭国方面死伤超过三万五千多人……
更有甚者,一批明军上岸之后,深入内陆乡镇,烧杀抢掠,造成的恐慌尤甚……
倭国漫长的海岸线,在明军灵活凶狠的打击下,仿佛成了一条处处漏血的伤口……
而在这个时候,小早川也带着自己的战船返回港口。
出去半年,一回来,傻眼了。
他的领地被特殊照顾,死伤最为惨重……而自己的家主毛利元就也在数日前,前往了桃山城。
听说,关白阁下在那里,召见了各地的实权派大名,商议本土防御。
万历十八年年尾,桃山城华丽的殿宇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冬日的寒意,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和恐慌。
丰臣秀吉脸色铁青,额头上青筋暴起,死死攥着手里那一叠来自九州各地的告急文书。
他那张原本因权势巅峰而时常带着得意笑容的脸,此刻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显得异常狰狞。
“八嘎!八嘎呀路!” 他突然爆发,猛地将文书全部摔在光洁的地板上,声音尖利刺耳:“明人,安敢如此!安敢如此欺我!”
他咆哮着在大殿内来回疾走,像一头被困住的疯虎。
“登陆数十次,死伤三万余众!船只、粮仓焚毁无算!他们是怎么摸到我们家门口的?!我们的水军呢?!沿岸的守备呢?!都睡着了吗?!还是都死绝了!”
殿下,石田三成、增田长盛、长束正家等文治派重臣,以及德川家康、前田利家、宇喜多秀家,毛利元就等各地大佬都屏息垂首,大气不敢出。
实际上,即便到了现在,倭国内部还在认为,是因为朝鲜战争,大明才开始对倭国本土实行的突袭,灭根的军事行动,根本就不知毛利家的小九九。
“关白殿下息怒!” 石田三成硬着头皮出列,“明人狡诈,避实击虚,专挑我守备薄弱之处下手,行踪飘忽,实在难以防范。且朝鲜战事牵扯我主力……”
“朝鲜!” 丰臣秀吉粗暴地打断他,挥舞着手臂,“难道我堂堂日本,亿万苍生,就因为大军在朝鲜,就要任由明人如此屠戮蹂躏吗?这让我颜面何存!让天下人如何看我丰臣秀吉!”
他喘着粗气,眼神扫过下面噤若寒蝉的群臣,怒火更炽:“还有!那些奏报里说的,有些贼寇甚至能深入内地!这怎么可能?!难道各地的武士都成了瞎子聋子?还是说……有人暗中通敌……”
此言一出,殿内气氛更加冰冷。
通敌的指控极为严重。
德川家康微微抬眼,沉稳地开口:“殿下,明人此番行动,显然蓄谋已久,且对我沿海地形、守备情况似有了解。其手段之残忍,意在震慑,动摇我国本,迫使我军从朝鲜回援。”
“至于深入内地…或许是小股精锐伪装,或利用了当地治安的空隙。眼下当务之急,是立刻加强九州,乃至整个西国沿海的防御,增派兵力,严查可疑船只,并催促朝鲜前线,尽快取得决定性胜利,方能扭转局势……”
第1004章 明倭战争 11
丰臣秀吉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德川家康这老家伙的话稍微让他冷静了一点,但屈辱感和怒火依然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绝没想到,自己发起的征服之战,竟然会引火烧身,让战火直接蔓延到了日本的本土……
这简直是对他“天下人”威望的致命打击。
“增兵!防御!” 他咬着牙,“立刻传令!命九州各藩,严守海岸,征调一切可用船只人员,组织沿岸巡逻!再有疏漏,提头来见!”
他几乎是在嘶吼。
“还有朝鲜!” 他猛地转向负责朝鲜军务的宇喜多秀家等人,“告诉九鬼嘉隆,加藤清正他们!不要再磨蹭了!我要的是汉城!是王京!是彻底征服朝鲜!不是在海上,跟朝鲜的水师在那里没完没了地耗着,让明人有机会跑到我们家门口来撒野!催促进兵!快!”
而跪坐在下的毛利元就一直低着头,也没有说话,对于明军的进犯,他多多少少是清楚一些的。
群臣唯唯诺诺,连忙领命。
殿内只剩下秀吉粗重的喘息声和炭火偶尔爆裂的噼啪声。
一场旨在报复和威慑的残酷袭击,在隔海相望的两个国度,都埋下了更深的仇恨和更狂暴的杀戮种子。
战争的巨兽,已然挣脱束缚,开始反噬它的发起者。
而桃乐城中这场愤怒的朝议,并未能抓住问题的核心,只是下达了更加严苛的防御和进攻命令,将这场血腥的战争,推向更不可测的深渊……
毛利元就在数日后,返回自己的领地,荻城深处,一间远离主庭院的茶室被临时用作密谈之所。
室内陈设简单,只有一张矮几,两个蒲团,一盏昏黄的油灯摇曳不定,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在糊着和纸的墙壁上,如同摇曳的鬼魅。
炉火上架着的铁壶发出轻微的嘶鸣,但壶中的水早已滚沸多时,无人有心思去冲泡那碗早已备好的抹茶。
海风穿过庭院的松林,发出呜呜的声响,听起来竟有些像远方冤魂的哭泣。
毛利元就跪坐在蒲团上,身形似乎比在聚乐第时更加萎靡了几分。
他面容憔悴,眼窝深陷,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膝盖,久久不语。
他对面,坐着他的叔父,也是毛利水军的重要统领之一——小井川隆景。
与毛利元就的沉郁形成鲜明对比,小井川隆景虽经长途跋涉,脸上却带着难以掩饰的亢奋与风尘之色。
“何必如此忧心忡忡!你我皆知,此番行动,虽冒奇险,然收获之巨,远超预期!”
他向前倾了倾身子,压低了些声音,却掩不住其中的兴奋,“共计截获大明运粮船六艘,南洋来的富商货船四艘!粮食尽数倾入海中,喂了鱼鳖,船上财物,金银、丝绸、瓷器、南洋香料……不可胜数!初步估算,其价值不下三十万贯!”
他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光芒:“虽折损了我两艘关船,几百名勇猛的武士,但与所得相比,微不足道!”
毛利元就缓缓抬起头,昏黄的灯光照着他忧虑的面容。
他叹了口气,声音沙哑:“收获确实……惊人。但是,您可知道,就在您扬威海上之际,明军的报复……是何等的酷烈?”
小井川隆景的笑容稍微收敛了一些,但依旧不以为意:“听闻了一些。关白殿下在桃乐城大发雷霆了吧?九州沿海几个村子被烧了?”
“不是几个村子!是数十次登陆袭扰!从肥前到丰后,沿海港口、村镇尽成焦土!死伤者……超过三万人众!船只、仓库焚毁无数!甚至……”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后怕:“甚至有明军深入内地!我们毛利家的*萩城港也遭了殃,死伤六七百名町民,港区半毁!还有厚狭城险些被攻破,守备武士五百多人玉碎,周边镇民被屠戮殆尽……这,这都是因为我们率先挑起的劫掠啊!”
密室内陷入了短暂的沉寂,只有屋外呼啸的风声和铁壶持续的嘶鸣。
小井川隆景脸上的兴奋终于彻底褪去,换上了一丝烦躁和强硬。
他哼了一声:“你何时变得如此妇人之仁?战争哪有不死人的?我们杀了他们的人,他们现在施加于我们的,不过是报复!是战争应有的代价!”
“这场战争不是我们挑起来的,而是关白阁下挑起来的,那些冤魂找的不应该是我们。”
“更何况,这些损失,是倭国的损失,是沿海诸大名共同承担的损失!但我们劫掠来的三十万贯财富,是真真切切落入我毛利家库中的!有了这些钱粮,我们能招募更多足轻,打造更多战船,巩固我们的领地!乱世之中,什么是根本?是实力!是黄金和粮食!”
他看着毛利元就依然紧锁的眉头,语气放缓了些,却更加意味深长:“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对马岛那边,战事胶着,僵持不下。你现在怕明国大军真的不顾一切,跨海而来,联合朝鲜,东西夹击……”
毛利元就沉重地点了点头:“这正是我最大的忧虑。一旦明国决心倾力来犯,以其国力之强盛……”
“糊涂!你莫要忘了元寇之役!当年蒙古铁骑横扫天下,麾下汉军、高丽军何其雄壮,战船千艘,投鞭断流,结果如何?”
“神风骤起,巨浪滔天,十万大军顷刻覆灭,葬身鱼腹!这是天照大神庇佑,八幡大菩萨显灵!”
“明人?他们比当年的蒙古人如何?他们躺在富庶的中原太久了,早已失了血性和悍勇!他们不敢,也绝无可能跨越这浩瀚的玄界滩,此次报复,不过是明国皇帝面子挂不住,派些亡命之徒前来骚扰泄愤罢了!真正的决战,还是在朝鲜!”
小井川隆景的话语充满了武断的自信,仿佛那传说中的“神风”随时会再次为倭国而刮起。
毛利元就看着叔父因激动而泛红的脸庞,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他知道,再多的话也无法改变隆景的想法,更无法抵消那三十万贯金银带来的巨大诱惑。
窗外,风声更紧了,仿佛预示着更加狂暴的风雨即将来临……
第1005章 明倭战争 12
对马岛,已不复往日模样。
这座横亘在朝鲜海峡中的岛屿,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捏造成了一座庞大、狰狞、时刻咆哮着的战争机器。
放眼望去,海岸线上但凡能停泊船只的湾澳,都挤满了各式战船,庞大的安宅船如同浮动的城堡,吃水颇深,船楼高耸,数量更多的关船和小早船则像嗜血的鲨群,环绕其间。
桅杆如林,绳索密布,各家大名的旗帜在咸湿的海风中猎猎作响,却掩不住那股弥漫全岛的焦躁与压抑。
岛上的山林被大片砍伐,露出黄土和岩石。
取而代之的是连绵不绝的军营帐篷和临时搭建的板屋,密密麻麻,几乎覆盖了所有能驻扎的平地。
藏区堆放着如山的粮袋、武具、箭矢和火药,但守备的足轻脸上看不到从容,只有警惕。
谁都知道,这些物资来得多么不易,本土沿海屡遭明军袭击的消息像瘟疫一样在军营里流传,让后勤线变得脆弱而敏感……
校场上,武士们依旧在呼喝着练习刀法枪术,但眼神中缺少了初来时那种踏平朝鲜的狂热,多了几分茫然和疲惫。
足轻们则在进行枯燥的队列和长枪操练,士气低沉。
这些可都是陆军,离开家园一年了,要登陆作战呢,却在这岛上一待就是这么长时间,士气怎么可能不受影响。
更多的则是被征发来的民夫,如同工蚁般穿梭不息,修补工事、搬运物资、挖掘壕沟,他们的脸上只有麻木和艰辛……
空气中混杂着海腥、汗臭、马粪、劣质酒、以及若有若无的霉味。
这就是倾倭国之力打造的前进基地,一座看似坚不可摧的巨型要塞。
总大将九鬼嘉隆的居所内,气氛更是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一份来自肥前名护屋转来的、盖有关白殿下金印的文书,正摊在案上,上面的字句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坐立难安。
“……尔等迁延日月,空耗国力,坐视明寇袭扰本土而无所作为,实乃武门之耻!限尔部于年内,务必于海上寻求决战,击破朝军水师,夺取巨济岛,建立稳固前沿!来年春暖,大军必当登陆朝鲜,若再逡巡不前,军法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