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察司衙门前的老槐树上,知了叫得人心慌。
门子捧着冰鉴迎上来时,眼神却往西边布政使司方向飘:"大人前脚刚回,李藩台后脚就差人候着了,说是要让大人前去。"
王道成抹了把颈间热汗,望着树影里晃动的日头,而后,又用凉水洗了一把脸,便前往了布政使衙门。
自从那次事件结束后,涂泽民与他刚来浙江一般,将巡抚衙门挪到了宁波,只管海事,将一省其他政务全部交给了刚从南京来的右布政使李崇德。
布政使司后堂比外头阴凉些,四角铜盆里镇着大块湖冰。
李崇德抚着三缕长须,待小厮奉完茶才开口:"道成兄此番巡察七府刑狱,连富阳县的积案都理清了,当真雷厉风行。"
话音未落,檐下铁马突然叮当乱响,穿堂风掀得案上邸报哗啦翻动……
王道成搁下茶盏,盏底与紫檀案几相碰,发出极轻的"咯"一声。
他并未答话。
王道成来到浙江已有大半年的光景,他督办了数件大案,最大的案子涉及到了原右布政使的家眷,导致原右布政使被罢官……
如今满浙江都当他是个烫手山芋,任谁瞧着都像揣着密旨,随时都要掏出来办人……
"说来也巧。"李崇德忽然击掌,腕间沉香念珠撞在玛瑙扣带上,"钱塘县县令今日偏犯了头风,不然该让他陪道成兄往涌金门看看新筑的堤。"
窗棂外忽明忽暗,云头压着保俶塔尖滚过来,远处西湖水面泛起鱼鳞似的细浪……
“大人,您让下官前来,不只是为了说这些事情吧。”
第615章 拉帮结派
“道成兄啊,本官话还没有说两句呢,你在京师,也是这样为官的吗?”李崇德笑着说道。
虽然他一直是笑着,可眼角已经有些不满的情绪了。
“不瞒大人,在京师的时候,下官一直在海瑞,海大人身边当差,我也愚笨,只从海大人身上学到了一点,那就是直来直往……大人,有什么尽管说来。”
李崇德停顿片刻,而后又亲自为他斟了一杯茶。
"都说浙江是块浸饱了桐油的松木,稍不留神就要烧着同舟人的袍角。"
“道成兄啊,你我皆是初来乍到这浙江之地。你从京师来,我从南京来,这其中的艰难,想必彼此都能体会……”
王道成微微点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李崇德,等待他接下来的话语。
李崇德轻轻抿了一口茶,目光望向窗外那被烈日炙烤的庭院,缓缓说道:“如今这浙江,海事乃是重中之重,想必道成兄也有所耳闻。我虽执掌政务,却也深知其中艰难……”
他顿了顿,目光有意无意地看向王道成,“不瞒道成兄,我背后的人是张四维张大人,礼部尚书,也是咱山西老乡呐。我原在南京任吏部侍郎,承蒙张大人厚爱,才得以调到此处。”
王道成心中一动,脸上却依旧不动声色,端起茶杯轻抿一口,那茶水入喉,带着一丝苦涩。
原来是拉帮结派啊。
王道成现在风头正盛呢,皇帝陛下点名让他做这个按察副使,若是能靠在自己这个布政使的身边,那他就有能力架空涂泽民,甚至,早早的将涂泽民赶出浙江。
李崇德接着说道:“道成兄,你手上握着那王命令牌,行事自有一番便利。而我,背后也有能在朝堂上说得上话的人。若你我携手,这浙江官场,不出半年,你这按察副使,怕是要再进一步,说不定能坐到布政使的位置上呐!”
王道成闻言,心中暗自冷笑,面上却露出一抹谦逊的微笑,“大人说笑了,下官何德何能,怎能担任布政使呢,若真有如此好事,下官担任了布政使,那大人又当如何……”
李崇德哈哈一笑,眼中闪过一丝贪婪的光,“那自然是做这浙江巡抚啊……”
此时,窗外突然刮起一阵大风,吹得窗棂作响。
王道成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那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的树枝,心中思绪万千。
“大人所言,下官深感荣幸。只是下官初来乍到,许多事还需从长计议。”王道成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着李崇德。
拉帮结派。
在京师的时候,这些都是在北京城为官,入门级的成就……
跟什么人结党,与什么人一派,这可都是要大智慧的。
王道成不排斥拉帮结派,但,他在京师拉帮结派是要仗义执言,人多了说话声势大,即便一句话没有说对,打起来也不吃亏……可从来没有想过,拉帮结派就单单为了争权夺利……
最为重要的是,在京师的时候,王道成最痛恨的就是张四维,怎么可能跟他的亲信苟且在一起。
李崇德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但很快又恢复了笑容,“道成兄,机会难得啊,万历七年末,宁波港出了事,涂大人入京,险些回不来,这可是天赐良机啊……听说,听说令郎今岁要考南监?南京国子监祭酒王大人与我可有同窗之谊……”
“听大人的意思是,若是我愿意为大人所用,我那不成器的儿子,便能进南京国子监了……”
“不是为我所用,而是,你我二人携手并进……”李崇德先是纠正了王道成的话,而后又肯定答复道:“对,令郎聪慧,今年一定能考进国子监的……”
王道成闻言,心中一阵厌恶,面上却赶忙堆起一副受宠若惊且感激涕零的表情,声音都因刻意伪装而微微发颤:“大人,您这番话,可真是给犬子指了一条光明大道啊……”
“我那儿子,年方十四,整日浑浑噩噩,读书也毫无长进,我正为此事愁眉不展。若真能如大人所言,进入国子监,那可真是祖上积德……”
“大人但有所命,下官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他一边说着,一边拱手作揖,腰弯得极低,一副十足的谄媚模样。
实际上,王道成的演技很差,但李崇德不是聪明绝顶之人,听着王道成表忠心的话,只有高兴,哪还有半分怀疑。
原本因王道成之前稍显犹豫而涌起的不快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脸上笑意愈发浓烈,他站起身来,拍了拍王道成的肩膀,仿佛他们已然是亲密无间的战友。
“哈哈哈哈,道成啊,我就知道你是个识时务的人。这事儿包在我身上,只要你照我说的做。”
说着,他走到一旁的书桌前,拿起一张早已备好的名单,递到王道成面前。
“你看,这些人都是涂泽民的亲信……”
“你就去查他们,用尽手段,从他们嘴里撬出些东西来,涂泽民绝对脱不了干系……”
“只要左布政使,巡抚大人一倒,这位置自然而然就是我这个右布政使来坐。到时候,我定会向朝廷大力举荐你……”
王道成接过名单,看了一眼,好家伙,都是大人物啊,他不动声色的将名单折了起来,顺势的放入了衣袖中。
“哎呀呀,大人,真没想到我还有主政一省的机会,只是下官才疏学浅,实在怕担不起如此重任啊。”
此时,颇为兴奋的李崇德并没有看到,这王道成将自己的亲笔写下来的名单放在了衣袖中。
“道成啊,你还年轻,很多事儿不懂。主政一省有何难?依我看,就是把一条狗拴在布政使的位置上,也能干好,下面那么多官吏、能把事儿办得妥妥当当。你什么都不用怕,安心等着升官就行,这前途啊,一片光明……”
王道成连连点头,一副唯命是从的样子:“是是是,大人所言极是,下官全听大人的。”
李崇德满意极了,亲自将王道成送出布政使衙门,一路上还在不断叮嘱……
这边,李崇德很是得意,而那边王道成回到了自己的小院。
开始写小作文弹劾李崇德了。
“李崇德此人,心怀不轨,善于权谋……”
“自到浙江三月有余,不思为民谋福祉,一心只想着争权夺利,党同伐异 ……”
“今竟妄图构陷左布政使涂泽民,以达其不可告人之目的 ……”
“如此行径,若任其留在布政使之位,浙江必将祸乱丛生,百姓难安 。恳请陛下明察,将其严惩,以正国法,以安民心……”
随后,又附上了李崇德亲笔所写的名单……
第616章 绝不轻饶
夜幕深沉,万籁俱寂,整个世界仿佛被一层浓稠的墨汁所包裹。
王道成将弹劾李崇德的奏疏封存好,用火漆密封好,随后,差人连夜送往北京城。
而此时,在李崇德的书房中,灯火依旧通明。
李崇德坐在太师椅上,眉头紧锁,眼神中透露出一丝不安。
他现在才反应过来自己写的名单,好像是被王道成带走了。
“这王道成,不会暗中算计我吧……那名单上可都是关键人物,若落入他人之手,尤其是对我心怀叵测之人,那可就麻烦了……”
他越想越觉得心慌,在书房里来回踱步,原本沉稳的步伐此刻显得有些慌乱……
“应该不会,这对他没有什么好处啊,他来到浙江抓的人,都是涂泽民的人,按理说,他不应该跟涂泽民走在一起的,也应该不会,将自己的谋划告诉涂泽民……”
“这对他没有半点好处……更何况,我还答应他,保准他那笨儿子考进国子监呢……”
就这样,自我安慰一番的李崇德担忧的心,渐渐的放下了。
第二日一大早,天刚蒙蒙亮,李崇德来到布政使衙门之后,第一件事情便是派人去按察使司找王道成,让他再来布政使衙门一趟。
半个时辰后,去找王道成的人回来,告诉李崇德,王副使已经在今日城门刚开时,前往了嘉兴府,按照按察使司的留档,他此行需要六日,才能在回杭州城……
李崇德赶忙询问:“此次行程是临时起意,还是早有安排?”
“大人,小的在按察使衙门的车马队那里打听了,这是早些时日就定下来的事情。”
听完回禀,李崇德心里面才松了一口气……
不过,他这口气并没有松太长时间,到了下午的时候,一封从京师来到书信到了杭州城。
这封信是张四维给他写的回信。
在五月底的时候,李崇德曾经给张四维写过一封信。
在他给张四维去的信件中,说道,他要拉拢王道成,为自己所用,早些执掌浙江事……
而张四维的回信,让李崇德的心再次提了起来。
在信件中,张四维对王道成的评价很低,甚至将李崇德也骂了一顿,说他没有脑子,自己举荐他去浙江,是让他苟着,谁让你找人合作砸人家涂泽民的场子,就算合作,你找的都是什么人,王道成是伪君子,竖子不相与谋,你啊,你,趁早悬崖勒马,别连累了我。
李崇德看到张四维的回信后,傻眼了。
他仔细地想着昨夜的事情,这一想,到处是疑点啊……
王道成昨夜的态度转变的太快了吧。
从大义凛然,张口闭口都是海瑞,那副样子,仿佛他就是海瑞一般,到最后听到自己能安排他儿子,进国子监,却表现出一副唯命是从的样子……
而后,李崇德竟高兴得忘乎所以,亲手把那份自己写的名单递了出去,并且,忘了收回来……
名单上第一个想让王道成调查的人,便是宁波知府,那可是涂泽民的心腹爱将,亲信中的亲信……
“若是这名单落到涂泽民手里……”
李崇德不敢再往下想,光是想象一下涂泽民得知此事后的怒火,他就脊背发凉。
到了此时,李崇德想象不到,王道成竟然会写奏疏告状。
在李崇德看来,王道成就算拿到了名单,也应该遵循官场的“潜规则”,用它来威胁自己为他谋取私利,或者交给涂泽民来换取政治回报,而不是直接向皇帝打报告,那样的话,是很傻的,是会没“朋友”的……
在他的认知里,每个当官的都想着利益最大化,王道成也断然不会例外。
但他怎么也想不到,王道成与他以往打交道的那些官员截然不同,不按常理出牌。
“不行,我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
李崇德猛地站起身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试图想出一个补救的办法。
“来人!”
不一会儿,一个高高壮壮的汉子大步走进大堂。
此人满脸横肉,身形魁梧,一看就是常年练武之人,脸上那道从眼角延伸至嘴角的伤疤,更添几分凶神恶煞之感。
他站在李崇德面前,双手抱拳,声音洪亮:“大人有何吩咐?”
李崇德上前一步,急切地说道:“你立刻带几个得力的人,骑快马去嘉兴,找到按察副使王道成,就说本官有万分紧急的要事与他相商,务必请他即刻返回杭州一趟……记住,态度一定要诚恳,但也要强硬……”
“是,大人,下的这便前去……”壮汉领命,刚要转身离开,却又被李崇德叫住。
“若是他推脱不肯回来,你就向他讨要一件东西。你就说,本官有一件重要之物,昨日不慎落在他那里,现在急需收回。”
“那大人,他若是不交呢?”
“那就偷,抢,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都要把那个东西给我搞回来,你联络漕帮的人帮忙去办这事……”
壮汉听着那是一头雾水啊,到现在自己还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大人又安排偷,又安排抢的。
那岂不是要命的东西……
要谁的命。
肯定不是要自己的命,是要大人的命啊。
想到此处,这壮汉赶忙询问了要偷的东西是何物?
听到是一个名单后。
这壮汉才转身离去……转身的时候,还多少有些决绝……
他到了李崇德府上支了一大笔办事经费,又支了一匹快马,出了杭州城,马蹄一路向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