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熟读圣贤书,自诩品德高尚的君子们,在天子面前说话,腰从来没有硬起来过……
这也是历朝历代都未曾出现过的君主。
天子不尚奢华,宫中用度力求俭省,少有兴修离宫别苑之举,与其祖父世宗炼丹求仙、其父穆宗皇帝相对宽纵的作风迥异。
而且,最为矛盾的点是,天子明明心念百姓疾苦,却又能为了更大的一些目的,而牺牲眼前的民生……
就比如经略西域,到如今为止,在朝中百官,天下诸卿看来,依然是权力的任性,帝王好大喜功的表现。
可在这种情况下,天子的所作所为,要将善待百姓放在施政的第一步。
如此种种,矛盾交织,宛若阴阳相生,构成了一个无比复杂的帝王图谱。
即便是权倾朝野、洞悉人性的张居正,生前亦未能真正驾驭这位早慧而心思深沉的学生。
天子登基十七年了,直至今日,满朝朱紫,衮衮诸公,立于丹墀之下,仰望御座,心中所萦绕的,依旧是那个无解的疑问:“当今天子,究竟是何等样人?”
臣工私议,帝之为人,渊深难测。
外示俭素而内实多欲,然欲不彰于物,似怠于朝而心悬社稷,然志每行于僻径。
雅好艺文,精于翰墨丹青,然一触亡国之讳,则深藏若虚,绝恩赏于外廷。
其性也,静若平湖,动若雷霆,喜怒之机,发于俄顷,非人臣所能逆睹。
恤民之言常出于口,常伴于心,常行于身,然征伐之役亦决于心,帝心自有权衡,而外廷莫能知也。
群贤毕至难窥其堂奥,似深谙黄老南面之术,又常行乎绳墨之外……
似怀仁民爱物之心,复有坚刚不可夺之志……
此诚千古帝王之异数,非寻常智虑可度也。
当然这些是朝堂官员对于天子的思虑想法,这个时空的后世,也是琢磨不清楚。
只用了简短的一段话,来形容充满色彩的万历皇帝。
万里天子盖千古一谜也。嗜文墨而藏锋,遇瘦金则辍赐,御笔不复及外臣,好丹青而轻誉,收古画如视尘,真迹未尝示朝堂。
其治政也,恤灾则察微知著,问民疾苦如在目,议边则决计如铁,驱丁赴险不稍顾。
恶奢华而甘素简,却乐市井之尘。
握乾纲而驭群僚,偏行不测之威。
居正辅政不能测其深,满朝百僚莫能明其向,四海万民难知其心。
圣心深似瀚海,藏宏谋于喜怒无常,寓治道于矛盾之间,非俗臣凡庶所能窥也……
第942章 万历十七年的大明
而此时的大明,竟然也成为了治世……开拓,稳定,且充满无限可能的治世。
大案从未兴起,朝局稳定,政治清明,兵锋强盛……
明明在二十五年前,大明还是另外一副样子。
此时大明帝国疆域,东跨鲸波琉球,西抚乌斯藏、哈密之藩,南置交趾布政司统摄南洋诸岛,北掌漠南水草,冰封之地,幅员之辽阔,堪比汉唐,实为亘古未有之巨邦……
天子御极十六载,虽潜居深宫,然国势之隆,如日中天,煌煌盛世气象,充盈宇内,令万国来朝者目眩神迷。
太仓银库,帝国心脏。
推开那包铁楠木巨门,寒气森然中,映入眼帘的是真正的银山银海!
官铸“万历通宝”银锭五十两、十两制堆积如山,在特设的鲸油长明灯照耀下,反射出令人心悸的、炫目白光!
八百万两。
这仅仅是常备流动之数,尚未计入内承运库及各地分库之储。
支撑这骇人财富的根基,正是洞开的海门,以及张居正新政的推行。
广州、泉州、月港、宁波、松江五大市舶司,千帆竞发,万商云集。海事司岁入关税、船引、抽分等项,竟高达三百五十万两白银之巨……
此乃国朝前所未有之财源。
更有“皇商”体系,专司与南洋诸藩大宗贸易,岁入亦不下一百二十万两,充盈内帑。
内外相济,太仓之银,真可谓“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粮储之丰,更令人咋舌。
通州仓城,仓廪连绵数里,新收之江南白粳、湖广稻米、山东粟麦,堆积如一千五百万石之巨……仓吏需乘梯方能至顶。天下漕运,海运粮粟,贯穿南北,昼夜不息……民间亦有“三年耕而余一年之食”的丰裕景象……
九边雄镇,铁壁铜墙。
自辽东经略使府至哈密总兵府,万里边墙,烽燧相望,精兵云集,朝廷常备之野战精锐,汰弱留强,实额披甲战兵,竟达百万之众,此非虚数,乃实打实的粮饷、器械供养之师。
军器局、火药局规模空前,昼夜不息,所产军械堆积如山,足够同时支撑数场大战。
沿海水师,战船六百余艘,辅以“沙船”、“鸟船”数千……
更令人称道者,自万历十二年开始,九边百万将士之粮饷,按月足额发放,从无拖欠克扣,此乃军心稳固、战力彪炳之根本,军士身着厚实新棉甲,手持精钢刀矛,食饱穿暖,士气高昂,实为虎狼之师!
户部黄册虽仍多隐匿,然官方在册人丁已轻松突破万万数。
有司估算,若计妇孺隐户,海内总口数,当在一亿七千万上下!
中原、江南自不必说,便是湖广、四川、云贵、辽东新垦之地,亦是人烟稠密,村落相望。
阡陌之间,精耕细作,稻麦飘香,山林河泽,物产丰饶,采撷不竭。
大明的根基,从未如此厚实过……
而生民之乐,亦是有所体现,江南棉纺大兴,松江“标布”行销天下,价格低廉。
寻常农家,亦多身着细密厚实的棉布袄裤,冬可御寒,夏亦透气, 色彩亦非单调,靛蓝、茜红等染料普及,妇人少女,衣衫间常见悦目之色。富户、士绅、商贾,则绫罗绸缎视为常服,苏杭织造之锦缎、粤绣之华美,争奇斗艳。
京城“时样”衣帽,风行四方……
市井繁华,远超往昔。
酒楼饭庄,南北大菜纷呈,茶馆食肆,点心小吃琳琅。
寻常百姓之家,米麦为主食已属平常,辅以豆蔬、蛋类,旬月之间亦可得见鱼腥肉味。
漕运海运,南粮北运,北货南输,四方物产流通无阻。
南洋传入之辣椒,在西南、湖广等地渐成新嗜。
果品丰盈,南方的柑橘、荔枝,北方的桃李梨枣,市集充盈。
此万历盛世,金玉盈库,甲兵如林,生民蕃息,市井欢腾,海舶如云,白银潮涌,煌煌乎如日中天,光耀万古,诚然极盛之世!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
此时的天子,还不到三十岁,他踩在巨人的肩膀上,行了伟业,接下来的路,是要自己走的。
能够保住现在的水平,而后,继续往大治的方向走去……还是吃老本,短暂的璀璨……
唯有时间,能给出最终的答案……
……………………
乾清宫的余威尚在,内阁值房内已是气氛凝重。
首辅申时行端坐主位,面色肃然。
下首坐着次辅,户部尚书张学颜、阁臣司汝霖,以及新任礼部尚书王家屏,吏部尚书于慎行.
窗外天色渐暗,值房内却灯火通明,映照着几张或沉思、或凝重、或隐含忧虑的面孔。
空气中弥漫着上好的龙井茶香,却驱不散那份事关重大的紧张感。
申时行言简意赅地将天子在乾清宫的谕示复述了一遍,尤其强调了四点核心要旨,免费官学、两年蒙期、实用教学、考成地方,首期试点,不在富庶江南,而在北直隶、山东、河南、山西四省……
话音落下,值房内陷入短暂的沉寂。
户部尚书张学颜,这位掌管着帝国钱袋子的老臣,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手指下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桌面。
“阁老,诸位,陛下圣意,泽被苍生,但是这‘束脩改由地方赋税或学田租赋支取’,说来轻巧,做起来……难啊!北地诸省,除北直隶仰赖京师稍有积余,山东、河南、山西,哪一个是富庶之地……”
“尤以河南、山西为甚!其地赋税,勉强维持本省官俸、军饷及必要开支已是捉襟见肘。太仓虽有金山银海,海运岁入更是惊人,然此皆国帑,非轻易可挪用于地方细务……”
“若强行摊派,令其自筹,无异于剜肉补疮!地方官吏为凑钱粮,必然加征火耗、杂派,最终苦的还是百姓,这岂非与陛下爱民恤民之初衷背道而驰?”
申时行听着张学颜的话,只是闭目养神。
这些话,他早就对陛下讲过了。
众人一番讨论之后,也没有什么详细的章程。
正在此时,司汝霖开口了……
………………
老李冤枉啊,老李不水啊,前面有书友要求老李,写一下这个东西的。
实际上,写这种比推进剧情还要难,要考虑一下合理不合理,老李写的这个东西,是符合这个时段的现实的,只比历史上同时期多了几成,社会发展进程,快了十几年,我一直感觉历史上万历年间的无政府时代,是封建王朝,老百姓生活最好的时间段,要是没有关外的清朝崛起,可能历史真的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因为同时期纵向对比,不管是科技,还是人民的负担,以及接受新事物的思想,都是比西方快了一大步……
老李写的这本小说,实际上是没有太大市场的,哎……成绩没有上一本小说好,但我觉得这本写的比上一本要好很多……
第943章 重启学田
司汝霖传统翰林出身,担任第一任御政学士,也就是第一个天字号大秘,以干练通达、精于实务著称,在地方任过知府、布政使,在京做过侍郎,而后擢升入阁。
司汝霖才四十来岁,捋了捋修剪整齐的短须,目光扫过愁眉不展的同僚,声音清晰而务实:“张尚书之忧,乃长久之计也。”
“专款启动可解燃眉,然终非长久稳固之基。诸位试想,试点若成,推及全国,千县万乡皆需官学,其耗费何其浩大?岂能年年仰赖太仓特拨或地方正赋割肉?”
“治本之道,在于固本培元!朝廷新政,立意百年树人,其供养之基,亦当如参天巨木,根植于土,方能生生不息。”
“下官以为,欲使官立蒙学长盛不衰,必效法卫所屯田养军、官庄供内府之制,专设——学田!”
“学田?” 申时行,张学颜,于慎行等人目光一凝,这个词触动了大明财政体系的核心——土地。
“正是!”司汝霖语气坚定:“凡府、州、县,设立官立蒙学之处,官府必须设法划拨或置办专属之学田!此田,即为滋养文教之根基!”
“田从何来?”张学颜皱起了眉头。
“田就在那里,只等我们去取……”司汝霖看着张学颜轻声道。
“寺庙道观超出定额之田产数不胜数,无主荒地、历年罚没入官之田,此乃现成之资,应优先、足额划入学田范畴。”
“各州县皆有一定数量的官田,比如河滩淤地、公廨附属田等,可从中划拨部分瘠薄但尚可耕种者充作学田……”
“当然,这是百年大计,是造福百姓的,阁里面应该用朝廷的名义鼓励地方乡绅、宗藩,富户捐田助学,朝廷予以旌表,比如立碑、赐匾、免部分徭役等,所捐之田,永为学田。”
“无需贪多,务求落实!”司汝霖伸出两根手指,“每处官学,至少需保障有两百亩上下的学田!此为底线。富庶之地可多,贫瘠之地亦不可少于此数。务使其产出,足敷该学基本运转。”
“学田由州县衙门专设吏员或委托县学教谕统一管理,登记造册,立碑为记……招佃耕种,订立租契。租率可略低于民田,但需稳定……”
“学田所出,一粒米粮、一文钱,皆专款专用!”其租赋收入,专项用于:支付该官学师儒之俸禄米粮,购置笔墨纸砚等教具,修缮学舍。绝不许地方挪作他用! 州县正堂需将学田收支单独列账,岁终报备府、省及户部、礼部核查。”
“并且要将此‘学田制’写入《官立蒙学则例》,明发天下!凡侵占、挪用学田及收益者,以贪墨国帑、破坏文教论处,罪加一等!”司汝霖看向吏部尚书于慎行:“吏部考成、礼部都察院督查,此条当列为首要!”
司汝霖的发言条理清晰,直指核心。
值房内众人眼睛渐渐亮了起来。
张学颜紧紧皱起的眉头终于有所舒展,还是年轻的脑袋转的快啊。
“实乃固本培元之长策!学田一立,则官学便如有了活水源头,不竭不涸……”
“百亩之田,若经营得法,岁入米数十石乃至百余石,银数十两,供养一塾师及基本开销,在俭省之地,确乎可行!纵有不足,辅以少量地方协济或绅捐,亦能维持。更妙者,此乃就地取财,不额外盘剥百姓,不持续消耗国帑……”
于慎行也大为赞同:“学田之设,古已有之,本朝府州县学亦有学田,唯规模不足且常被侵占。今专为官立蒙学设此‘养学之田’,名正言顺,严加管束,确能解长久之忧!师儒心安,地方官亦有稳定依凭,新政推行,根基乃固……”
“诸公!”申时行站起身,目光炯炯:“陛下之志,在开启万世之民智,吾等之责,在夯实新政之根基。”
“司大人的‘学田策’,已为这百年树人之业,寻得了扎根沃土之道。望诸公同心戮力,将陛下圣谕四点要旨与今日所定钱粮、学田、师儒、考成诸策,融会贯通,拟成一份详实可行、虑及长远的章程……”
“明日此时,本阁要见到条陈初稿……”说着,申时行看向司汝霖:“这个就劳烦司大人了。”
司汝霖起身,朝着主位上的申时行躬身行礼:“阁老,下官领命。”
内阁在万历十六年,十一月初,做出了最终的部署,呈送天子御览,而朱翊钧查看之后,思考数日,他虽然看出了些许的不对,但,短时间内,自己也没有更好的方案,只能批准,决定在万历十七年开春,昭告天下……
……………………
大明万历十六年,十一月十九日。
朝鲜半岛南端,釜山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