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臣纷纷行礼,有序退下。
此时,张居正起身准备离开,他刚微微直起身子,还没完全站起身来,就听到朱翊钧摆手说道:“阁老,您稍坐一会。”
张居正闻言,又缓缓坐了回去,待其他臣子都退下后,朱翊钧抬眼看向侍立一旁的陈矩,微微颔首,陈矩心领神会,悄然退下。
眨眼间,整个乾清宫中便只剩下了张居正与朱翊钧两人,殿内顿时安静下来……
顿了片刻后。
“刚刚见阁老欲言又止,现在殿中只有你我君臣二人,可开诚布公。”说话间,朱翊钧看着坐在不远处的张居正。
他虽不过五十多岁,还未到花甲之年,可岁月的痕迹却早早地刻满了他的面庞。
官帽鬓角处露出的头发已然苍白,像冬日里的霜雪,毫无生气地贴在脸颊两侧。
脸上的皱纹也比去年明显多了。
沟壑纵横,每一道纹路都像是他为朝廷、为国家社稷殚精竭虑的见证。
那深陷的眼窝之中,一双眼眸虽仍透着睿智与坚毅,却也难掩疲惫之色,像是被无尽的操劳抽干了精力……
朱翊钧望着张居正这副苍老的面容,心中不禁泛起一阵酸涩与不忍。
他深知眼前这位内阁首辅,多年来为了大明江山鞠躬尽瘁……
改革赋税制度,整顿吏治,无一不是触动各方利益、艰难无比的举措……
自己作为见证者。
作为老板。
千古一相,万历首辅,张居正担得起……
任尔流言,我自居正,行非常事,有非常功,张白圭做到了……
当然,张居正如此苍老,有一部分原因是确实给大明干活干得,但他自己还是占着一部分原因的,吃春药,养舞女,喝老酒,这些权贵们有的毛病,张居正也都有……不过,这一点朱翊钧很是理解,男人嘛,都是这样的……
自己不喝酒,是怕影响下一代,这是主要原因。
张居正很会察言观色,在听到皇帝陛下的话后,第一个就注意到了皇帝陛下的语气。
有些温和。
他抬眼望去。
正瞧着皇帝陛下也在瞧着自己。
那眼神之中,有着悲悯,有着爱戴,感情复杂……
张居正敏锐地捕捉到朱翊钧眼中复杂的情绪,心中暗自思量,或许此刻正是推动南巡之事的绝佳时机。
这就是张居正,皇帝陛下的恻隐之心,他也想着利用一番,来达到自己心中的政治目的。
他稍作犹豫,随即便缓缓伸出那双骨节分明却微微颤抖的手,颤颤巍巍地将头上的官帽取下。
刹那间,稀疏的发顶显露出来,原本被官帽遮挡的头发,此刻清晰地呈现出花白之色,黑白掺杂,毫无生气被束在一起。
之前戴着帽子时,还能勉强遮掩几分岁月的痕迹,可这一脱帽,那扑面而来的苍老之感愈发浓烈……
朱翊钧原本靠在龙椅之上,手肘撑着玉案,姿态闲适。
可当张居正脱下帽子的那一刻,他的目光像是被钉住了一般,再也无法移开。
眼前张居正那苍老得近乎憔悴的模样,远比他从旁人描述中所想象的更为震撼。
他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原本搭在玉案上的手也慢慢收了回来,端端正正地放在膝盖上,像是面对的是一件极为庄重肃穆的事情。
“陛下问臣,是否有未言之语……”
“臣,有……”
“恳请陛下,听臣讲述。”
“阁老,讲……”朱翊钧一脸严肃。
张居正深吸一口气,声音略带沙哑却又饱含恳切地说道:“陛下,老臣斗胆进言……”
“南巡一事,臣已筹划许久,诸多事宜也已准备就绪。可这日子一天天过去,陛下对南巡,像是厌恶至极……”
“不知陛下是怀疑臣有非分之举,还是陛下,只怜爱天下百姓,不愿叨扰。”
“朕既是怜爱天下百姓,又是不愿耗费国库之银……阁老,南巡耗费巨大,此举必会被百姓视为奢靡之举,即便是史书上也会落人口舌。”朱翊钧缓缓说道。
张居正闻言,站起身来,将自己的官帽放在了原本坐的椅子上。
实际上,冠帽不整,在御前也是罪过,不过皇帝屏退众人,这件事情也就不算恶劣了。
张居正神色庄重,缓缓开口:“陛下,世间万物,皆有阴阳两面,相互依存又彼此制衡……”
“正如易经所言,‘一阴一阳之谓道’。这治国理政,亦如阴阳调和。看似南巡的耗费巨大,此为‘阴’,然而其带来的诸多益处,便是‘阳’。”
“陛下试想,若不花费这些钱粮用于南巡,展示天威、体察民情,这钱财也未必能真正节省下来,用于军曹民政,虽有监督,但也会有些心怀不轨之人,借机中饱私囊,肆意挥霍,最终肥了一己之私,却对国家毫无益处……这便如同阴阳失衡,阴盛则阳衰 ,国家的根基也会随之动摇。”
“而陛下南巡,臣可保证,一两银子的花费,都要落到细处,以此为基,对日后赈灾,犒军,也可制定专门的记录……”
“再者,圣贤之道,在于权衡利弊,以天下苍生为念。孔子云,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治国犹如掌舵行舟,不能因惧怕风浪而畏缩不前。南巡虽有耗费,却能带来南方的长期的稳定,这正是阴阳调和的大智慧。望陛下以天下为重,勿被眼前的耗费所束缚,做出利国利民的决断 。”
“与私,臣也想着看到陛下,南巡祭祖,成就伟业……”
“陛下啊……”
“南巡吧……成为我大明朝,自洪武永乐以来,皇权最为鼎盛的君主吧……”
说话间,张居正跪下身去,额头触地……
第643章 太宗与魏征
朱翊钧望着跪地的张居正,心中如潮水般翻涌,百感交集。
这是能臣。
是一个让皇帝都感觉到压力的能臣。
这是一个纯粹的人,不是书本上的圣人……
朱翊钧赶忙起身,下了御阶,快步走到张居正身前,双手轻轻将他搀扶起来,声音略带哽咽地说道:“师傅所言,学生会慎重思量……阁老进言,朕会慎重思量……”
麻贵大胜的战报,是张居正推动南巡的又一大助力,这一点,张居正,跟朱翊钧二人皆是心知肚明。
也可以说,在内心深处,在昨夜,乾清宫地毯上翻滚享乐之时,朱翊钧也已经有了判断……
“谢陛下。”
“阁老,请回吧,朕待会还要见海爱卿呢,他呀,你知道的,非常难对付……”
张居正闻言轻笑一声:“在臣看来,海瑞很难对付,可在陛下这里,不难,陛下不是拿捏了海都御史那么多年了吗?”
“那时候小,海爱卿让着朕,现在朕长大了,海瑞也不会让着朕了,朕是无时无刻,都害怕海瑞从怀中掏出治安疏续章……”
朱翊钧说完之后,君臣二人会声一笑。
治安疏,让真龙天子破防的奏疏,在此时大明朝的朝堂上面,其地位就相当于江湖上的葵花宝典,僻邪剑谱……
真真的。
以皇帝的名声落地为基础来塑造自己的金身,流传千古……
而海瑞也随着治安疏地位的提高,变得越发高了起来。
最为重要的是,还活了下来,并且被被骂破防的帝王,儿子,孙子,相继重用,成了他吗三朝重臣。
除了圣朝,我大明朝以外,这种个例极难出现,当然,污点太黑,便成了亮点,没有杀海瑞,反而成了世宗皇帝,朱后熜在执政末期的一大亮点。
人家挨骂了,指着鼻子被骂,哎,人家破防了,破防到吐血,可人家怎么干的,没有杀海瑞啊,不仅如此,还把他抓进诏狱,怕他自杀……
换个角度来看,不考虑帝王功绩的前提下,这不就是另一个太宗与魏征的故事吗……
张居正告退后,朱翊钧便又召了陈矩,让他在下午的时候,去找海瑞觐见,他自己呢,也要用着这个时间做足了准备,功课。
当然,也是想着用这点时间,让海瑞得知哈密城战报的事情。
官场是个圈。
事情消息放进去绕了一圈,圈内人几乎都知道了。
今日自己召见了那么多大臣,涵盖数部,消息传播速度便更广了些。
他刚刚跟张居正所说,那个时候海瑞看朕小,让着朕呢,不是简单的说说而已,这是真的。
最起码,在朱翊钧心中是这个样子。
他也发怵。
实打实的发怵。
他不比自己的皇爷爷聪明多少,此时大明朝的问题依然存在,海瑞想噘他,不是没有切入点的……
在安排好陈矩后,朱翊钧便让人去两宫皇太后处告罪,今日国事繁忙,不能前去请安了,随后,便让人找来了很多很多圣人之言,古典论意的书……
这是真的在下功夫,做笔记啊。
……………………
正如朱翊钧所设想一般,麻贵收复哈密的消息,在一上午的时间,就传开了。
都察院中。
左都御史,皇帝陛下的老师,海瑞正在梳理着各地监察御史在年底的巡查汇总。
很忙。
都察院位于北京城的核心地带,规制严整,占地颇广。
三进院落,层层递进,彰显着朝廷监察机构的威严与庄重。
灰瓦红墙,檐牙高啄,院落间的松柏郁郁葱葱,更添几分肃穆之感。海瑞的办公室,在第三进院落的东侧,一间宽敞却布置简洁的屋子,除了一桌一椅,便是堆满四壁的各类文书卷宗。
此刻,大堂之中,诸多御史正三两成群,私相议论。
麻贵收复哈密的消息,如同一颗石子投入平静湖面,激起层层涟漪。“这可是大功一件啊,麻将军此番怕是要加官进爵了。”一位年轻御史满脸兴奋,话语里满是羡慕。
“那是自然,收复哈密,扬我国威,朝廷肯定重重有赏。”另一位附和道。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气氛热烈。
这时,一位年长些的御史皱了皱眉,开口道:“这消息,要不要告知海都御史啊?”
众人一听,瞬间安静下来,面面相觑。
他们都知道海瑞行事作风严谨,对待公务一丝不苟,这般大事,自然该让他知晓。
海瑞正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公文之中,手中毛笔不停,专注地审阅着各地监察御史呈来的年底巡查汇总。
突然,门被轻轻敲响,“进来。”
海瑞头也未抬,沉声道。
一名都察院临时工小吏匆匆走进,神色稍显紧张,“海大人,刚刚传来消息,麻贵将军收复哈密了。”
原来,那些御史们想到要告诉顶头上司,但他们都知自家大人的秉性,好事在那里不一定成好事,弄不好自己一个情绪没有掌控好,还要挨骂。
所以,他们找了都察院文吏临时工,前去将消息告知自家大人。
海瑞听闻,原本沉稳的手猛地一顿,紧接着“呼”地一下站起身来,脸上满是惊色。
那文吏被吓了一跳。
“你先下去吧。”
“是,都御史大人……”这文吏赶忙退出“办公室”,而后又贴心的给海瑞关上了房门。
他跑到拐角,那里几十个御史在那里等着。
看到文吏回来,众人立马七嘴八舌问了起来。
“怎么样,怎么样,海都御史是高兴呢,还是生气……”
“是啊 ,是啊……”
文吏被这么多大人围在一起,整不会了。
“小人看不出来,就是大人听完之后,立马就站起来了,那眼神小人见着害怕。”
“老孙,给我五十文,老高,你的一百文……我就说海都御史会生气。”
两个被点到名的御史只能无奈的掏出铜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