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八年正月初八,杭州城的运河码头腾起薄雾,十丈高的望仙桥下,漕船橹声搅碎了一河金鳞。
西大街的绸缎铺子刚卸下门板,晨光就泼进店堂,照着新到的十二匹织金妆花缎,缎面上牡丹纹在光影里忽明忽暗,倒像是活过来似的。
"王掌柜,这批云锦可是赶着清明前到的?"隔壁茶庄的周东家捧着紫砂壶踱进来,壶嘴还冒着龙井的清香。
绸缎铺的王有财掸了掸湖蓝直裰上的浮尘,指着门外说:"您瞧这柳絮都飞成雪片子了,再晚三天,贵人们上香穿的春衫可就赶不及绣花了。"
话没说完,街上忽然响起铜铃脆响,七八个垂髫小儿举着风车追着卖饴糖的货郎跑过,青石板路上滚落几粒金灿灿的桂花糖……
两个掌柜的看着孩子们跑远,先是笑了笑后,而后,茶庄的周东家忽然凑近了低声说道:“今年的生意可不好干了……那些贵人们之前都是从我这里定一百两银子一两的茶叶,官衙里面也是用着五十两的,你猜,杭州府今年买的茶叶多少银子。”
“多少……”
“五十个铜钱一两,妈的,还讨价还价了很长时间,哎……你这锦绣,想来那些贵妇人们,也不敢多买了。”
王掌柜叹了口气:“是啊,南京城魏国公到来了,咱们的巡抚大人去了京师,有人说,皇帝点名让他去的,只怕这次啊,凶多吉少,官府的人想着收敛一点也正常,不过,不用怕,只是一场风,这风吹过去了,也就这样了。”
自从涂泽民被召入京师,魏国公,南京的都御史来到浙江之后,整个浙江都处在一种特别怪异的环境下……官员们,特别是涉及到开海,有着极大权限的行政衙门的主官,每日都是战战兢兢的。
以往,过年大吃大喝的场景,一下子消失了,杭州城,宁波城今年的那些达官贵人们常去的酒楼,今年过年都歇业了。
周东家摇了摇头:“我看啊,这阵风要吹很长时间了,我啊,都准备去宁波开大茶坊了,咱心思活,生意能给达官贵人们做,咱也能给出苦力的老百姓们做,你还别说,我还真想跟老百姓们做生意呢……你啊,今年也进些粗布吧,这一两年,不赔就算赚……”
王掌柜闻言点了点头……
正在两人说话间,绸缎庄前来了一顶青帷小轿,里面的贵妇人掀开帘角,露出半截藕荷色云纹袖口。
她看了一会儿绸缎庄,忽然被街角算命摊的幡旗吸引,那面褪色的"铁口直断"旗下,须发皆白的老者正盯着卦盘上的铜钱出神。
“算了,听夫君话,今年就不添新衣裳了,去帮夫君问问前程。”
药铺檐角下,两个戴方巾的学徒正晾晒当归。
年长的那个嗅了嗅空气:"东南风带潮气,后晌怕是要落雨。"
年轻的学徒踮脚望望城隍庙方向飘来的香火烟:"师傅们说,春雨贵如油,清明前这场雨若是下透了,山里的石斛能长到小指粗......"
市集突然爆出一阵喝彩。
一个波斯人牵的猞猁正在蹿火圈,金毛畜生纵身一跃,围观人群里的铜钱便雨点般砸进铜锣……
暮色初临时分,钱塘门外的官道上腾起烟尘。
守城兵卒刚要落钥,忽见一车队而来,十几个护卫骑着高头大马,神色冷峻,周身散发着久居官场的威严气场。
打头的护卫快马向前,高声喊道:“巡抚部堂大人回来了,快些开了城门!”
兵卒们先是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忙不迭地打开城门,躬身行礼……
涂泽民撩开车帘,面色平静地看着熟悉的杭州城街景,心中却似翻涌的钱塘江水。
涂泽民刚回到巡抚衙门,那些一直候在府衙的眼线便迅速行动起来。
杭州城是浙江省级官员往来驻跸之所,消息如疾风般传开,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还有杭州知府等一众官员,纷纷放下手头事务,匆忙赶来,想着得知此次部堂大人在京师如何……
众人在巡抚衙门大堂外等候,神色各异,交头接耳,言语间满是对涂泽民此番京城之行的猜测。
“我还以为部堂大人这次凶多吉少,被扣在京城问罪了呢。”杭州知府小声对身后的同知说道。
同知皱着眉,微微摇头:“是啊,魏国公到了南京,都御史也来了浙江,开海之事本就敏感,部堂大人进京,实在是让人心忧,不过,能够回来,就是说明,事情没有那么大……”
本地的官员们是很慌的,他们的官印都已经被停用了,这大明朝开国以来,也就只有空印案的时候,有这么大的波动啊。
都害怕……
虽然都觉得不可能,但这些官员,还都希望部堂大人能够回来。
只有涂泽民回到浙江。
以往的事情,就会选择冷处理,不会有那么大的波动。
不多时,涂泽民稳步走出,众人立刻噤声,齐齐行礼……
“都起来吧。”涂泽民声音低沉,目光扫过众人,“此次进京,面圣述职,陛下对浙江诸事多有关心。”
众人屏气敛息,静静等待下文,可涂泽民想来却是不想说太多。
右布政使刘于忍不住问道:“部堂大人,陛下可曾提及开海之事?还有这官场风纪整顿……”
刘于是右布政使,管理的是整个浙江的政务,而涂泽民是巡抚兼任左布政使,但更多的精力还是放在开海上。
涂泽民沉默片刻,缓缓开口:“陛下对开海利弊权衡再三,有了新的考量。至于官场风纪,诸位想必也有所察觉,这是大势所趋,往后行事,都得收敛些……”
“部堂大人,如今局势不明,魏国公还在宁波,官印依然停用,我等该如何是好?”
涂泽民看向众人,目光坚定:“做好本职,顺应时势。开海虽有波折,但于国于民皆有大利,不可轻易放弃,但大家也莫要心存侥幸……宁波的那些人被抓,本官是知道的……”
“本官舟车劳顿,有些事情,明日再跟大家说,大家先回吧。”
“是,大人……”
等到诸人都离开后,涂泽民对着身旁的随从说道:"去写两个拜帖,今日连夜派人去宁波城,交给魏国公,都御史,写道浙省三司拜会驿馆,掌印官皆携要务而至……"
第567章 名菜
拜帖连夜从杭州城出发,马蹄声在夜色中急促响起,信使快马加鞭朝着宁波奔去。
月光洒在道路上,映照着他匆匆赶路的身影,这份拜帖承载着浙江一众官员的心思与忐忑,在寂静的夜里传递着即将到来的会面讯息……
第二日清晨,天色刚亮,涂泽民便带着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等省府各级官员,浩浩荡荡地从杭州前往宁波。
涂泽民坐在马车里,闭目沉思……在北京城的日子,涂泽民是担惊受怕,一回到浙江,心也安定下来了。
抵达宁波后,众人分别在不同的驿馆见到了魏国公和都御史刘政。
虽然带着那么多官员前去,但这些官员去了,也只是打了一照面,真正要跟都御史,魏国公谈事情的还是涂泽民。
涂泽民与魏国公两人分主宾落座后,魏国公徐邦瑞抬手示意,即刻便有人上茶。
徐邦瑞是第八代魏国公,其父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草包国公徐鹏举,嘉靖年间南京京营,振武营兵变,他竟被作乱的士兵呼为草包,狼狈而走,全无名将风概。
徐邦瑞是庶长子,其父徐鹏举的夫人张氏早亡,没有子嗣 。
按照当时的制度,应该是庶长子徐邦瑞世袭爵位。
但是徐鹏举喜欢小妾郑氏的儿子徐邦宁,请托于当时内阁首辅严嵩的儿子严世藩,封郑氏为魏国公夫人,并请送徐邦宁到兵部学谋略……
当时的兵部尚书刘采神态严厉的跟他说:“立嗣应该立长子,你既然喜爱小儿子,就应该把他安排在一个安稳的位置上,若是你的长子不来,兵部是不会接受你这个小儿子的。”
徐鹏举沉默不言。
他就只把两个儿子都送到了兵部。在北京数年,徐邦瑞一直勤奋好学兵事,在京营中也待了数年,与他那游手好闲的弟弟完全不同。
当然,为了能够让小儿子继承爵位,这个草包国公又去巴结礼部,巴结高拱,被穆宗皇帝得悉后,下旨训责了徐鹏举,并且罚了他一年的俸禄,也绝了徐鹏举费长利幼的想法。
在徐鹏举死后,最终徐邦瑞继承爵位……
徐邦瑞继承国公爵位后,可是不敢有一刻忘记穆宗皇帝陛下的恩情,凭着忠诚,再加上他比自己的父亲要优秀许多,在万历五年,担任了南京守备,掌管了军权。
茶香袅袅升腾,弥漫在大堂之中。
徐邦瑞轻抿一口茶,缓缓开口:“在南京待的时间长了,整日被困于那四方城墙之内,此次出来走一走,到了宁波,才真切感受到这开海之举,果真是大有益处。瞧这宁波的繁华盛景,着实令人惊叹……部堂大人可是居功至伟啊……”
涂泽民连忙欠身,恭敬回道:“全赖陛下圣明,才有这开海之善政。宁波能有今日之繁华,皆是陛下的功劳……”
自开海之后,宁波港千帆竞发,万商云集 。
西洋的红毛番、东洋的倭人,还有南洋诸国的商贾,纷至沓来。
码头上堆满了琳琅满目的货物,丝绸、瓷器、茶叶等中华物产,由此运往世界各地。而海外的香料、珠宝、奇巧之物,也不断流入大明。
城中街巷,人潮涌动,车水马龙。
无数百姓因这开海有了营生,或为船工,或做牙人,或经营店铺,人口剧增,百业兴旺,一片昌盛之象……
徐邦瑞微微颔首,眼中露出赞赏之色,两人就此话题展开,谈古论今,对开海后的种种利弊、得失进行了深入探讨,一时之间,大堂内只闻二人交谈之声,气氛时而热烈,时而舒缓……
许久之后,涂泽民微微叹息一声,说道:“下官刚从京师返回,临行之前,陛下曾言,我一到杭州,魏国公便要启程离开了,不如魏国公多待上几日,下官想邀请魏国公再去杭州城转一转,领略一番杭州的湖光山色与市井繁华……”
徐邦瑞自然听出了涂泽民话里的意思,他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说道:“部堂大人的美意,心领了。只是此次出行,诸多事务缠身。陛下旨意我已明晰,不过,陛下可曾告知你,此次移营所需的军费,需浙江承担八万两。待我等走后,这银子可要尽快移交至南京户部。”
涂泽民听闻,心中先是一紧,旋即又松了口气,原本还担心魏国公另有深意,不愿离去,如今看来,只是这银子的事。
他连忙应道:“魏国公放心,此事我自当全力办妥。浙江定会按时将这八万两银子移交至南京户部,绝不敢有丝毫延误。”
说罢,两人相视一笑,大堂内的气氛也随之轻松了些许 。
与魏国公一番长谈后,涂泽民马不停蹄地前往都察院左都御史刘政下榻的驿馆。
见到刘政,涂泽民满脸堆笑,拱手行礼:“督御史,涂某特来探望。”
刘政起身还礼,脸上却并无太多笑意,只是淡淡地说:“涂大人客气了,快请坐。”
两人坐定,刘正也不兜圈子,直截了当地说:“涂大人,此次我来浙江,所见所闻,实在令人忧心。开海之后,这浙江官场竟滋生出如此庞大的利益群体,实在超乎想象。”
涂泽民心中一凛,脸上却依旧保持镇定,说道:“都御史所言极是。朝廷此前已以雷霆手段整治宁波港底层的运转乱象,本以为能肃清积弊,看来还是不够彻底。”
刘政微微摇头,目光如炬地看着涂泽民:“那些不过是皮毛。根子上的问题,还在上面。就算下面换了一批人,只要上面的利益链条不断,乱象随时可能死灰复燃。”
涂泽民额头微微沁出细汗,他何尝不知刘正所言属实,只是这其中牵扯的关系太过复杂,想要连根拔起谈何容易。
换句话来说,自己都有可能是这个根子。
他勉强笑道:“都御史放心,下官定会全力清查,绝不让朝廷失望。”
刘正看着涂泽民,语重心长地说:“涂大人,你如今主政浙江,政绩固然重要,但切不可为了政绩,把不该舍弃的东西都舍去了。为官一任,当以百姓福祉、朝廷安稳为重。若一味追求表面的繁华与政绩,而忽视了背后的隐患,日后恐成大患啊。”
涂泽民站起身来,恭敬地行了一礼:“都御史教诲,涂某铭记于心。往后定当谨慎行事,严查官场弊病,还浙江官场一片清明。”
魏国公徐邦瑞是武将,又是勋臣,皇帝让干啥就干啥,见到涂泽民之后,也没有说什么难听的话,可刘政却是文官,还是监察的文官,在万历六年才从北京城调到南京来任左都御史,之前他可是在海瑞身边呆了数年的副都御史,他的话就很直接……
当日,会谈结束后,到了第二日,魏国公便率领着从南京调遣过来的军队准备返回南京。
看着魏国公带着军队离去,整个浙江官场似乎都松了一口气……官印重新启用,宁波港也开了,原本在海上停靠的船只,也纷纷进入入港口……
众人心中暗自揣测,看来朝廷还是要重用涂泽民巡抚大人的,这场风波或许就要平息了……
然而,就在众人逐渐放下心来,以为事情已经平息之时,京师又来了新的消息。
都察院的王道成即将到浙江来担任按察副使……人已经在路上了。
这一消息瞬间打破了浙江官场短暂的平静,刚刚送走魏国公,都御史,转眼又从北京城来了一个按察副使,此来,不就是为了专门监察浙江本土官员的吗。
涂泽民得知这个消息后,心中也是一沉。
王道成的到来,究竟是协助按察使整顿浙江官场,还是监视自己呢……
正月十一日,杭州城西子湖畔的望潮楼。
三楼临湖的"烟雨阁"里,十二扇雕花槅门尽数敞开,晚风穿堂而过,将八盏琉璃宫灯吹得轻轻摇晃。
涂泽民站在朱漆栏杆前,望着楼下缓缓驶来的一辆马车。
马车刚刚停稳。
急性子的王道成便跳下了马车。
看着望潮楼,以及眼前的西湖美景,冷笑一声:“真是好地方啊,美景……美酒……美人……到处都是黄金白银……人在这种地方呆久了,只怕自家祖宗三代都要忘了。”
说话间,他看到了楼上的涂泽民,当即脸上的冷笑随即转成了人畜无害的笑容。
"道成兄!"涂泽民唤了一声后,快步迎下楼梯。
下了楼的涂泽民朝着迎面而来的王道成拱手:"京师一别,不过数日,没成想在杭州还能得见。”
今日上午的时候王道成才到了杭州城,得知消息的涂泽民,便立即从宁波赶了回来,邀请王道成晚上用宴。
王道成初来乍到,也不好直接拒绝。
王道成拱手还礼:“部堂大人折煞下官了,下官此来,是要在部堂大人麾下做事,本想着在部堂大人返回杭州之后,在去拜访,没成想,还要让部堂大人设宴……”
“道成兄,这话外套了些,快,请……”
“部堂大人请。”
随后,两人一前一后上楼。
两人上楼后,分宾主落座。
小厮迅速上前,为二人斟满酒。
酒过三杯,涂泽民放下酒杯,神色看似轻松,眼底却藏着一抹不易察觉的谨慎,开口道:“道成兄,此番你来浙江任职,定是能大有成就,说来惭愧,这些年,浙江的官员多多少少都有点问题,这是本官的失职之处啊……”
王道成嘴角微微上扬,笑容里透着几分捉摸不透,说道:“部堂大人言过了,下官不过是奉陛下之命,来这鱼米之乡,尽些绵薄之力。只是初来乍到,诸多事宜还得仰仗大人提点。”
“你也知道的,这些年啊,都察院中得天子诏令外派的,只有您,和下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