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顺王后按照两年前的既定方针,传河城君李钧入继大统。
于是还在为母亲服丧的李钧被迎入宫中,改名为昖,以明宗养子的身份于七月初三日即位于景福宫勤政门,并遣使向宗主国明朝告哀请封。
明穆宗遂派遣宦官姚臣、李庆出使朝鲜,于隆庆二年正月册封李昖为朝鲜国王……
话说回来,他已经当了十五年的朝鲜国主了。
他也是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宗主国,开始慢慢的找回原先的风采。
他时常在臣下面前诉说,天子登基不过十余载,比之隆庆朝,乃至嘉靖晚年,竟已焕然一新,军备、吏治、处处透着一种……一种难以言喻的锐气与整肃。这大明朝,似乎……正在中兴啊。
大明朝强盛了,对他们朝鲜国来说,是好事。
当然,这是基于太祖高皇帝,将朝鲜国列为十五个不征藩国的第一位……
所以,有难事,就要找老大,这一点他处理的也没错。
当然,作为儒家文化圈的大弟子,大明朝国内的问题,朝鲜国是一个都不少,甚至更严重。
现在朝鲜国内,就涉及非常严重的朋党之争,并且国王李昖是吼不住的。
那么一块小地方。
竟然还能为东人、西人、南人、北人四个大的朝堂势力……
朝鲜国王来到北京城朝见大明皇帝陛下。
这原本是一件小事。
朝中官员也很少注意一场朝贡的细节,可在朝鲜国王觐见皇帝陛下后,其中细节被有心人透露了出来。
这次来,人家是抱着目的来的。
想让山东水师官兵前往济州岛驻防,还有人说,要让天朝大军跨海作战。
说是他们东南沿海有倭寇侵扰。
这一下子,很多官员可就坐不住了。
现在的大明朝堂被考成法约束的死死的,他们现在的kpi都已经非常高了,本来就干不完,催的还紧。
陛下要是在揽下朝鲜的这档子事,那又要抽出多少人来,去准备粮草辎重。
当然,这是官员的私人想法。
更多还是为公吗
朝鲜虽是属国,但大明朝一粒粟米没吃过他们的,甚至,在之前他们还占着天朝上国的便宜。
他们来京朝贺,朝堂要给重赏。
只不过近些年来,当今陛下务实一些,抠门一些,对这些宗藩给的赏赐也少了些。
可现在换着法子,让大明朝出血啊。
东南倭患,几个小毛贼在东南沿海村落杀了几个人,抢了点吃的喝的,就跑过来求援,啥时候人家打到王都在说求援的事情吧。
朝鲜国王李昖在京师呆了数日,也没有闲着。
他亲自去拜访了朝廷的一些重臣,不过,却都没有什么结果。
内阁首辅申时行却以国事繁忙为由拒绝。
当然,也不全是借口,现在的申时行跟王用汲正在处理漕运之事,确实忙。
即便,有些闲余时间,他也不可能去见一个宗藩的王。
包括其他重臣都不与之相见。
甚至是李成梁,这个在天津打着保票替他说话的大将军,国公爷,在天津生龙活虎,跑到北京城,没几天竟然生病了。
这些部衙的头头不见李昖,让李昖很是慌乱,柳成龙又开始出主意了。
天子有三师,内阁首辅张居正,江南狂人徐渭,一身正气海瑞。
张居正仙逝,徐渭不在京,海瑞可是在京为官呢,您应该去看看海瑞,他一身正气,眼中揉不得一点沙子,若是大王能够说服海瑞,他一定有办法助我朝鲜。
李昖是真的信了。
然后晚上的时候登门。
哎。
海瑞还真的亲自将其迎接进门,他女婿,当今天子的近臣对自己也很客气,亲自端茶给自己喝。
这么多大明的官员都不见自己。
而天子的老师,都察院的左都御史,名分高,官位高,亲自将自己迎接进门啊。
这个时候,李昖就觉得海瑞是个好说话的。
能够帮助自己,不,帮助朝鲜。
可是客套完之后,等李昖讲完,想让大明王师渡海,帮助朝鲜国抵抗倭寇侵扰之后。
原本一脸慈祥,像极了他记忆深处王爷爷的海瑞,脸色立马变得严肃起来,两道扫帚眉往中间一攒,眼风像淬了冰,直刮得人后颈发紧。
他没急着开口,先端起桌上那盏粗瓷茶碗。
“国王殿下,我问你一个问题。”
“海师傅但问无妨。”
李昖不称呼海瑞的职务,倒是直接称呼海师傅,这是想着无形间拉近两人的关系。
“大明的兵士是不是爹生娘养的……”
“当然,虽然大明出了一个孙猴子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但他是仙胎,咱们都是凡夫俗子,当然是爹生娘养了,海师傅,您这个问题,小王有迷糊啊……”
“殿下既叫我一声师傅,那我便倚老卖老,说几句不中听的。”
“您讲”
“方才问过,大明的兵也是爹娘养的,殿下答得快。可殿下想过没有?这些兵的爹娘,在家等着儿子秋收时回去割稻子,等着儿子捎回几尺布给娃做件新袄,他们没欠朝鲜一粒米,没沾朝鲜一寸土,凭什么要让儿子去你们那边抛尸荒野?”
“嘉靖年间,我大明东南倭患,福建倭寇扰边,士兵守在宁德,三个月没回过家,多少人烂了脚、生了疮,也没见哪个卫所指挥使跑到京城哭着要援军……”
“为啥?因为那是他们的守土之责……”
“殿下是朝鲜国王,大明赐你印玺,认你为藩,是让你守着三千里江山,护着你治下的百姓,不是让你当甩手掌柜……”
“太祖高皇帝洪武爷定下的规矩,藩属国自有疆守,寻常寇患、水旱之灾,皆需自处——出自《会典》?”
他越说声音越厉
“可现在呢?不过是北边来了些溃兵,你不思调本国禁军抵御,不思组织百姓坚壁清野,倒先揣着国书跑来了?合着大明养的兵是你家的护院,大明的国库是你家的钱袋子?”
李昖蒙圈了。
刚刚海笑脸相迎的海师傅啊。
他刚想开口辩解,被海瑞一眼瞪了回去:“殿下别急着说难,殿下坐拥一国之兵、一国之民,却先想着把担子卸给宗主国,这是我大明藩王该有的担当?”
“我要是你,与其在京城求爷爷告奶奶,不如连夜赶回汉城,披上铠甲站在城楼上——就该让你的百姓看看,他们的王敢自己扛事,能够守土安民,而不是像个没断奶的娃娃,哭着喊着要大人抱……”
李昖听着,满脸羞愧,震惊。
这……
这么讲究礼仪制度的
而一直守在一旁的孙承宗眉头也是微微皱起,断奶的娃娃,哭着喊着要大人抱,自己这老岳丈啊,还真是一点面子不给留……
满室里只剩下李玉粗重的喘息声,和窗外不知何时刮起来的、带着凉意的风……
第845章 朝鲜东南倭患 9
李昖想哭。
异国他乡,好无助啊,想回家了。
海瑞一点面子都不给留,痛快的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当然,也不能怪海瑞说话难听。
李昖办的事情,多少有些不地道。
让人家的士兵上去厮杀,提前还不给个态度。
更何况,天子多处兴兵,这一点海瑞早就看不下去了,好好的朝廷,好好的国家,天天筹划着去干邻居。
陛下天纵奇才,若是一心扑在文治上,那万历一朝的百姓,生活该是多么富足。
天子管不住。
可这个朝鲜国王跑过来,又想让大明朝开辟新的战场。
这个,海瑞当然忍不了。
李昖听完海瑞的话后,沉默了许久,才露出了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海……海师傅,小王受教了,受教了。”
“听得进去吗?”
“听得进,听得进。”
“我这边都是些粗茶淡饭,就不留国王殿下在家中吃饭了。”说着,海瑞站起身来。
而这个时候李昖也知道这是,送客呢。
当下,也赶忙起身。
可能是因为心里面太乱了,猛地起身,却发现双脚无力,若不是一旁的孙承宗眼疾手快扶住了他,只怕已经跌倒在地了。
海瑞离开正厅,而孙承宗扶着朝鲜国王走出了院子。
在海瑞家外的那些随从,看着自家大王被搀扶出来,赶忙上前……
李昖坐上了马车,朝着驿站而去。
一路无言,只有车轮单调的滚动声,伴随着他心中翻腾的羞愤、无助和巨大的失落感。
“真不知道自己来这一趟干啥……”*
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心。
费尽心思准备,放下尊严痛哭流涕,甚至不惜献上王妹,结果呢?
天子老成持重,重臣各有算计,最后还被海瑞劈头盖脸痛斥一顿,落得个灰头土脸,里外不是人。
马车终于驶回驿馆。
李昖几乎是踉跄着下车,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径直走进内室,屏退左右,叫来了柳成龙一人。
“柳议政!你给我出的什么……什么屁主意啊!让我去找海瑞!那海瑞!那海瑞说话……老难听了,简直是把孤的脸面,把朝鲜的脸面,按在地上踩。”
柳成龙被这突如其来的怒火和国王爆出的粗口惊得一愣,但随即冷静下来: “主上息怒。海瑞素来刚直不阿,言语锋利。不知他具体说了些什么,竟让殿下如此动怒?”
李昖胸膛剧烈起伏,将海瑞说的话,咬牙切齿、添油加醋地复述了一遍,末了恨恨道:“……句句诛心!仿佛孤就是个……就是个来大明敲骨吸髓、祸国殃民的小人,我朝鲜国是小人之国。”
柳成龙听完,脸上并未有太多意外。
“主上,海瑞所言,固然刺耳,然其指责之事,诸如我朝未明确承担军费、未表露死战决心,乃至陛下用兵耗费甚巨等……是否确有其理?”
李昖被问得一滞,一时语塞。
他看了一眼柳成龙,你他妈是哪边的。
“殿下,海瑞再刚直,他的言论,代表的是朝廷清流的一种看法,却未必能左右陛下决策,臣想不通的事情是主上您当时为何……为何不据理力争,加以驳斥呢。”
“驳斥?”李昖瞪大眼睛,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他说的……句句在理,孤……孤如何驳斥?”
“主上,即便是‘理’,也有不同的立场,您完全可以站在朝鲜藩属国、为百万生灵请命的立场上,与他驳斥啊……”
“您可以言,倭寇肆虐,生灵涂炭,非朝鲜不愿战,实是力有未逮,非天朝援手不能存续!此乃藩属国求援于宗主之常理,大明既为天朝上国,负有庇护藩属之责,眼见藩篱破碎,子民遭屠戮,难道只因虑及些许钱粮耗费,便要坐视不理。置‘仁’与‘义’于何地?”
…………
…………
柳成龙一番话,说得李昖目瞪口呆,哑口无言。
他仔细回想,当时被海瑞的气势和理直气壮完全镇住,只感到羞愧难当,哪里还有半分辩驳的念头。
柳成龙说的这些道理……似乎……好像……也能说得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