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怎么,过了这么久,大明的皇帝还不开口。
不过,他并没有等太长时间。
坐在龙椅上的朱翊钧笑了笑,用一种略显生涩、但绝对清晰无误的腔调,开口了:“Hello, Sir Thomas!”
首辅申时行猛地抬起头,胡子都抖了一下,眼睛瞪得溜圆,仿佛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他迅速看向旁边的张四维,却见张四维脸上的职业性微笑瞬间僵住,才知他自己没有听错。
刚刚那鸟语确实是皇帝陛下讲的。
不仅首辅,尚书吃惊,其他在场的官员,面面相觑,陛下……陛下啥时候学的鸟语啊,怎么没有听说过。
而站在朱翊钧御座侧后方的冯保,此刻嘴角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这算什么,陛下有了洋选侍,说两句洋语,有什么稀奇的,大惊小怪……
而托马斯·西克莫尔爵士本人在听到大明皇帝陛下的问好后,猛地抬起头,看向了这个年轻的君主。
他甚至忘了礼仪,脱口而出:“Your Majesty?! You... you speak English?!”
(陛下?!您……您会说英语?!)
自己上一世可是大学生啊,四级早就过了,虽然很多都忘得差不多了,但这样拽一嘴,还是能办到的……
他保持着那高深莫测的微笑,又用英语慢悠悠地、一字一顿地补充道,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寂静的大殿:“A... little... bit.” (一……点……点。)
旁边的荷兰翻译此刻也彻底懵了,但他职业本能还在,几乎是下意识地、结结巴巴地用汉语对着同样懵圈的官员们翻译道:“陛……陛下说……他……他就会……一点点……”
第817章 头衔挺长的
经过皇帝陛下突出鸟语这个小插曲之后。
这次召见会面,才开始走向了正轨。
托马斯·西克莫尔爵士迅速找回了外交官的素养。
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立刻垂下目光,再次遵守了“不能直视上帝”的明方要求:”陛下通晓我们的语言,实在令人惊叹,真是莫大的恩典与惊喜!”
这句话经由翻译转述,这个时候翻译官明显比刚才镇定了些,让殿内的官员们明白了大意。
朱翊钧笑了笑:“朕还是比较喜欢学外语的,不过,中华文化博大精深,朕也没有太多的精力去学,这才只会一点点,张爱卿,你的儿子张丁征说的西方话,可是流畅的多了……”
张四维赶忙笑着应是。
而这边翻译又小心翼翼地将朱翊钧地话翻译成了英文。
托马斯·西克莫尔爵士深吸一口气,进入正题:“外臣能觐见大明大皇帝陛下,深感无上荣光……”
“奉我至高无上的君主、蒙上帝恩典的英格兰女王陛下、法兰西及爱尔兰女王、信仰的捍卫者伊丽莎白一世地嘱托,带来她对大明大皇帝陛下最深切的敬意与诚挚的友谊……”
翻译地话说完之后,张四维,申时行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们有些搞不清楚,这头衔怎么那么长,西方人什么逻辑。
当然,此时这些重臣可不清楚,在另外一个时空,他们的世宗皇帝陛下,头衔更长,一个比一个猛……
听完翻译的话后,朱翊钧点头示意。
随后,托马斯·西克莫尔爵士微微侧身,身后一名同样穿着考究礼服的英格兰侍从,双手捧着一个覆盖着深蓝色天鹅绒、镶嵌着英格兰王室徽记金狮与独角兽的华丽匣子,恭敬地上前一步。
“女王陛下亲笔书信在此,特命外臣呈献于大明皇帝陛下御前。信中表达了女王陛下对两国伟大帝国之间建立友谊、增进相互理解、并促进贸易繁荣的深切期望。”
爵士继续说道,同时示意侍从打开。
匣内,是两卷羊皮纸。
一卷显然是原件,用英文花体字书写,盖着伊丽莎白女王醒目的火漆印玺,另一卷则是工整的汉字译本,由精通汉学的传教士提前准备。
匣子由鸿胪寺官员转交到司礼监秉笔太监陈矩手中。
陈矩捧着这来自万里之外的国书,躬身走到御阶之下,再恭敬地呈递到御案之上。
朱翊钧的目光落在这两卷羊皮纸上。
他拿起那份汉字译本,展开细读。
殿内鸦雀无声。
翻译的内容文辞优美,充满了对东方天朝上国的敬仰和对大明皇帝威德的颂扬。
核心表达了建立正式外交关系、互派使节,以及最重要的一点:大力推动双边贸易。
字里行间,还巧妙地暗示了西班牙王国在欧洲的“强势”与“霸道”,暗示英格兰作为海洋自由与贸易秩序的维护者,与同样拥有强大力量的大明帝国,在维护区域和平稳定方面,有着共同的利益和广阔的合作空间。
这几乎就是张丁征所分析的“联英制西”的官方委婉版表述……
朱翊钧不动声色地看完,脸上没有任何波澜。
他将译本轻轻放在御案上,又拿起那份英文原件,扫了一眼那华丽的花体字和女王的印玺,仿佛在确认其真实性。
然后,他将两份书信都放回匣中,示意陈矩收好。
他抬起头,脸上恢复了帝王的雍容与威严,用清晰的中文说道:“贵使远涉重洋,不辞万里辛劳,前来觐见,朕心甚慰。一路辛苦了。”
荷兰翻译立刻将皇帝的慰劳之意转述给爵士。
托马斯·西克莫尔爵士连忙低头回应:“能踏上这片伟大的土地,并蒙皇帝陛下亲自召见,已是无上荣耀。旅途虽远,但能一睹天朝上国风采,臣等深感荣幸,没有感觉到辛苦。”
随后,托马斯·西克莫尔爵士将话题转移到了展示实力的环节上。
这次过来,他可不是空着手来的。
带着国礼呢。
这可是彰显英格兰富庶与工艺水平的关键时刻。
“ 为表达我女王陛下及英格兰王国对伟大皇帝陛下最崇高的敬意,我国等特备薄礼,敬献于御前……”
他示意另一名侍从上前。
侍从展开一份用金线滚边、书写工整的汉英双语礼单,朗声宣读起来。
“英格兰王室御用鎏金四轮大马车一架……”
“此车通体由英格兰橡木精制,皆覆以纯金箔,车轮高大坚固,可驰骋于任何道路,车厢内壁衬以深红色天鹅绒,缀以金线刺绣,车窗镶嵌威尼斯水晶。配有全套皇家马具,亦为鎏金皮革所制。”
这确实是此时英格兰王室能拿出的顶级奢侈品和“高科技”产品,代表了当时欧洲车辆制造的最高水平。
“英格兰巧匠精制天文地理大座钟一座……”
“此钟不仅可精确报时,更镶嵌有可运转之日月星辰模型,能演示天象变化。外壳为乌木镶金,内藏精巧机械,技艺之巅峰……”
“上等羊毛呢绒一百匹……”
“英格兰宫廷御用蕾丝二十匹……”
“英格兰所产珍奇宝石、琥珀、珊瑚等物各一箱!”
…………
当然,礼单中最让大明这些官员震惊的是,他们的国礼中,竟然还有一幅他们女王陛下肖像精绘油画……这种东西送人,是不是有些不合适啊……
对此,朱翊钧倒是一点都不意外,女王肖像属于君王化身,能直观传递英国王室的诚意,也说明,他们把这次外交看的很重,这是彰显外交规格的惯例,带着女王的油画就代表外交规格已经到头了……
………………
礼单很长,每一项都力求体现英格兰的独特和“诚意”。
朱翊钧听着礼单,脸上始终保持着平静的微笑,手指无意识地在御座的扶手上轻轻敲击着。
礼单宣读完毕,托马斯·西克莫尔爵士满怀期待地等待着天子的反应。
武英殿内,来自西方的礼物清单余音似乎仍在梁间萦绕……
朱翊钧停顿了片刻后:“好……公使一路奔波,想必是疲倦的,你先下去休息吧,在过几日就是我大明的除夕夜,到时,朕派人带着公使好好领略一番京城的热闹,至于其他的吗,过完年,过完年后再谈吧……”
第818章 天朝物产丰盈
送完东西,就让人下去休息啊。
这皇帝陛下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难不成是备的国礼不够厚重。
在听完翻译的话后,托马斯·西克莫尔爵士有些懵。
不过,大明的皇帝都说了,年后谈,他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托马斯·西克莫尔爵士对着端坐在龙椅上的朱翊钧,再次行礼,随后带着几个侍从离开了武英殿。
而等着托马斯·西克莫尔爵士离开之后。
殿内,短暂的寂静被朱翊钧打破。
他随手拿起御案上那份汉字译本的国书,指尖在羊皮纸的边缘轻轻划过,目光扫过伊丽莎白女王那些充满外交辞令的文字,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意:“这女王,倒是客气得很呐。带来的东西,听着也挺热闹。鎏金大车?还有那薄得像纱的‘蕾丝’……”
“这位女王,话里话外,似乎对那佛郎机(西班牙)颇有微词,言其‘强势霸道’。”
他特意点了点国书上关于西班牙那段隐晦的措辞,
他将目光投向了下首的申时行与礼部官员。
首辅申时行作为文官领袖,率先出列:“陛下,此西夷之国,其远在万里重洋之外,化外蛮荒之地。其女王虽遣使来朝,言辞恭顺,所献之物亦算新奇,然终究不过是蕞尔小邦,仰慕天朝威德,欲求通商之利罢了……”
“其所谓‘共同利益’、‘区域和平’,恐有借我大明之势,以抗其仇雠之嫌。我大明威服四海,自有法度,何必与这等远夷小国深结呢?依臣之见,允其通商,以示怀柔即可,邦交之礼,宜持重,不宜过密。”
申时行的观点一点都不出朱翊钧的所料。
这才是较为传统的士大夫看法。
天朝物产丰盈,无所不有,远夷来朝是仰慕王化,通商是恩赐,深交则大可不必,甚至可能有损天朝威仪……
这是在他们心中根深蒂固的想法。
朱翊钧闻言,并未急着发表意见,而是将目光转向了礼部尚书张四维:“张卿,你是礼部尚书,主管四夷朝贡邦交,你有什么想法?”
张四维此刻心中早已有了盘算。
儿子的“蹈海尚书”计划能否实施,关键就在皇帝对英格兰的态度!
他立刻出列,脸上带着一种经过深思熟虑的认真,声音也比平时洪亮了几分:“陛下,首辅大人所言持重之道,自是老成谋国。然臣细观这英吉利,似与寻常西夷略有不同。”
“其一,其国虽远,然其海军实力,据闻在欧洲海域,堪与弗朗机争锋!其战船形制、火炮配置,似有独到之处……”
“其二,其所献国礼,在礼部的时候,臣也看过,工艺精良,威足见其工匠技艺确有可取……”
“其三,其女王能遣此等身份贵重的贵族远渡重洋,足见其通好诚意,非一般小邦可比……”
他偷眼瞥了一下皇帝,见朱翊钧听得认真,心中更有底了:“陛下,臣以为,我大明虽地大物博,技艺精湛,然‘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譬如造船之术,我朝福船、广船固是雄冠四海,然若能稍加借鉴彼等远洋巨舰之长,或可使我水师舰船更添远航之利、破浪之威……“
“再如工艺火器制造,或有精巧机括可资参详。此非全盘效仿,乃是‘互通有无,取长补短’,于我国力军备,或有裨益……”
“且其国地处西洋要冲,若真能与之交好,于牵制西班牙人在南洋之势,维护我朝海疆安宁,亦不失为一着妙棋……”
张四维这番话,既肯定了明朝自身的强大,这是为了避免申时行申格阁老的反感,又巧妙地抬高了英格兰的价值,为了自己能够出使铺路。
同样在最后,也肯定了能给大明朝的实际利益,比如技术交流、战略牵制,可谓面面俱到……
朱翊钧听着,有些诧异。
这张四维真的被张丁征洗脑了吗。
竟然能说出这番话来……
他手指在御座扶手上轻轻敲击,脸上露出一丝赞许的笑意,微微点了点头:“张卿此言,倒也有几分道理。取长补短,互通有无……嗯。”
这个表态,无疑是对张四维观点的认可。
申时行在一旁听着,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看向张四维的目光带着一丝探究。
这张四维,病了一场回来,怎地对这万里之外的西夷如此上心了?
态度转变之快,令人费解,费解啊,难不成晋商想把油泼面卖到西夷去……
朱翊钧不再多言,将国书匣子交给陈矩收好:“此事,年后再议。眼下,先让这英吉利使臣在京师过个好年吧……咱们呢,也过个好年,张爱卿,赐宴的事情,准备如何?”
张四维连忙躬身回答:“回陛下,一切皆已安排妥当,悉照万历八年规制办理。光禄寺、教坊司、鸿胪寺均已准备就绪。”
作为礼部尚书,操办这种大型宫廷庆典是他的份内事,自然不敢怠慢。
“万历八年规制……嗯,甚好。让百官与万民同乐,方显我大明盛世气象。申先生、张卿,你们也辛苦了,早些回去吧。”
“臣等告退。” 申时行与张四维等人躬身行礼,依次退出了武英殿。
殿内只剩下朱翊钧、冯保陈矩和几名内侍。
朱翊钧站起身,活动了一下久坐有些僵硬的筋骨。
殿外阳光正好,透过高大的窗棂洒下斑驳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