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雪影马突然前蹄轻扬,在冻土上叩出清脆声响,墨玉般的眼珠转了转,竟似听懂了圣意般连连颔首……
张国之望着这一人一马的互动,喉间泛起酸涩。
他从未见过九五之尊如此温柔的模样,此刻的陛下不是皇极殿中不怒自威的帝王,倒像是乡间疼爱坐骑的少年郎。
随着朱翊钧利落地翻身上马,二十余名锦衣卫齐刷刷翻鞍,玄色劲装与银白刀锋在初阳下交织成冷冽的光带……
蹄声渐远时,老汉从小院子中走了出来。
晨雾散去,他望着官道上扬起的淡淡烟尘,那些比官军还要矫健的马匹驮着神秘的客人消失在视线之中。
“哪家的贵人啊……”
“难不成是老朱家的贵人……”
“今年,是,是万历九年,年龄相仿啊……”
“哎,我还真敢想,要是皇帝,能放着金窝银窝不住,偏偏过来住草窝……”
说完之后,老汉苦笑一声,手中正是朱翊钧给的银子,他看着朱翊钧一行人远去的方向,许久……
远处传来几声马嘶,惊起树梢寒鸦,扑棱棱的振翅声里,老汉望着空荡荡的土路,把疑惑吞进了肚里。
………………
腰山镇南,位于保定府曲逆县,是第二批华夏传统村镇。
明洪武年间,得诏令,朝廷从山西洪洞县迁来的移民在此垦荒种地,盖舍织布,遂成村庄,集镇。
朱翊钧骑着雪影马,带着一众护卫赶到了集镇上。
入眼望去。
热闹啊。
眼前的腰山镇集市早已沸反盈天,热腾腾的蒸汽裹着驴肉香冲破晨雾,与此起彼伏的吆喝声搅成一团。
他忽然想起自己收纳的清明上河图,此刻方知画中盛景不过是纸上春秋。
北京城的繁华是琉璃瓦下的金樽玉盏,而这集镇的烟火气,却是实实在在从粗陶碗里、从沾着泥点的手掌间腾起来的……
这是属于普通百姓们热闹的十里长街。
"陛下,这集市鱼龙混杂......不然,派些人进去买些吃食即可……"张国之话音未落,朱翊钧已经翻身下马。
张国之知道,这个集市,陛下肯定是要赶了。
当下也只能闭嘴不言,带着一众护卫跟随皇帝陛下进入了集市之中。
早春的风里飘着糖霜与炭火的焦香,他望见茶棚下老者捧着粗瓷碗吸溜羊汤,碗沿凝着层透亮的油花……
卖炊饼的妇人掀开竹篾笼屉,白雾里蒸腾出麦面的甜香……
身着补丁粗布的农人与穿斜襟短打的商贩摩肩接踵,腰间挂着的铜烟袋、竹篾筐在推搡间叮当作响……
最惹眼的是街角那排货摊,面酱坛子摞得比人高,坛口蒙着的荷叶被风吹得簌簌响……
卖药材的郎中铺开虎皮膏药,正给老汉推拿肩头……
绣娘的绷架上,牡丹花样的肚兜在日光下明艳得灼眼,确实好看。
朱翊钧驻足看了片刻,只把绣娘羞的脸红,这年轻人,怎么在这里眼睛拉丝的看着别人逢女子肚兜呢……登徒子,要不要报官啊……不过,这年轻人长得还挺白的……
“公子,前面有一家火烧店,公子要不……”
朱翊钧闻言,回过神来,随后离开了人家女子的摊位……
驴肉火烧店就在十字街口,匾额上"漕河老铺"四个字被烟熏得发黑。
掌柜的赤着胳膊在案板上摔打面团,案板震得墙角陶罐嗡嗡作响。
"客官里边儿请!要肥要瘦?"伙计扯开嗓子招呼,围裙上还沾着驴油。
朱翊钧拣了张木桌坐下,张国之过去报饭。
不一会儿,看着堂倌端来的火烧,热汤——外皮烤得金黄酥脆,夹着的驴肉块浸在老汤里炖得透烂,朱翊钧拿起来,咬一口汤汁顺着指缝往下淌……
不知是不是饿了,还是真的好吃,吃了一口,朱翊钧举起了大拇指:“好吃,好吃……”
张国之等人散坐在四周,目光警惕地扫过每个食客。
朱翊钧却将头埋进碗里,听着邻桌老汉谈论今春的墒情,看跑堂的孩童穿梭席间收拾碗筷,忽然觉得这市井间的嘈杂,比乾清宫里大臣们的奏对要动听百倍……
第682章 天子南巡 6
驴肉火烧店里蒸腾的热气裹着蒜香,朱翊钧刚咬下第二口火烧,木门槛便被踏得吱呀作响。
“让让……”粗犷的嗓音震得房梁上的灰簌簌往下掉,三五个汉子簇拥着个满脸横肉的中年男人闯进来。
那男人穿着簇新的青布长衫,腰间悬着黄铜烟杆,大剌剌往八仙桌前一坐,靴底沾着的泥点子甩得满地都是。
吃饼的朱翊钧也看到了那个男人。
心想。
哎,这要是发展顺利的话,不就让自己逮到一个欺男霸女的恶霸吗?
故事,这不就来了。
“李保正今儿来得早啊……”在前面甩饼子的掌柜堆着笑凑上前,围裙在油腻腻的手掌上蹭了又蹭,亲自前来招待:"还是老规矩?二斤驴肉配蒜汁,温两壶黄酒……"
“算你识相……快点……”李保正翘起二郎腿,铜烟杆敲得桌面咚咚响。随从早从袖中摸出锡壶,琥珀色的黄酒顺着壶嘴流进粗陶碗,在清晨的光线下泛着诱人的光泽。
朱翊钧抬眼瞥了一眼,正巧对上李保正斜睨过来的目光。
这一眼不过电光火石,李保正却猛地放下酒碗。
保正主要负责维护地方治安、管理户籍、调解邻里纠纷等事务,是官府在基层社会治理中的小吏。
他们需要协助官府传达政令、征收赋税,同时也承担着维护地方秩序和稳定的职责,在乡村社会中扮演着较为重要的角色,起到连接官府与百姓的桥梁作用。
朱翊钧是大明朝的皇帝,而,保正就是这腰山镇集市上面的土皇帝。
两人碰面,多少犯了“王不见王”的忌讳……
这个时候,这哥们才发现,店里今儿竟挤了不少生面孔,角落里那年轻公子尤为扎眼。
他身旁六个精壮汉子看似随意坐着,实则呈半月形将人牢牢护在中间,个个腰板挺直,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每个角落。
更让李保正脊背发凉的是,他注意到那个公子,靴子上的玉石突然折射出冷光……
靴用的是西域进贡的乌牛皮,表面泛着幽幽暗光,靴头处竟用金丝镶着三颗鸽血红宝石。
这等稀罕物件,别说是在腰山镇,就是保定府衙也难得一见……
李正喉头滚动,酒意瞬间醒了大半。
他下意识的起身,想凑近细看,却被张国之猛然起身拦住去路。
"留步。"张国之铁塔般立在桌前,挡在了他的身前,腰间跨刀的鲨鱼皮刀鞘泛着冷芒。
几个跟着保正的随从,不饶张国之了。
“哎呀,我去……”
“你们外乡人,这么嚣张的吗?”
“把你们的牙牌拿出来,让我们保正大人瞧瞧。”
起的争执惊得满座食客纷纷侧目。
掌柜的过来送驴肉的时候,看到这幕,赶忙上前:“大人,大人,都是外乡人,不懂咱们这的规矩,您……您消消气……”
李保正抬手制止随从,目光却依然看着喝汤的朱翊钧:“我瞧着那位公子面生……想跟他聊一聊…….."
回应他的只有死一般的沉默。
张国之鹰目如电,直勾勾的盯着这李保正。
直看得他后颈泛起冷汗。
他慢慢退回座位,手指无意识摩挲着烟杆,余光却始终没离开那神秘公子。
这穷乡僻壤的小店里,怎会突然冒出这般人物……
原本李保正都要在店里面喝酒喝一上午呢,此刻有了这变故,当下,便让人打包,回自己在集市上的办事处喝去了。
而等到这哥们走了。
朱翊钧的饭也算是吃完了。
朱翊钧用帕子擦了擦嘴角,朝站在一旁候着的张国之微微颔首。
片刻后,掌柜的搓着围裙小跑过来,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殷勤:“公子还有啥吩咐?”
掌柜的实际也明白,朱翊钧绝对不是简单的过往行商。
“方才那人......是何来历?”
掌柜的慌忙搬过条凳,半躬着身子坐下:“哎哟,您问保正啊!这方圆十里谁不晓得李保正的名号?远些的喊他李铁蛋,像我跟他走的近些的,都叫保正。”
他嘿嘿笑着,露出缺了颗门牙的嘴,"这集市上的大小事儿,离了他可转不开……"
朱翊钧目光扫过油腻的桌面:“我刚刚看到,他吃饭不曾给钱啊……”
“公子这话可折煞小人了……”掌柜的急得直摆手,围裙带子都晃荡起来,"保正常来照顾生意,哪能收他的钱,这是咱们老百姓的福分呐!"
“白吃白喝,总归不妥。”朱翊钧眉头微蹙。
掌柜的突然凑近,压低声音道:"公子您有所不知,保正吃了我的饭,就是替我办事儿。没他照应着,保定府的公差三天两头来收税,小店生意,账本都算不清楚,这要是一直交税,我这店怕是早关门大吉咯……"
“就拿着咱们大明朝的皇帝,说要去南京,要从保定府城过,修路铺桥,阵仗大着勒,要是没有保正疏通上面的关系,这集市上的铺子啊,都要关完了……”
“我啊,这个时候,指不定在那个山沟沟里面窝着,听人使唤干活呢。”
“不就修了一条路吗?”
“公子你不懂下面的这些事,朝廷说是要修一条路,可官府,他会借着这个由头,把拖欠下来的活,全都给干了,以前说徭役吗,改了,说是去给官府干活,官府就给银子。”
“这是好国策,可我们保定府穷的叮当响,老鼠都不往府衙进,他拿来的银子召人干活啊,哎这皇帝陛下来的好,由头立马就出来了,把前两年没有干的活,全给干了,这修城墙的,疏通河道的啊……都来了……干不完,根本就干不完,之前还说着要自备干粮。”
“我们保正拿着他自己的钱,在我买了三千个烧饼,给我们乡的人送去……”
“不过又听说,那个海青天,海老爷,打这里一过,官府的人开始管饭了,这才是让老百姓不至于干活又出钱啊。”
这个时候,朱翊钧听着,可是气的不轻。
徭役。
这是一个社稷的根本。
改的挺好。
可下面的人,总有门路。
“那些公差凶得很,没保正挡着,咱们平头百姓哪敢说半个不字?”
话又转到了现在的话题上。
朱翊钧沉默片刻,又问:“看这个保正他行事嚣张,可曾做过欺男霸女的勾当?”
掌柜的猛地站起来,围裙带缠住了凳子腿:“公子这话从何说起!保正吃我的饭,办我的事,要是他不吃,我才该着急哩……"
见朱翊钧一脸疑惑,他又重新坐下,拍着大腿解释,”您瞧我这店的位置,正街最热闹处!要不是保正帮着。我们县衙捕头的亲戚早把铺子抢了去……咱不能不记人家的好啊……您说是不是,不管公子你怎么看,我是给保正竖大拇指的……”
“可他行事确实有些嚣张啊。”
“您不瞧瞧这是哪里,也不是我说我们这里,穷山沟子里面出刁民啊,保正见谁都客客气气的,跟我一样笑着迎人,他还怎么管事,他还能管着谁啊……您说,是不是……”
第692章 天子南巡 7
“您瞧着我,每日笑脸迎人,我可能是奸商啊,是坏人,您瞧着保正一脸横肉,走到哪里都带着两三个壮汉随从,见谁都是板着脸,嗓门大,人家不一定是坏人……”
“以前啊,还戍过边呢……”
“您说,我说的对不对……”
这掌柜的看着朱翊钧脸色红润,白皙,穿的衣服虽然平平无奇,但鞋子可都是贵人们穿的。
这明显就是要假装身份。
弄不好就是府城下来的官。
这掌柜的确实受了人家李保正的恩惠,此时,多费些口舌,少做几个饼子,也要给保正弄点好官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