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张居正的话后,朱翊钧内心苦笑一声,看来,自己的城府还是有些浅了,张居正已经看出了自己的窘迫。
张鲸听到张居正的话后,赶忙看向坐在龙椅上的朱翊钧,他只是对着张鲸点了点头,张鲸便明白了意思,而后,回到了朱翊钧的身后来。
“爱卿,此次朝会只有你我二人,我大明朝建国两百余年,也从未发生过,既然,天公作美,让你我君臣二人在这皇极殿中单独召对,那你我二人,定不能辜负这天公作美之事,好好的聊一聊,谈一谈……”
“臣也正有此意。”张居正赶忙应道。
“那爱卿,你先说……”朱翊钧脸带笑意,他慢慢的也适应了此时的环境,得心应手起来。
“是,陛下……”张居正应了声后,然后开口道:“陛下是否还记得隆庆六年,陛下刚刚登基,在乾清宫中曾对臣说,欲要效仿和帝……”
“当然记得。”朱翊钧答道。
“陛下,和帝年少聪慧,亲政后翦除窦氏外戚,整顿朝纲,当断则断,以雷霆手段肃清朝廷积弊,为天下苍生谋福祉,如今陛下有此志向,此乃我大明社稷之幸。”
“陛下登基一年有余,为帝勤勉,节俭,果断,睿智,好学,这一年之中,丝毫不见松懈……”
“可见陛下自比和帝,也不是心血来潮。”
“既然陛下立志要为千古一帝,那臣定不能有丝毫藏拙,此次朝会,正如陛下所说,趁天公作美,臣斗胆为陛下进言治国良策……”
张居正说到这里,略有停顿。
而朱翊钧也赶忙说道:“爱卿既是我大明朝的内阁首辅,又是朕的师傅,告诉朕道理,进治国良策,本就是天经地义之事,怎能用斗胆言辞了。”
而张居正听完朱翊钧的话后,微微颔首,随后接着说道:“陛下,我大明朝建国两百余年,最根深蒂固的顽疾,便是土地,是户籍……”
“太祖高皇帝洪武二十六年,我大明能收上税的田亩,尚有九百一十二万顷,可到了弘治年间,能收上税的便只有六百一十七万顷,足足少了三百万顷,到了今年,户部的统计,又少了几十万,为五百六十二万顷……”
“太祖高皇帝洪武年间历经元末大乱,开国之时尚有六千余万人口,到成化十五年,为八千三百余万,历经弘治一朝,到了正德元年,人口只有五千余万了,自成化十五年,到正德元年,不过三十余年,却少了三千万的人口,直到今日,造册登记的户籍人口,也只有六千余万,我大明开国两百余年,并未较大乱战,竟然人口与开国之初的洪武年间相仿……”
“隐匿人口,土地,是我大明朝最大的顽疾……”
“臣斗胆进言,可重新丈量全国田地……随后,重新统计户籍人口……”
“而后,重新制定税制……”
朱翊钧听完张居正的话后,停顿许久之后,才开口问道:“重新丈量了土地,重新统计人口,将隐匿地田地,人口全部清查出来……”
朱翊钧说完之后,也有所停顿,他抬头看向张居正:“隐匿人口,是因为我大明有丁税,若是没有了丁税,黎民百姓又何必去做人家地佃农呢……”
“我大明对于官员士绅享有田税优免,从太祖高皇帝洪武年间的京官,到了嘉靖年间,对整个士绅的优免幅度越来越大,到了此时,不仅官员自身,其家属,奴仆等全部纳入了优免范围,从徭役到田税……”
“升斗小民耕大明半数之田地,却要缴纳整个大明的赋税,百姓生活贫苦,不得已变卖田地成为佃农。”
“之前的徐阶,在退田案中,便占了二十余万顷的上好水田……”
“爱卿,朕当然准许你重新丈量全国的田亩,户籍……这次,朕决议上不封顶,皇庄,宗室,勋贵,官员士绅,都要查……”
“但,查完之后呢……爱卿所想的新的税制,能否治标治本呢?”
张居正听完皇帝的话后,沉思片刻后,答道:“陛下,重新丈量全国田亩,清丈各州府县所有的庄田,民田,职田,屯田,荡地,牧地等所有的田地,且按照田亩分为上中下三等纳税,若清查出百姓为逃避赋税投献的土地,便有受献者承担自投献日起补起所有的田税……”
而朱翊钧听完张居正的话后,只是摇了摇头:“治标不治本啊……”
张居正有些许疑惑。
“朕刚刚说了,要取消丁税,才能减少隐户,减少隐户,百姓自然而然,也能减少投献……”
“陛下,是想取消人头税……”张居正心里暗暗吃惊。
“对,取消人头税……”
朱翊钧刚刚所说的这些话中,最重点的就是丁税,以及优免权……
“地丁合一,摊丁入亩,官绅一体当差纳粮……”
第263章 千古奸臣
朱翊钧说完之后,便紧紧的看着张居正的脸色变化。
而张居正也在这个时候,抬起头来,直面年幼的皇帝:“陛下,这是高拱对您说的吗?”
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高拱对皇帝讲的。
因为陛下即便在聪慧,也不可能对税制了解的那么清楚。
有这个魄力与见识的,在他看来,满朝上下也只要高拱一人了。
朱翊钧故作轻松的笑了笑:“是也好,不是也罢,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大明的首辅敢不敢为之……”
朱翊钧没有正面回答张居正,而是反问他的态度。
土地兼并严重,大量百姓失去了土地,却还要承担人头税,已经变得极为不合理。
这一点,张居正当然清楚。
实际上,从嘉靖年间一直到隆庆年间,朝廷便一直都在局部改革。
如在南直隶、浙江、江西等地推行的均徭法、十段锦法等。
而张居正便是在这诸多的变革中,有了自己的想法。
但,无论如何,张居正都没有想过去废除人头税。
因为这是根本。
而官绅一体当差纳粮,其遇到的艰难,便会更加多了起来。
最主要的是,当权者的反扑。
摊丁入亩、取消人头税。
很大胆。
官绅一体当差纳粮。
更大胆。
此时,大明朝的官僚体系庞大且腐败,官员与地方豪绅相互勾结。
土地兼并严重,权贵阶级拥有大量土地……
人头税的存在对他们影响较小,而摊丁入亩会使他们按照土地面积缴纳更多的税款,这些拥有强大势力的权贵阶级会动用各种资源和关系来阻挠新政策的推行……
朝廷内部党争激烈,官员之间相互倾轧。
张居正有信心在他当内阁首辅的这些年中,可以保证他推行的政策持续下去,但权贵的反扑,也是持续的。
甚至,这些权贵也会影响到皇帝的态度。
即便这项新的制度是面前的皇帝提出来的。
但,人终归是会变得。
此时,皇帝尚且年幼,容易听信别人的话,若是张居正在推行这样的改革时,不被皇帝信任了,一切都会被推翻。
张居正是一个谨慎的人,他没有十足把握的时候,是不会贸然答应朱翊钧的。
看着张居正迟迟没有回音。
朱翊钧叹了口气:“若朕的首辅不愿为之,待朕年长一些,也会推行此国策,现在,先按爱卿所言,丈量土地吧……”
朱翊钧以退为进,来了一招。
在朱翊钧看来,满朝上下,也只有张居正一人能将此事推行下去,而,他这个皇帝需要做的是,在张居正去世之后,守住这份改革的果实。
如果,张居正不接受,还是按照历史上的那一套改革推行,朱翊钧也会同意,并且会在自己成年之后,在对他的改革进行延申。
“陛下,臣只能对陛下说,很难……”
“朕当然知道难,但张师傅也知,重症当下重药,若是成功之后,必定功在千秋……”这个时候朱翊钧,是渴望着张居正将这件事情揽下来的,对其的称呼,也随之变成了张师傅。
张居正微微垂首,沉思片刻后再度抬眼望向朱翊钧。
他从陛下的眼中,察觉到了复杂的情绪。
而后,张居正叹了口气:“陛下,此事如泰山之重,臣虽知艰难,却也不敢轻慢陛下之嘱托,既陛下有此宏愿,臣必当殚精竭虑,细思其可行之策。”
在这个时候,他还是认为皇帝陛下的这个想法,是高拱给他灌输的。
张居正是一个能干事的人……若是没有十足的把握,他不会出手。
朱翊钧眼中闪过一抹亮色,身子微微前倾:“张师傅有此决心,朕心甚慰,那此事便从长计议,朕愿与张师傅共同谋划,携手为我大明开创崭新之局……”
“陛下……”
“您当真下定决心了吗?”
张居正再次询问道。
“当然下定决心,不然,朕又怎会对张师傅讲呢……”朱翊钧再次肯定。
而张居正在得到皇帝陛下的再次肯定后,接着说道:“文人手中的笔,伤人于无形,一体纳粮,一体当差,这可是要得罪全天下的读书人,臣可以不要清名,陛下的千古圣名,也不要了吗?”说到这里,张居正略微有些停顿,而后再次看向朱翊钧:“此事若是推行,便无退路,千百年后,张居正成千古奸臣,陛下成昏聩之君……”
“不……”
“若此事推行,张师傅成千古名相,朕为千古明君……”朱翊钧坚定不移的说道。
而这个时候的朱翊钧,脑海里面,一直都是后世雍正说的那番话,朕不是明朝的万历……咋了,朕这个万历,怎么你了,朕要是不摆烂,你能当皇帝……
历来国库亏空,不是从百姓下手,便是从商人下手,而这次,是要从根本下手了……
张居正闻言,苦笑着摇了摇头,在他看来,陛下再聪明,也想不到口诛笔伐的危害,只想着好处,却不想坏处……
“陛下,若是士绅被逼得造反了,国策停不停……”
“朕只闻百姓活不下去造反,可从未听过腐儒造反,提刀弄棒,他们也配……张师傅多虑了……”
在朱翊钧看来,士绅将百姓视为鱼肉,而自己这个皇帝,便应将士绅视作鱼肉……
当然,在改革中涉及到的勋贵,宗室。
朱翊钧更加不惧了,正愁没法子,弄掉一批呢……
做皇帝的,本就应该只怕百姓造反。
权贵阶层,本就是在皇权下面的附属品,他们的造反,朝廷又岂会惧怕……
张居正沉默片刻,也知皇帝陛下说的有理,而后说道:“陛下既有此决心,臣自当全力以赴,然,此事需步步为营,不可操之过急……首先,当以考成法加强对官员的考核与监督,以防有人从中作梗。而后,可逐步在局部地区试行新策,观察成效……”
朱翊钧微微点头:“张师傅所言极是,此事朕已深思熟虑,绝非一时冲动。朕知其中艰难,但为了我大明江山社稷,为了天下百姓,朕愿冒此风险。”
第264章 张居正
此时皇极殿外,刚刚停了一会儿地雪,又开始下了起来,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宛如无数玉蝶翩翩起舞……
洁白的雪花覆盖了宫殿的琉璃瓦顶,为宏伟的宫殿增添了一抹静谧与圣洁。
而在皇极殿内,张居正听完皇帝陛下地话后,看了陛下,许久,许久……
“陛下,既然有此雄心壮志,即便前路再过艰辛,臣张居正也替陛下闯一闯……”张居正轻声道。
他是一个实干家。
他当然知道,朱翊钧提出来的这一整套,推行起来有多么艰难。
但张居正对自己是有信心的。
他才四十九岁。
他还有很长的时间。
如果能活到七十岁,他便有二十一年的时间。
哪怕只能活到六十五岁,他也还有十六年的时间。
这么长的时间。
足够了。
只要,陛下不中途变卦,他自觉在艰难的改革,也能成功。
故,张居正才不断地探查着朱翊钧地口风,态度,想要看出,皇帝陛下到底是临时起意,还是下定决心了。
朱翊钧听完张居正地话后,神情变得更为轻松。
“张师傅,朕既已下定决心,便绝不中途变卦。朕与先生携手,定能让我大明江山更加昌盛。”朱翊钧的声音在殿内回荡,充满了力量。
张居正微微颔首:“陛下圣明,臣必当竭尽全力,为陛下效命。”
殿外的雪依旧在下着,无声地见证着这场特殊的朝会。
而朱翊钧从龙椅上站起身来,而后,缓慢地走下了台阶,到了张居正的身旁,略略停顿:“张师傅随朕来。”