仗打完了,便要开始打扫战场。
此时的战场上,融化的积雪与鲜血交融成暗红泥浆,明军士兵在尸堆中搜寻生还者,以及找寻是否有装死的蒙古人……
二人一队,共有数千个小队伍,遍布在偌大的战场上。
暮春的辽东仍透着寒气,积雪未化的草甸子上腾起淡青色晨雾。
张满仓踩着黏腻的血泥往坡上走,鹿皮靴每拔起一次都带着暗红的冰碴。
昨夜察哈尔部的八千铁骑就是从这里俯冲而下,此刻那些镶铜钉的马鞍正歪斜地插在尸体堆里,像一丛丛枯死的荆棘……
"张大哥……这还有个喘气的……"李二牛的声音在三十步外炸响。
新兵蛋子的铁鳞甲下摆沾满泥浆,手里大刀正指着个仰面朝天的蒙古汉子。
那人左胸插着半截箭杆,随着呼吸往外冒血泡……
张满仓眯起浑浊的右眼,那是五年前在宣府被流矢刮伤的……
他蹲下身,粗粝的手掌按在蒙古人脖颈处,触到微弱的脉动。"察哈尔部的狼崽子。"老兵从牙缝里挤出冷笑,腰间戚刀出鞘时带起一线寒光。
刀尖抵住喉结的瞬间,垂死的骑兵突然睁眼,喉咙里发出蛇类般的嘶声。
"当心!"李二牛刚要上前,张满仓的刀已经捅穿蒙古人的喉骨。
血沫喷在冻土上,很快凝成暗褐色冰珠。
"乖乖,这是教给你的,"老兵在尸体衣襟上蹭净刀刃,"这些鞑子最会装死,去年王把总就是折在这招上。"
东南方忽然传来马匹嘶鸣。
二十几个辅兵正牵着缴获的战马列队,枣红马与青骢马混作一团,鼻息在冷空气里凝成白雾。
有个瘦小的兵卒试图爬上匹黑鬃马,却被尥蹶子甩在泥地里,引得众人哄笑。
"这边,这边……有活的,军医,军医……"坡顶突然炸起呼喊。
两个年轻士兵正架着个血人往担架上挪,那人的锁子甲被弯刀劈开,肠子漏出来挂在腰腹间。
李二牛别过头去,却听见张满仓低声说:"看甲裙颜色,是咱们右哨的兄弟,活不了了……”
"老张!二牛!"伍长的破锣嗓子从尸堆另一侧传来。
"把西面那排人头数了,晚上千总要给监军报数……"
李二牛望着满地狰狞的断颈,还有头颅,突然弯腰干呕起来。
张满仓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掰了半块盐渍姜塞进新兵嘴里。"头回都这……,"
他指着自己凹陷的左颊,"看见那匹菊花青没有?万历三年在沈阳,老子吐得比你还凶。"
暮色渐浓时起了北风,吹得残破的军旗猎猎作响……
李二牛跟着老兵清点箭囊,突然瞥见尸堆里有片青缎衣角在动。
他握紧刀柄凑近,发现一个呼吸虚弱的明军,但他还活着……
"活的!这有个活的!"少年兵的声音都兴奋的变了调调……随后,便也是赶忙招呼让人送到医帐内。
医帐就在主战场不到半里的地方,那里充满着浓重的血腥味,以及艾草燃烧的焦苦味道……
穿棉甲的医户们穿梭如蚁,将尚能救活的伤兵拖进帐子,实在不行的就喂半碗麻沸散,让重伤的士兵们可以痛快的死去……
有个断了腿的士兵突然挣起来:"俺家娘子要生了!要生了!"
随后,声音戛然而止……已是疼晕了过去……
第582章 老狐狸
春天到了,又到了万物复苏的季节了。
关内的春天,与关外截然不同。
特别是北京城,这座被大明当作两百年帝都的巨城……繁华,稳定……
德胜门的青砖箭楼在晨光中泛起暖色,戍卫甲士的缨枪红穗被春风拂动,恰似城楼下榆叶梅初绽的点点嫣红。
其中,一个肥胖的男子最为扎眼。
别的士兵都是从兵马司抽调过来,时不时还要回营训练,所以身材管理的还算到位。
可这个肥胖男子,却没有这个待遇。
他每日都被安排守城门。
这个人就是李健州。
也就是努尔哈赤。
长久安逸的生活,让他的体态也变得丰富了起来。
守门都成了习惯,有的时候生病的时候,朝把总告假,一天不来,都像是缺少什么。
他已经成了德胜门外的老人了,现在习惯了这种平静的生活,也不想着辽东那边刀口舔血的日子了……
每天的日子就是到时间下班,买菜回家……
驼铃叮当自关外而来,三十匹双峰骆驼踏着碎步穿过城门洞,驮着口外皮货的商队刚在护城河畔卸下货垛,就被五城兵马司的吏员团团围住——张家口来的驼队,照例要给户部榷场交引税……
"好个天子脚下,就是比咱们那里繁华啊……"商队头领摘下狐皮暖耳,望着棋盘街方向升腾的烟火气惊叹。
正阳门大街的喧闹声已随风传来,炸油果子的滋啦声里裹着焦圈香,豆汁铺子的铜勺敲着木桶梆梆作响……
几个扎着粽角的小儿举着竹竿粘知了跑过,险些撞翻画糖人的草垛子……
顺着北京城中轴线往南,鼓楼飞檐下的铜铃轻摇。
宣武门内穿锦袍的茶商正与徽州墨客讨价还价,琉璃厂书肆前戴方巾的举子们捧着新拓碑帖争论不休。
前门大街七十二家商铺次第开张,瑞蚨祥的杭绸、同仁堂的安宫牛黄、六必居的八宝酱菜……
而后,转过红墙,一汪湖水碧波倒映着银锭桥头的酒旗。
翰林院的青袍学士们挎着书匣匆匆走过,忽闻西四牌楼方向传来清越的云锣声——原来是鸿胪寺的仪仗引着琉球使臣往会同馆去了。
几个穿飞鱼服的锦衣卫勒马避让时,惊起胡同里一群啄食的灰鸽……
巍峨的午门城阙下,最后一片晨雾正被朝阳驱散。
五凤楼的金色琉璃瓦流淌着蜜色光泽,护城河的水波将宫墙的倒影揉成蜿蜒的红绸,宫门的铜钉被晨光照得发亮时,乾清宫东暖阁的窗棂纸已映出摇曳烛光……
少年天子朱翊钧朱笔悬在澄心堂纸上,他腕间微动,狼毫饱蘸的松烟墨在宣纸上晕开遒劲笔锋。
"日"字的一横如燕山横亘,
"月"字的弯钩似卢沟晓月。
"好一个日月山河。"一旁的冯保轻声赞叹。
听着冯保的话,朱翊钧突然掷笔,朱砂溅落在坤舆万国全图上,恰似点点红梅绽放在蒙古高原的位置。
朱翊钧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玉带,而后看向冯保道:“对辽东的赏赐,户部筹备的怎么样了。”
“陛下,已经差不多了,就看您对戚继光,李成梁二人如何赏了……不过,想着在拖一段时间,也无妨啊……”
“阁老到现在还没有上奏催朕吗?”
“陛下,没有……”冯保赶忙应道。
现在辽东胜利的消息还未传到北京城来,而张居正与海瑞的交锋,还是以张居正的获胜结束。
朝廷同意阵前犒军。
户部都筹备的差不多了。
但架不住天子拖拉……
原本在半个月前,旨意都应该离开北京城的,可朱翊钧总是说,朕要在斟酌斟酌给靖海侯,宁远伯什么样子的赏赐。
皇帝拖着,张居正也不急,半个月的时间内,对阵前犒军,再无一言……好像,这件事情根本就不是他提的,他置身事外了。
“朕不明白……”说话间,朱翊钧再次看向冯保:“大伴,阁老这是何意啊。”
“奴婢不清楚,张居正这老……”说到这里,冯保赶忙停了下来,而后话锋一转道:“陛下恕罪,张阁老老谋深算,他的心思,奴婢猜不透……”
“阵前犒军,本就不妥,按理说,张阁老应该明白,阁老力排众议,竭力促成此事,海都御史不同意,大骂他为误国误民的奸臣,海都御史骂的越狠,陛下便越难,最终,陛下出面与海瑞谈了一下午,同意了阵前犒军,户部开始筹备,可他又不急了……”
“这,这确实奇怪……好像,阁老想要的就是这个户部筹备……但,费那么大的劲干嘛,就像是在演戏一样……”
冯保分析到了这里,眼前一亮,他赶忙看向皇帝轻声说道:“陛下,您说他是演给你看的,还是演给戚继光,李成梁两人看的……”
朱翊钧听完冯保的话后,眉头紧皱,沉思推敲片刻后,轻笑一声:“大伴说的不错,他确实是老狐狸……”
“老狐狸……”
“老谋深算,把朕都算进去了……”
说实话,朱翊钧以前一向自负,什么政治联盟铁三角,什么千古一相张居正,自己年幼登基,不这样快速掌握话语权,能够主导这个国家……让张居正老老实实的改革干活……
可现在,他的话语权越来越大,他手中的皇权马上就要到顶了,可面对张居正的时候,他开始吃力了。
总感觉放飞自我的张居正一发力,自己就像是被牵着鼻子走一般……自己看到了第一层,他利用了海瑞,可第二层,到现在还是在冯保的分析中,明白过来,原来他不仅仅利用了海瑞,他还利用了自己……
“大伴,将这副字收起来,裱好之后给咱们的阁老送去,一天天的,怪不容易的……”朱翊钧冷哼一声说道。
“是,陛下,对了陛下……送过去的时候,说什么吗?”
“就说阁老操劳国事,辛苦了,朕很是挂念,让他多注意休息……”
“是,陛下。”
这个时候的朱翊钧已经彻底明白过来了,张居正刚回京的时候,便给自己提议南巡,自己否了,而后,他又与冯保商议,冯保将两人的对话一五一十的告诉了自己。
当时,还有些迷糊,可这个时候,全都圆了过来……
这场戏就是给李成梁,戚继光演的。
准确来说,是给李成梁看的……
第583章 战报
冯保带着两名小太监匆匆赶往内阁。
彼时,内阁之中张居正正与申时行低声交谈着朝中事务,见冯保进来,二人赶忙起身相迎。
“冯公公,今日怎么有空到内阁来了?”张居正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眼中却闪过一丝了然。
申时行也跟着问道:“可是陛下对内阁有什么吩咐?”
冯保摆了摆手,笑着说道:“申大人,要你,您先移步,咱家与张阁老有要事相商。”
申时行心领神会,又行了一礼,悄然退下,带上门,将内阁的空间留给了张居正和冯保……
冯保使了个眼色,身后两名小太监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将那幅字缓缓展开。
冯保脸上堆满了笑,说道:“张阁老,您瞧瞧,这可是陛下特意为您写的,还嘱咐咱家一定要裱好了给您送来,说阁老操劳国事,辛苦了,让您多注意休息呢……”
张居正看着那幅字,虽皇帝的字确实算不得上乘,但他仍微微眯起眼,点头称赞道:“陛下的字,笔锋刚劲,这一笔一划可都是对国事的上心呐,透着一言九鼎的气魄……”
冯保见张居正这般夸赞,忍不住凑上前,压低声音道:“张阁老,您可真是好手段呀……”
“冯公公此言何意?”
“阁老啊,有些事情啊,你是瞒不住我的,这次阵前犒军的事儿,虽说阁老一心为朝廷着想,可在咱家这当奴婢的看来,陛下心里怕是不太高兴……”
张居正轻轻捋了捋胡须,神色平静,不慌不忙地说:“冯公公此言深意,我张居正可是真听不懂。”
冯保皱了皱眉头,不过,也没有将话说的太明白了。
“您好好想想,我啊,也不耽误您了,先告辞……”
张居正微微欠身:“有劳冯公公跑这一趟。”
待冯保离开后,张居正看着书案上皇帝的字,陷入了沉思……
人啊,都是矛盾的。
冯保见面第一句话,就把皇帝的真实想法给说出来了,这是表达自己被算计其中的不满……
而张居正看字看了许久,才喃喃说道:“按日子,这战报也该送到了吧……”
……………………
坤宁宫的冰裂纹花觚里插着新折的石榴花,午时三刻的日光穿过茜纱窗,在青砖地上烙出海棠纹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