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大明朝堂上的刺头海瑞并无任何表示,自顾的闭目养神,俨然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豁达感。
山西籍官员们更是激动不已。陛下没有忘记张阁老!而且给予了如此崇高的评价!
朱翊钧满意地看着殿下的反应,补充道:“待张卿功成归国,朕自有重赏。礼部,相关事宜可先行预备着。”
“臣等遵旨!” 礼部官员连忙出列领命。
“嗯。”朱翊钧再次扫视群臣,那股因提及远方使臣而略显激昂的情绪缓缓收敛,恢复了帝王的深沉:“诸卿当以李、张二人为勉,各安其位,各尽其责。今日朝会,到此为止。”
“退朝——” 陈矩的声音适时响起。
朱翊钧已自御座上起身,明黄色的身影在近侍的簇拥下,步履沉稳地转入后殿,消失在百官视线之外。
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离去,仿佛抽走了殿内紧绷的空气。
“恭送陛下!”百官再次齐声高呼,声浪震得殿梁上的微尘簌簌而下。
直到皇帝的身影彻底消失,殿内才真正松弛下来。
肃立如林的朝臣们纷纷活动着有些僵硬的筋骨,低声交谈着,如同解冻的溪流,开始汇集成几股,向殿外涌去。
金色的朝阳此刻已完全铺满了皇极殿前的巨大广场,将汉白玉的丹陛和巨大的蟠龙石柱染上一层暖融融的光辉。
空气中弥漫着清晨特有的清冽与庄严褪去后的些许嘈杂……
“陛下今日对宁国公和张尚书的褒奖,真可谓字字珠玑啊!”
“是啊,尤其张尚书,万里波涛,音讯渺茫,陛下犹记其功,金口玉言,这份荣宠,啧啧……弄得下官都想着效仿了。”
“看来陛下对西夷通好之事,寄望甚深。”
有人敏锐地捕捉到了皇帝话语背后的深意……这些人才是在朝堂上,透过表面看深层事务的人,可不是跟大多数人一般,只看热闹。
山西籍的官员们更是三五成群,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红光,互相拱手道贺:“张阁老此番,必定名垂青史了!”
“陛下金口一开,待张尚书凯旋,封赏定然不菲!”
“解州张家,门楣光耀啊!”
他们的议论声比旁人更高亢几分,带着一股扬眉吐气的自豪感。
这一年多悬着的心,终于随着皇帝当众的高度评价而落下了大半……
人群中,张四维的两个儿子——兵部府库司主事张甲征和礼部主事张泰征,并肩而行。
两人年轻的面庞上也难掩激动。
“大哥,您瞧见方才陛下说话时的神情了吗?父亲此行,陛下是打心底里看重啊!”
张甲征稳重些:“是啊,陛下今日心情显然极佳。‘远迈张骞’、‘不亚班超’……这评价,古来使臣几人能当?父亲若得知,定感欣慰!”
“等父亲回来,还有那位老大人致仕前的事,无论如何也得办妥帖了,今日可多亏了他!”
”是啊,咱们今日晚上的时候,带些礼物去拜访一二,别让人家觉得,父亲不在朝,我张家失了礼数。”张贾政缓缓说道。
对于大哥的提议,张泰征表示赞同。
而张甲征顿了顿,掰着手指算道:“算算日子,都超期了。按常理,是该有消息了。”
张泰征连连点头:“快了,大哥,肯定快了!说不定信使已在路上。”
“不知为何,总感觉心中忐忑……”
“别多想了,四弟陪着呢,四弟从小聪明,做事周全,肯定把父亲照顾的极好……别不放心了。”
“也是,也是……”
说着,兄弟俩相视一笑,脚步都轻快了许多,仿佛已看到父亲载誉归来的盛景……
当然,这个时候的朝堂众人,包括皇帝,都不知道大明的韬海尚书张四维已经在一个多月前,病死在了南洋府。
现在的坟头草,都已经开始往外呼呼的冒了……
第870章 心正,眼明
离开皇极殿的朱翊钧,带着陈矩前往了两宫皇太后处请安。
作为皇帝,就此时来说,朱翊钧是合格的。
可对于儿子来说,多少有些不太及格了,晨昏定省也就在登基最初那几年能做到。
他先去了陈太后处请安。
陈太后询问了些皇帝起居和朝堂概况,朱翊钧拣了些平顺之事回禀,又陪着说了会儿家常,殿内气氛和乐融融。
一盏茶后,朱翊钧告退,转往李太后的宫殿。
甫一踏入宫门,便觉檀香袅袅,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心寡欲的沉静。
宫人禀报,太后正在后殿的静室中做早课。
朱翊钧示意宫人不必通传,自己放轻脚步,穿过回廊,走向母后清修的道殿。
殿门虚掩,隐约可闻低沉的玉磬声。
这个节奏感还是有的。
颇有世宗皇帝陛下当年的几分风范。
他轻轻推开门,只见李太后一身素净道袍,正闭目盘坐在蒲团上,手掐道诀,神情肃穆宁静,显然已入定多时。
殿内香烟缭绕,供奉着天地二字,氛围庄严肃穆。
朱翊钧的目光并未在母亲身上停留太久,视线从道殿中转移,便被迪不远处角落里的另一个身影吸引了。
只见他的皇长子,年仅八岁的朱常洛,穿着一身杏黄色的小袍,正背对着殿门,坐在一个矮小的绣墩上,身体微微前倾,头埋得很低……竟是在看书。
看那专注的小模样,朱翊钧心中不由一暖,不住点头。
孩子大了一岁,便有了大一岁的好处。
这不,都已经养成早上看书的习惯了。
朱翊钧嘴角噙着温和的笑意,悄无声息地走了过去,想看看儿子在读什么书如此入迷。
一步,两步……他高大的身影笼罩了朱常洛小小的身躯,目光越过孩子的头顶,落在他膝头摊开的那本书册上。
脸上的笑容,瞬间如同被寒冰冻住,僵在了脸上……
那哪里是什么书……
根本就没有什么字。
是小人书。
书页上赫然是粗糙却线条分明的图画,描绘着市井俚俗的故事,色彩俗艳,画风露骨……
只见朱常洛小小的手指正捻开一页,画面上是一个穿着粗布衣裳却难掩丽色的女子,挎着篮子,旁边歪歪扭扭画着几个豆腐块,还有个流口水的男人在旁边探头探脑。
虽无多少文字,但朱翊钧一眼就认出,这不就是北京城里流传甚广的“西施卖豆腐”吗?
倒也……勉强算是典故演绎吧。
朱常洛看得入神,小脑袋一点一点,浑然不觉身后已站了座“人形冰山”。
朱翊钧强压住心头噌噌往上冒的火气,目光随着儿子的翻页往下看。
下一页,画风突变,一个魁梧的光头和尚,特征明显:酒葫芦、禅杖,还有旁边一棵被“拔”歪了的小树苗,而此时这个和尚正对着一个千娇百媚、穿着华丽宫装的女子挤眉弄眼……旁边歪歪扭扭写着“鲁智深戏貂蝉”!
朱翊钧眼角狠狠抽了一下。
这都什么跟什么……
鲁智深是北宋的,貂蝉是东汉的……
这小人书的作者,读的哪家私塾,这不误人子弟吗。
当然,朱翊钧可不清楚,现在这种东西竞争力很大的。
为了博眼球很多落魄的秀才都是没有底线。
更让他血压升高的是,儿子看得津津有味,小嘴还无声地模仿着画中人的动作……
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这是自己的好大儿,不好劈里啪啦直接训斥。
宫里的太监宫女胆子也太大了,这种下三滥的东西也敢往皇子跟前送。
当然,现在市面上的小人书,都不是给小孩看的了,光着膀子,袒胸露乳打架的女妖精,西门庆偷香……这才是主流。
下面的太监们,找到一份这种不算主流的东西,也多少是有些难度的。
他强行压下喉咙口的怒吼,酝酿了片刻,才用尽生平最大的克制力,从齿缝里挤出一声轻咳:“咳嗯!”
“啊!”
朱常洛吓得浑身一哆嗦,像只受惊的小兔子,猛地合上书本抱在怀里,惊慌失措地回过头。
当看清身后站着的是脸色铁青、眼神复杂的老父亲时结结巴巴道:“父……父皇!”
“看书呢?”
朱常洛抱着那本“烫手山芋”的小人书,眼神躲闪,声音细若蚊呐:“是……是的,父皇。儿臣……儿臣每天早上都看会儿书。”
“要看些有用的书……”
“是,父皇。”
“嗯……看书是好事。不过,以后……还是看着画上带字的吧。光看图,能懂多少?字……还是要认的。”
朱翊钧不清楚,也不明白,为什么一向说一不二,霸气侧漏的自己,为何在自己这好大儿面前,发不了飙呢。
他有的时候,真的想狠狠的训斥一番朱常洛。
明确的告诉这小子。
你六岁到八岁该做什么事情。
你八岁到十岁该做什么事情。
十岁到二十岁,又该做什么事情。
要一步步的按照父皇的要求来,让你学什么,你就学什么,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二十岁以后,立马出海去南洋府管理你的封地。
可很多时候,话到了嘴边,他又说不出口了,因为自己这老大啊,既善又弱。
这是属于他的本性。
要是天天被自己训,弄不好,真的弄巧成拙,成为一个不堪大用的人。
故,朱翊钧面对朱常洛犯错,几乎都是引导。
上课装肚子疼,也没揍他。
说自己想要当个道士,看着去世小二十年的皇爷爷,朱翊钧也没有揍他。
朱常洛眨巴着大眼睛,似乎没完全理解父皇这纠结的态度,只是懵懂地点点头:“哦……”
父子俩正陷入一种尴尬又微妙的沉默对峙中。
道殿深处那低沉的玉磬声终于停了。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响起,李太后已做完了早课,从道殿中走出。
“陛下来了……”
朱翊钧闻言,赶忙转过身去:“儿子给母后请安。”
“免礼。”
说着,她的目光扫过朱常洛怀里的书,笑着说道:“洛儿也在看书?小小年纪,倒是有心了……你父皇像你这个年龄,就开始练字了,你倒是有你父之风范啊。”
自己这心肝上的大孙子,终于开窍了,当着他父皇的面,给自己长脸了。
朱翊钧闻言,脸上挂着一丝尴尬的笑容。
而这个时候,李彩凤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走上前去,从朱常洛的手中拿过了那本小人书。
翻开一看……脸上也是表情丰富,而后,便将书合上,看向朱翊钧:“不管看什么书,都需心要正,眼要明。”
“咱们家常洛,心正,眼明,陛下无需太过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