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往东吹,还是往西吹,这是一个问题,而也是正在发生时。
往东吹,西风盛,能够保留着礼仪之邦的体面,但要打碎牙齿往肚子里面咽,自己吃的亏自己门清不说。
往西吹,东风强,能够实实在在的获得好处,可体面就多少有些保不住了,以后再也不能去站在道德制高点去教育别人了,当然,本来这个道德的台子都没多高了……
民间学子们不能谈论时政,可官员们能够讨论啊。
内阁班子,看似比任何时候都要健全,可从上到下,都是对天子言听计从,辅国的首辅也成了跟班了。
特别是在正月份刚通报朝堂女真移民西北,经略西域……
还有一件已经放出了风,但并没有真正放开讨论,陛下想在万里之遥的爪洼拟设总督职务。
这个事情,申时行已然同意。
当然,大部分官员还是误会了申时行,风是从宫里面吹出来的,吹了大半个月,不仅是吹给朝廷百官听,同样也是吹给内阁班子听的。
申时行听到的也是风声,皇帝还没有正式的找他们谈论此事。
大明万历十年,三月三日,陈璘所得的战利品在士兵的押送下,进入京师。
入京的路线与传统的方式截然不同。
六艘大船从福州港出发,沿外海,入内海,入天津港,随后,才通过陆运的方式进入京师,直接到了户部入库。
而司礼监冯保亲自前来,提走了一箱威尼斯金币,呈送到了御前,交到了朱翊钧的手中。
所谓的威尼斯金币算是西方海上的一种较为流通的货币,即杜卡特金币,于1284年10月31日由威尼斯四十人议会下令发行,1285年3月开始生产……
其正面币图描绘的是威尼斯总督跪在圣马可面前接受委任的场景,圣马可手持福音书,向总督授予圣旗,币图左侧印着币文“smvenet”,右侧印着总督的名字和头衔。
背面印着基督站像,位于椭圆形连珠纹内,底板上的椭圆形内分布着九颗星,边缘币文的含义是“是您,基督,授予总督(杜卡特)发行权,您来统治”。
除正面币文中总督的姓名信息随总督更替而变化外,杜卡特金币主要币图几乎保持不变,一些微小变化体现在总督帽的样式、字体、圣像的位置、椭圆形内的光环设计、星星的数量与排列等方面……
一枚金币重四克左右。
坐在龙椅上的朱翊钧手里拿着金币,不停的把玩,在案台前,还摆放着当年自己到西苑去,弄出来的洪武金币。
为何洪武金币朱翊钧从来没有想过推行。
一方面是受制于传统的思想,大明开国画像的头像印在金币上,让百姓们用来消费,官员们是肯定不会接受的。
另外一方面,也是洪武金币一枚重一两多,针对于国内环境来说,并不适合流通。
正在朱翊钧查看金币的时候。
申时行,张四维,张学颜,以及新进入内阁的方逢时,司汝霖,王用汲等人进入了乾清宫。
众人躬身行礼。
“臣等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翊钧将威尼斯金币与洪武金币并排放于案上,他倚着龙椅扶手,指尖轻轻叩击案几:“众卿平身。”
声音在空旷的乾清宫内回荡。
官员们谢恩起身。
等到内阁的人都起身后,朱翊钧便让冯保将这些金币散到下面的官员的手中,让他们查看一番。
而正在众多官员们查看的时候,朱翊钧突然开口,声音清凉如同晨钟:“永乐年间郑和七下西洋,爪哇诸国皆入贡称臣。今朕欲效仿先祖,在爪哇岛设总督一职,卿等以为如何?”
殿内死寂如渊。
原本还饶有兴趣看着金币重臣们,一下子失去了兴趣。
张四维盯着地砖缝隙里,并没有像以往一般仗着资历,抢在阁老前面发言。
申时行低着头,斟酌着措辞,随后躬身道:“陛下壮志可昭日月,但爪哇远隔重洋,若设总督,粮草转运、兵将驻守皆需耗费巨万。臣恐...恐耗费之重,朝廷难以承受。”
“爱卿此言差矣。爪哇乃南洋要冲,设总督可扼守商道,他日铸大明金币通行南洋,岂不比赋税更能充盈国库?”
张学颜袍角扫过青砖发出细微的摩擦声:"陛下圣明!然南洋风土迥异,瘴疠横行,此前陈璘将军征战爪哇,战报上所言,染的瘴疠地士卒达百人之多,若长期驻军...”
他话音未落,便被朱翊钧抬手打断。
“朕已命太医院研制避瘴良方。”说着,朱翊钧起身走下丹陛,脸玄色龙袍在身后翻涌如浪。
“卿等莫要忘了,永乐年间亦有郑和船队染病折损,可今日满剌加、苏门答腊,哪处不立我大明碑石?”
“文正公曾说,治大国如烹小鲜,可若连小火慢炖的耐心都没有,如何熬得出盛世?”
“若是我我大明朝还依然推行着海禁,那朕当然不会去经略万里之遥的爪洼岛,但大明朝的商船要贯通南洋,爪洼对我大明就非常重要。”
“张爱卿。”
张四维赶忙抬起头来。
“你跟那个葡萄牙公使打了那么长时间的交道,有什么感悟没有。”
张四维闻言,略微惊讶,当初只顾着收稀奇礼物了,还真的没有好好的跟他打过交道。
不过,张四维脑袋还是转的快:“陛下,这些西洋人各个都是商人,精明的很,野心大的狠……”
张四维的话音落后。
“对,在朕看来,洋人都是狼子野心,想要跟他们做生意,就必须彰显出自己的实力,不然,生意是做不长的,这次陈璘将军拿下了爪洼,留了四千余名士兵在那里,他做的不错,朕很认同。”
申时行斟酌再三,他再次行礼:“陛下高瞻远瞩,臣等自当效犬马之劳。只是...只是南洋诸事繁杂,还需从长计议,细细筹划方略。”
“好,那你们就慢慢地议,好好的议,不出数日,陈卿也会入京,到时候,朕见过他之后,在与诸卿商谈……”
“你们手中的这些金币,带回去吧,放在家中给子孙们当个把玩的……”
“退下吧……”
第776章 求稳图变
内阁官员们领下旨意,行礼之后,离开了乾清宫。
玄色官袍在春日的阳光下泛起暗沉沉的光。
申时行踩着御道边缘的青砖,听见身后张四维的蟒袍下摆扫过汉白玉阶的沙沙声。
众人一同回到了内阁。
内阁值房的楠木门槛被数百年的官靴磨得发亮,申时行撩袍坐进主位,太师椅发出细微的吱呀。
他坐在恩师坐的主位,掌握着恩师掌握的权柄,但所面对的局面,比之前复杂的多了。
六名阁臣坐下之后。
内阁的小吏赶忙传来茶水,一一奉上。
“传了那么长时间。”说着,申时行端起茶盏,热气氤氲中,他望着盏里蜷曲的茶叶缓缓舒展:“陛下到底是开了口。诸公且说说,这爪哇设总督一事,该如何落墨?"
值房陷入死水般的寂静。
张学颜盯着茶汤里浮起的茶沫,喉结动了动却未出声。
张四维突然起身,官靴踏得青砖咚咚作响:“按说开海通商乃大势所趋,爪哇扼守南洋咽喉,确是该拿在手中。本官只认为陛下想要爪洼并没有错,可该怎么治呢,听奏报来说,那岛跟我老家山西省大小差不多,有数百万的土著人口啊,怎么管,是个问题。阁老,您是陛下亲自册封的文华殿大学士,想必阁老心中已有治理的方略了。”
而申时行听完张四维的话后,将茶杯放下:“当年三宝太监郑和下西洋,两万七千余人的船队,单是淡水补给就要沿岸各国倾力相助。如今若设总督,至少得派驻两万兵马,粮草器械从福建转运,海路凶险暂且不论,单是沿途消耗......”
申时行还是有些犹豫。
他的思想还没有转变过来。
总觉得士兵派驻了过去,还是要朝廷拿吃的,拿喝的。
但,大明的士兵们过去,不是为了去当老师,去教化当地土著百姓,让他们也学孔子,学礼仪,是他妈过去当大爷,当爷爷的。
朝廷的俸禄算个毛。
只要管理的好,两万多士兵,数百万的土著干活养不起吗。
不仅养的起,每年还能贴补给朝廷一些呢。
当然,申时行的想法是较为古板,但内阁之中,这么多官员,谁又不是第一个考虑的就是后勤呢。
这就是典型的老实惯了。
“阁老所言极是,除此之外,更兼南洋疫病横行,陈璘将军折损百人不过是战报所载,实际伤亡只怕......”王用汲这个直性子,在内阁会议上说出了这样直白的话。
当然,诸多官员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并未在意。
“南洋诸国,瘴疠为墙,波涛作盾,这是当年本官在当翰林的时候,看到的东西,主要还是瘴疠……”申时行轻声说道,随后他再次端起茶盏轻抿。
都有自己的担忧。
讨论声渐渐嘈杂。
户部尚书张学颜,直接掏出一块小算盘噼啪拨动,计算着增设三个水师卫所的开支,这一算,吓了一大跳,一年朝廷要担负四十余万。
兵部尚书方逢时忧心于"化外之地"难以推行王化,就算总督职务设置个二三十年,等到朝廷力有不足之时,还是要丢。
在所有消极的情绪中,内阁顺位最低的司汝霖开口说了话。
“诸位大人只道此事不可行,可曾想过,若真的不可行,陛下又怎会动此念头?陛下圣明,早将利害权衡得清楚明白。诸位所言,不过是眼前之弊,却未看到长远之利!”
司汝霖是翰林编修,是松江知府,同样也是第一任御政学士,见识是有的。
在皇帝身边工作了两年,对于天子是非常信任的,掌管记录考成总述的时间中,也让其对朝政事务有了自己特定的理解。
“爪洼虽远,却是南洋的咽喉要道,控制了爪洼,就等于握住了南洋商路的钥匙。过往我大明商船南下,常受海盗滋扰,还要看满剌加、苏门答腊等地脸色。若设总督于此,驻兵把守,不但能保商船平安,更能保护大明的商船走的更远,到那时,香料、宝石、西洋奇货,都将源源不断流入大明……”
“再说瘴疠之害。哼,当年太祖高皇帝平定云南,那里的瘴气比南洋更盛,诸君可还曾见到大理南诏……”
“至于粮草转运之难,更不足为虑。福建、广东沿海,向来物产丰饶,内省难以取用。陛下推行开海以来,民间商船如雨后春笋。我们可以效仿漕运之法,组建官商合营的船队,既运兵粮,又载货物。商船南下时,满载粮草军械;北上时,带回南洋的货物。如此循环往复,不但能解决运输难题,还能充盈国库!”说着说着,豪气万丈的司汝霖站起身来。
“陛下,雄心壮志,想开万世之基业,我们身为臣子,难道要做那阻碍盛世的绊脚石?”
“阁老,下官看来,此事可行。”
而申时行看着朝他躬身行礼的司汝霖,脸色平静,他摆了摆手:“坐下说。”
“是,阁老。”
等到司汝霖刚刚坐下。
反驳他的意见就从方逢时的口中说了出来,站在兵部的角度,同样也是有理有据。
这也是现在最扯淡的事情。
明面意见是两个极致的不同,但谁讲的话都有道理。
众人讨论到了中午,也没有什么新的章程,说服不了对方。
“吱呀——”
雕花木门突然推开,陈矩背着手跨进门槛,手后跟着两个提朱漆食盒的小太监。
值房里瞬间安静下来,申时行也站起身来,而随后其他的官员 也都起身。
众人互行了一礼,寒暄一番后,陈矩便表明了来意,他笑着揭开食盒,腾腾热气中露出层层屉格。
里面装着的竟然是地瓜。
“陛下知道,诸位大人一直在议着朝政,特命膳房蒸了今年新出的地瓜,这物食香甜软糯,最能充饥。"
“多谢陛下挂念。”
“陛下还说了,军国大事固然要紧,可也莫要饿坏了身子。吃完这顿,再慢慢议不迟。”
“是。”
地瓜已经在京郊种了数年了,当年的工部主事陈益已经从最开始的三十亩,种到了上千亩的数量,每年所得,宫里面用一部分,朱翊钧也会赏赐各地藩王,京师官员一部分。
边疆诸地,也有百姓前来取种种植,因为这个时候的地瓜在大明朝成经济型作物了。
因为只在北方边疆州县种植,并没有真的推广开来。
当然,之所以没有大规模推行,是因为短时间内,大明朝不可能存在粮食危机,朱翊钧想让地瓜在推迟几十年,成为百姓口粮之一。
现在吃的,都是有钱人,高价买的,大鱼大肉吃惯了,解腻用。
一盘盘装在皇家珐琅彩碟里面的地瓜,被摆放在了众人身旁的案子上。
随后,陈矩便告辞而去。
等到陈矩走后,众人才再次坐下。
申时行捏起半块,指腹触到粗粝的瓜皮,而后看向众人:“陛下御赐,不敢耽搁,诸公享用吧。”
说着,放于嘴边轻咬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